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liuzisu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兒，醫生陷入瞭沉思。
剛剛，這名 10 歲患兒因劇烈腹痛被緊急送來急診。不僅如此，醫生還發現，她對外界刺激極其敏感，甚至連頭發落在身上都會引起劇痛；而她的腳踝呈現出詭異的向內彎曲，已經無法走路。
很少有疾病會表現出如此強烈的疼痛。
陪伴著女孩兒的，是一名神色焦急的母親。她向醫生提出瞭一項超乎尋常的要求：「你們必須立刻給她註射 1000 毫克以上的氯胺酮！」
氯胺酮，這三個字迅速引起瞭醫生的警覺。
要求給 10 歲女兒註射 K 粉，醫生：患病的可能是母親
氯胺酮用作手術麻醉劑或麻醉誘導劑，因可造成意識與感覺分離的狀態，又稱「分離麻醉劑」。不同劑量的氯胺酮能應用於鎮痛、鎮靜、麻醉誘導及麻醉維持。在院前急救、急診及重癥醫學科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全世界麻醉領域都有廣泛使用。
但同時，氯胺酮還有一個別名——K 粉。盡管它是一種成癮性不大的藥品，但過量使用氯胺酮會產生幻覺、妄想等癥狀，並會引致後遺癥及腦部永久性損害。在我國，氯胺酮被列為第一類精神藥品管控。
醫院裡的女孩
圖源：紀錄片《Take Care of Maya》
不僅如此，根據美國麻醉醫師協會（ASA）等機構聯合發佈的《氯胺酮靜脈輸註治療急性疼痛的共識指南》，在緩解急性疼痛時，氯胺酮的輸入劑量不超過 0.35mg/kg[1]。而一個十歲小女孩的體重，約為 35kg。
也就是說，這位母親要求醫生為女兒註射的劑量，是止痛劑量的 80 倍！
不僅如此，在診療中，醫生又發現瞭一件怪事：每當母親不在病房時，女孩兒的疼痛似乎有所好轉。
這樣詭異的病例，背後是否有什麼隱情？
帶著懷疑和擔心，醫生悄悄記錄下患兒瑪雅的信息，並迅速聯系上瞭一位名叫史密斯的兒科醫生。史密斯是一傢非營利性社會醫療機構的元老，在鑒定虐童領域有著 30 多年的經驗，不僅是公認的專傢，還和當地政府有著密切合作。
醫療主任史密斯
圖源：紀錄片《Take Care of Maya》
收到報告後，史密斯查詢患者診療記錄發現，瑪雅曾在不同地區的 30 多傢醫院接受過診療，其中有 20 餘次更是集中在過去 2 年時間裡。而在墨西哥某醫院的就診中，瑪雅曾連續五天接受瞭大劑量的氯胺酮靜脈輸入治療。
來歷不明的劇烈疼痛、患兒母親的驚人要求、如此詭異的就醫經歷……
如何解釋這些疑點？史密斯決定把調查范圍擴大到瑪雅的傢庭。
而這一次，史密斯又有瞭不尋常的發現。
調查中，史密斯發現瑪雅的母親曾經是一名護士。這瞬間讓她想到院方提供的一個信息：「當母親不在身邊時，瑪雅的疼痛感有所減輕。」
這兩個重要的發現讓史密斯心中的懷疑逐漸清晰：瑪雅身上的奇怪疼痛或許還有另一種解釋——瑪雅的母親可能患有代理孟喬森綜合征！
「孟喬森綜合征」一詞誕生於 1951 年，用來描述那些故意偽裝出疾病癥狀來獲取醫療護理關註的人。1977 年的一篇論文使用「代理孟喬森綜合癥」一詞來描述那些故意把傢人偽裝成有病或受傷的人，最後導致傢人接受不必要的治療——其中絕大部分是母親[2]。孟喬森綜合征又稱「加諸於己的做作障礙」，而代理孟喬森綜合癥又稱「加諸他人的做作障礙」。
在代理性孟喬森這一領域，最為大眾熟知的，應該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視劇《惡行》。
電視劇中，母親認為女兒的眼睛、聽力和肌肉都有問題。從 8 歲開始，她就強迫女兒坐輪椅，不許站起來；她還強迫女兒使用胃管進食，為瞭防止女兒偷吃東西，她把女兒的牙全部拔光。最喪心病狂的是，她還給女兒安排瞭二十場相同的手術……
而在現實中，電視劇裡女兒的原型最終忍受不瞭這種折磨，教唆男友將母親謀殺。（點擊查看丁香園往期文章《被拔掉滿口牙，同樣的手術做瞭 20 遍：她被母親逼迫裝病 23 年》）
不僅如此，一篇 1982 年發表的論文曾這樣解釋患者的行為：代理孟喬森綜合征一般與這些母親的早年經歷和傢庭生活有關。論文還指出，值得註意的一點是，在這類母親群體中，從事護理工作的最多。她們具備醫學知識，而且似乎在心理上，渴望護理和渴望被護理是緊密相連的[3]。
這下，在瑪雅身上的所有疑點都被成功串聯瞭起來：因為患有代理性孟喬森綜合征，曾做過護士的母親利用專業知識故意制造瞭瑪雅的疼痛，然後一遍又一遍帶瑪雅去醫院就診，並要求醫生使用大劑量的氯胺酮。
一切都說得通瞭！史密斯迅速給出診斷並提交給有關部門，很快申請到瞭瑪雅的庇護令。隨後，法院宣判由醫院負責瑪雅的監管，並剝奪瑪雅父母的監護權，禁止他們和瑪雅再有任何接觸。
對簿公堂，患方：這是必需的救命藥
然而，對於史密斯醫生的判斷，瑪雅父母卻全盤否認。
懷著對女兒的擔憂，他們立刻開始著手奪回瑪雅的監護權。
為瞭推翻史密斯關於瑪雅母親患有代理孟喬森綜合征的診斷，瑪雅母親去瞭另一傢專業機構進行心理評估。評估結果顯示：瑪雅的母親精神正常，不存在患有代理孟喬森綜合征的可能。
那麼，瑪雅身上的奇怪疼痛和氯胺酮的過量輸註又該怎麼解釋？
關於這兩點，瑪雅的父母拿出瞭瑪雅一年前的診斷報告。原來，瑪雅患有一種叫做「復雜性區域疼痛綜合征 」的罕見病。
關於復雜性區域疼痛綜合征，它的病因目前尚不明確，通常在受傷、手術、卒中或心臟病發作後出現。在最初階段，該病通常表現為單側手臂或腿部的慢性疼痛[4]。
「復雜性區域疼痛綜合征 」最常見的癥狀是肢體疼痛和感覺障礙，這種痛苦持久而漫長，長期患病者往往伴隨著肌肉萎縮。該病還有許多自主神經功能改變的癥狀，比如皮膚血管收縮障礙，出汗異常，局部水腫等。
而氯胺酮作為臨床常用的麻醉性鎮痛藥物，對瑪雅的治療非常有效。研究證實：氯胺酮不但具有抗炎作用，同時還能防治缺血缺氧造成的神經損害。在麻醉劑量下，氯胺酮可顯著減輕頑固性患者疼痛，提高患者生存質量[5]。
拿著心理評估和診斷報告，他們找上瞭法院。
面對瑪雅父母拿出的證據，被告席上的史密斯依舊不為所動。
史密斯堅信，瑪雅的病是母親造成的，瑪雅的母親患有代理孟喬森綜合征。為瞭證明她的診斷正確，她決定進行「分離測試」。
分離測試可輔助診斷代理孟喬森綜合征，常用於鑒別患兒的疼痛表現是否受到傢長影響。（註：目前診斷代理孟喬森綜合征主要依據 DSM-5 等診斷系統進行診斷）
具體內容為讓患兒遠離可能患病的傢長獨立生活，並在幾周後多次觀察患兒的健康狀況有無好轉。如果觀察到孩子的疾病癥狀有所緩解，則佐證瞭傢長患有代理孟喬森綜合征的判斷。
但是，瑪雅在獨自生活瞭幾周後，她仍向醫生表達自己感到全身劇痛。至此，瑪雅母親患有代理孟喬森綜合征的說法似乎已經站不住腳。可史密斯不這麼想，她認為，瑪雅是在謊報自己的疼痛。
為瞭驗證這一觀點，史密斯開始 24 小時監視瑪雅，搜尋瑪雅裝病的證據。
最後，史密斯在報告中總結，她認為分離測試是卓有成效的：瑪雅在和父母分開後健康情況有瞭明顯好轉。為此，史密斯特意請護工記錄下瑪雅看起來健康的照片，並附加在報告中，以此證明瑪雅根本沒有任何病痛。
護工記錄下的瑪雅日常
圖源：紀錄片《Take Care of Maya》
根據史密斯上交的新報告，法院還是站在瞭醫院這邊，駁回瞭瑪雅父母的訴求。而此時，瑪雅已經與父母分開瞭 80 多天。
得知無法與女兒團圓，瑪雅母親表示她還想再抱一次瑪雅。但法官直接拒絕瞭她。第二天，瑪雅母親在絕望中選擇瞭自殺。
父女控告醫院，本案將於今年 9 月開庭審理
「照顧好瑪雅，別再讓她受苦瞭。」
在遺書中，瑪雅母親表達瞭對孩子的愛，並將她的自殺歸咎於醫院、醫生和法院。
瑪雅一傢的合影
圖源：紀錄片《Take Care of Maya》
妻子死後，瑪雅的父親沒有在悲傷中沉淪，他選擇繼續上訴直到奪回女兒的監護權。
也許是被瑪雅母親的自殺觸動，在新的聽證會上，法官允許父親帶瑪雅去接受新一輪的疾病評估。
為瑪雅進行評估的，是來自佈朗大學醫學院的普拉迪普·喬普拉教授。他畢業於哈佛醫學院，在兒科疼痛和神經性疼痛領域頗有建樹，是復雜性區域疼痛綜合征的專傢。
喬普拉經過縝密的檢查後確認：瑪雅在感到持續疼痛的同時，滿足感覺異常、兩側肢體出汗量不一致、運動功能障礙這三種癥狀，符合診斷標準[6]。
這一次，行業專傢的診斷終於得到瞭法院的認可。在新的證據前，醫院的說法再也站不住腳，法院撤回瞭庇護令，將瑪雅的監護權歸還給瑪雅父親。
如今，瑪雅已經 17 歲。現在的她變得成熟，自信大方。通過每天的強化鍛煉，她的疼痛癥狀有所好轉。三個月前，她還在花樣滑冰錦標賽上拿瞭個第一。
圖源：紀錄片《Take Care of Maya》
但是，提起七年前的那場悲劇，瑪雅依舊難以忘懷。這些年裡，她和父親一直在為母親的案子奔走伸冤。為瞭引起關註，她們致力於尋找那些同樣被醫院誤判為虐童的傢庭。在聯合起來後，她們的影響力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瞭瑪雅的故事。
隨著知名度的擴大，瑪雅的經歷被網飛整理成瞭紀錄片《好好照顧瑪雅》。
近日，一傢法院同意瞭瑪雅父女對醫院的控告。屆時，除瞭瑪雅父女，還有大批被醫院冤枉的「虐童案」傢庭都將出庭作證。法院將於 2023 年 9 月進行開庭審理。（策劃：liuzisu、z_popeye｜監制：carellero）
致謝：本文經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兒少科 主任醫師 杜亞松、山東大學齊魯醫院神經內科 副主任醫師 溫冰、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精神科 主治醫師 楊峘 專業審核
題圖來源：紀錄片《Take Care of M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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