來源：36氪
韓頲的生命永遠留在瞭水下。
最終還是沒有奇跡。
自從韓頲（老貓）10月7日晚8時許下潛廣西都安九頓天窗後，再也沒有上來。4天後，人們等來瞭壞消息，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瞭百米深的水下。
10月11日下午，南風窗記者從廣西都安縣文旅局瞭解到，失聯多天的知名潛水員韓頲，在水下百米處被發現，已經遇難。工作人員表示，遺體是通過水下機器人發現的，遺體還未打撈上來，具體情況待後續官方通報。
韓頲曾在某個采訪視頻提到，“隻有最後安全回來，才是一次成功的潛水。”這次潛水，韓頲“失敗”瞭，並把自己的生命留在瞭那裡。但在18年的潛水生涯中，他無疑是個成功者。
今年4月27日，他在這個奪去他生命的洞穴中，下潛瞭277.4米，打破瞭洞穴潛水亞洲記錄，距世界紀錄286米僅差9米。
九頓溢流天窗群是水下洞潛世界紀錄創造地，被譽為中國水下的珠穆朗瑪 圖源：中新網
盡管如此，在大眾眼裡，他並非是個名人。此次事故發生後，最初報道中，韓頲以吳京的潛水指導引起大傢的註意。評論下有人著急地問，“吳京怎麼瞭？”
在社交媒體上，他也並非大V或紅人，微博上他僅有251個粉絲，抖音上稍多，701位粉絲。但在圈內，韓頲是“神”一般的存在——國內首位休閑水肺、自由潛水和技術潛水三棲教練，參與創建中國科研潛水體系、中國下潛最深的人等等。
若不是這次事故，他可以繼續在那個小圈子裡做大傢口裡的“貓神”，探索更多的未知。
10月7日，韓頲下水那晚，CCTV9紀錄頻道播出瞭他參與拍攝的紀錄片。片中，在談到他所指導的那位潛水員在下潛中所犯的錯誤時，韓頲如此說道：“長期以來，我做好瞭自己回不來的心理準備，但是很難做好身邊人回不來的準備。”說到後半句，他聲音哽咽，眼角滑落一滴淚。
當晚8時許，他帶著裝備下水，一直到第二天約定好的8時左右仍未出現。4天後，大傢等來瞭噩耗。
01
致命的下潛
根據韓頲所在的藍旗潛水俱樂部的公告，那晚的下潛，是他的一次日常訓練。在那之前，他曾上百次下潛進那個有著“水下珠峰”之稱的九頓天窗，在很多當地人和潛水員眼中，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那裡。
但意外還是發生瞭。目前他的事故原因未知，需等待遺體打撈上來後，分析韓頲隨身攜帶的潛水電腦數據後，或有答案。
據紅星新聞報道，與韓頲同在一個潛水俱樂部的教練表示，韓頲原計劃在10月12日沖擊洞穴潛水的世界紀錄，7日晚的那次下潛或是進行前期的訓練和準備工作。
10月12日會如期到來，但韓頲的生命永遠留在瞭水下。
韓頲 圖源：中國探險協會
10月10日，是韓頲的生日。極目新聞的報道顯示，當天，韓頲的哥哥在韓頲下水的臺階處送去瞭蛋糕，燃起瞭香。蛋糕上寫著：“生日快樂，去你想去的地方。”
但他去的往往是常人難及的地方。
由於他下潛的深度較深，初期的搜救工作進展得並不是很順利。美國國傢洞穴學洞穴潛水分部（NSS-CDS）洞潛專傢比爾·奧斯特裡奇（Bill Oestreich）告訴南風窗記者，洞潛者失聯後，大量的時間會用在搜尋上。但一般失聯十幾個小時後，失聯者基本已經遇難，因為這是一般潛水者所帶氣瓶的極限，除非他在洞穴中找到氣室等待救援。
上述都安縣文旅局工作人員在11日上午告訴記者，自事故發生後，當地投入瞭大量救援力量，但進展緩慢。後期，他們利用水下機器人進行搜救。11日中午12時25分，韓頲所在的藍旗潛水俱樂部發公告稱，由於出事洞穴位置太深，救援無法完全展開，目前救援工作沒有明顯進展。
就在這封公告不久後，水下機器人在百米處發現瞭韓頲。這意味著搜救的結束，打撈的開始。兩個字眼的轉換，給等待奇跡的人帶來的是絕望。
事發現場被封鎖 圖源： 央視新聞
搜救和打撈是兩件事，難度不一。搜救過程中，水下機器人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但在打撈中卻不能獨擋一面，往往需要潛水員的配合。主要原因在於，水下的遺體不能直接從100多米處拉上水面。同時，由於洞穴結構復雜，水下機器人在拉人上升過程中很容易卡住和脫落。
之所以不能直接將遺體打撈出來，是因為潛水員在遇難前吸入體內的氣體，以及遇難後人體內的空腔，如胃、女性的子宮等因為微生物或細菌的繁殖，也會產生大量的氣體。這些氣體聚集在體內，如果不在升水前排出，隨著深度變化，體內的氣體會不斷膨脹，有脹裂或爆炸的風險，而這是傢屬難以接受的。
所以在打撈深水遺體時，須在一定深度先進行穿刺。用穿刺針刺進遇難者胃部或其他空腔處，排出體內的氣體，再打撈至水面。這個過程，基本需要潛水員完成，水下機器人很難成功地進行此操作。
2020年，都安桃花水母天窗有一位女性潛水員遇難，深度在140多米處。由水下機器人發現遺體後，正是韓頲下潛，並在水下機器人協助下將其打撈上來。其中，韓頲在100多米處對遇難者進行瞭5針穿刺，才得以讓遇難者保持完整遺體升上水面。
除瞭2020年桃花水母天窗大深度打撈外，2021年他也曾在自己出事的九頓天窗打撈過兩位潛水愛好者。那次的救援、打撈持續瞭整整九天，兩個人被完整地打撈上來。而現在，韓頲自己成瞭那個需要被打撈的人。
2020年，韓頲參與桃花水母天窗大深度打撈 圖源：中國探險協會
02
迷人的危險
韓頲的遇難，註定要成為洞穴潛水危險性的又一個註腳 。但他的離世，絕非如有些人所言的不敬畏大自然、挑戰大自然，他隻是倒在瞭自己的熱愛中。
潛水本不是項大眾化的運動，洞潛更是如此。在旁人來看，這或許是拿自己生命冒險，但對如韓頲這般人而言，深潛幾乎成瞭他們的存在方式。
圈內人士將潛水稱為“藍色鴉片”，描述瞭潛水運動給人帶來的那種成癮般的心理滿足感。韓頲在一次采訪中說，他們把洞潛戲稱為“黑色鴉片”。因為進入洞穴後一片漆黑，但洞穴帶來的未知和洞內的奇特景觀，又如“鴉片”般讓人著迷。
韓頲曾說，洞穴潛水的吸引力在於其神秘感和未知，有些洞穴，可能此前從未有人進去過，你進去後就是第一個探索這個洞穴的人。此外，洞穴潛水本身極大的風險，也成瞭一種吸引力。當你安全地從洞穴升至水面，戰勝風險的巨大滿足感會充斥內心。
韓頲在九頓天窗成功創紀錄後上水 圖源：中國探險協會
NSS-CDC洞潛專傢比爾·奧斯特裡奇也告訴記者，“洞穴潛水可能是我們最接近在月球行走或太空旅行的（感覺的）地方。”
但危險，或者說是致命的危險從洞潛開始出現的時候，就一直伴隨著它。
一般認為，洞穴潛水運動起源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佛羅裡達州，七八十年代開始盛行。但因為沒有系統的潛水技術和知識，1960年至80年代，超過300多人死在佛羅裡達的水下洞穴。為瞭回應當地公眾的抗議，政府準備開始炸毀並關閉洞穴入口。
但危險也並非是絕對的。比爾·奧斯特裡奇告訴記者，對於一個有經驗、受過訓練的潛水員來說，事故是比較少見的。
從他目前的經驗來看，洞穴潛水的不少事故出現在未經專業洞穴潛水訓練的人身上，同時也出在封閉式循環呼吸器（CCR）這一潛水設備的不當使用上。
他表示，這種呼吸器雖然在一些方面（延長潛水時間、減少攜帶氣體量、預防減壓病）增加瞭安全性，但對很多人來說，它過於復雜，很容易操作失誤，而容錯率又很低。
在美國，進行洞潛時，比爾·奧斯特裡奇他們大致有五條準則需要遵守：接受專業的培訓；下潛洞穴時鋪設引導線；使用三分法（三分之一用於下潛、三分之一用來浮上、三分之一用來應對緊急情況）分配氣體；盡量保持能見度；確保在氣體、裝備方面有冗餘。
比爾·奧斯特裡奇說，如果沒有在不同深度放置的氣瓶補充氧氣，一個洞潛者下水時身上所攜帶的氣瓶，依據呼吸器的不同，維持呼吸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10小時。CCR通常維持8-10小時，而開放式呼吸系統隻能維持2-3小時。
因而，如果一個洞潛者在洞穴內出現意外，並沒有額外氣體補充，10小時後一般都難有生還的可能。“當你和洞穴打交道時，時間就是空氣。”比爾·奧斯特裡奇說。
奇跡發生在一些有氣室存在的洞穴中，氣室是洞穴中未被水填滿的空腔，潛水員可以在那裡等待救援。但韓頲沒有遇到這種氣室。
比爾·奧斯特裡奇告訴記者，與在海中或湖中等開放式水域潛水所不一樣的是，洞穴潛水的環境異常復雜，如果沒有引導線的指引，很容易在洞內迷失方向。
而且，在洞穴內深潛遇到緊急情況時，潛水員沒法在第一時間上浮。一是因為洞穴內部不規則，你的上方就是洞壁，你要通過蜿蜒的通道才能上浮。
俯瞰九頓天窗 圖片來源：中國探險協會
二是，在洞穴深潛後，即使遇到緊急情況，也不能立馬上浮出水面，而是要經過漫長的減壓過程。因為洞潛者在水下所用的氣瓶，大多是混合氣體，氧氣混氮氣或氦氣等惰性氣體。在下潛時，這些氣體會被吸收進血液中。如果上升太快，這些氣體不易排出，會在血液和肌體中形成氣泡，導致減壓病。
“就像蘇打水或汽水瓶一樣，如果我打開的過快，它就會冒泡。”比爾·奧斯特裡奇說，所以根據一個人的下潛深度，上浮時必須在不同深度進行階段減壓，有些大深度潛水，要在水中做12-14小時的減壓才能浮出水面。
此外，較深的洞穴中一般沒有光照，基本是全黑的狀態，僅靠潛水員所攜帶的光源。但盡管如此，洞潛者在水中也很容易丟失能見度。因為洞壁或洞底有很多淤泥，一旦你身體失去平衡，觸碰到洞壁或洞底，或者遇到突來的亂流，都很容易攪動泥屑，使你失去能見度。
此時，潛水員就需要在洞內摸索，找到引導線，才能確認出洞的方向。沒有經驗或未經訓練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找到引導線，並陷入慌亂中加速氣體的消耗。
而對那些頂級的洞穴潛水者而言，危險往往存在於他們尋求極限的過程中。
03
“貓神”的一生
除瞭各種極限記錄和潛水成績外，韓頲留下的公開信息並不是很多。他的公開社交賬號上，沒有太多的信息，隻是一些教學和潛水經驗的分享。除瞭潛水，我們看不到太多其他的內容。
據浙江日報在5年前的報道，韓頲是湖州人，在短暫的一生中他活得算是隨性。讀書時，他讀過哲學、計算機、設計專業，一直換著興趣和愛好。
潛水並非他從小的夢想，高難度的洞潛更不是。2000年左右，韓頲在加拿大工作。當時，他第一次在越南潛水，海底世界的斑斕讓他嘆服不已。在之後，他提升瞭潛水的難度，嘗試進階的沉船潛水。
他曾潛入過二戰時的沉船，那種穿越般的感覺，給他帶來過很大的滿足感。但隨著興奮的閾值越來越高，後來他又接觸瞭洞穴潛水，這個技術潛水中，難度極大，風險也極高的潛水方式。
2010年，韓頲踏上專業潛水的路，成為國內首位休閑潛水、自由潛水和技術潛水三棲教練。4年後，他跟好友朱鐵俊共同創立瞭潛水俱樂部。此後，韓頲和潛伴深入廣西，探索各種洞穴。據他在央視紀錄片中所說，在都安，他已經探瞭大大小小150多個洞穴，其中不少是他初探的洞穴，在他之前，從未有人進去過。
2017年9月，韓頲跟俱樂部的潛伴一起參與瞭廣西灌陽縣酒海井烈士遺骸勘探打撈，得到很多關註。2020年10月9日，他在如今出事的洞穴中，創造瞭中國人在封閉空間潛水的最深記錄202米。那次，他本來想沖破澳洲人在那裡創造的212米的記錄，但最後出於安全考慮還是選擇放棄。
那次破紀錄後的兩個月，韓頲就經歷瞭桃花水母天窗打撈一事，他親自潛入140多米深，打撈遇難者。當時，除他以外，很難再找到能夠下潛如此深度的人。這也是讓很多網友難以釋懷的點——平時都是他下去救援打撈，現在他失聯瞭，誰能下去救他。
在那次打撈後寫的總結中，韓頲提到：“雖然在打撈過程中，面臨生死抉擇，總是會遭到各方質疑……但藍旗潛水還會一如既往地配合政府，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完成打撈、科考和環境勘測、保護。”
2021年的新年，韓頲送瞭自己一個禮物——在九頓天窗下潛至234米。這一潛打破瞭自己在一年前保持的202米記錄，也打破瞭上次他想超越但放棄瞭的澳洲人在九頓天窗創造的212米記錄。再到今年4月，韓頲創造瞭亞洲洞潛深度的新紀錄277.4米。
如果沒有這次事故，韓頲很可能會在10月12日這天創造新的世界記錄，但他最終沉進瞭自己的熱愛中，倒在瞭追求極限的路上。
在他出事當晚播出的紀錄片中，韓頲面對鏡頭說道：“洞潛是一個放棄的藝術，你可以在任何時間，放棄任何一次潛水，但是永遠不要放棄你自己。”這次，他或許沒有放棄自己，隻是命運沒有給他放棄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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