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遇，一個本身頗具浪漫主義色彩，卻被現代人誤解的詞。
它代表瞭與傾慕之人的邂逅，或是歡喜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或是感懷如“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
時間不會沖淡世人對偶遇的憧憬與遐想，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在復刻張愛玲的那一句“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
在古代，文人墨客常常會把自己的美好艷遇寫進詩詞歌賦，今天我們就要借由一首《題都城南莊》，來講述發生在中唐時期的一次邂逅。
“是你！是你害死瞭我的女兒！你給我滾出去！”
“老丈，我……”
“滾出去！”
爆發爭吵的地點是在長安城南的一處農莊。
激憤的老父推搡著把一個書生趕出瞭院門，眼眶中一半是怒火，一半是酸楚。
他唯一的女兒因為相思成疾，絕食而終，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書生，正是害他失去女兒的“兇手”。
然而，書生此時也是五味雜陳，他魂牽夢縈瞭一年的心上人，竟來不及再見上一面就香消玉殞瞭。
風乍起，裹挾著周圍桃林裡的花瓣，吹開散落在莊院各處，滿目的春情卻沒有半點讓人歡喜，隻聽見有情人黯然別離。
書生想起數日前作的詩，不禁感慨，到底是自己一語成讖瞭：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年），書生崔護進士及第。
此後他的官路一直走得很平穩。
雖談不上位極人臣，但人到暮年，他也接連官拜京兆尹和禦史大夫。
最後甚至當上瞭從二品的嶺南節度使，管轄一方的財政軍權。
跟李杜等大傢相比，崔護的絕大多數精力或許都奉獻給瞭仕途，所以留下來的詩作並不多。
《全唐詩》中一共收錄瞭他的六首作品，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題都城南莊》。
這不僅僅是一首詩，而是他風華正茂時的戀愛記錄。
在考中進士的前幾年，崔護就早早抵達長安備考，而詩中所寫的愛情故事則發生在某一年的清明時分。
崔護出身博陵縣的書香世傢，打小就埋頭於寒窗之下苦讀，所以性情難免清冷瞭些，使得看似孤傲的他沒什麼朋友。
不過他並不在乎，別人的三五成群在他眼裡隻會是吵鬧，倒不如一個人來得自在。
即便他來到瞭長安，京城的繁華似乎也與他無關。閑暇之餘更喜歡一個人往城外的山林裡漫遊。
這一年的清明，剛結束考試的崔護又準備去城外郊遊，聽聞城南桃林花開得正盛，便決定去賞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花開勝景著實讓崔護驚喜不已，才意識到自己苦讀已久，不知春意竟這般濃瞭。
他走一路賞一程，不知不覺沿著桃林小徑行至一處僻靜地，隨身攜帶的酒也喝空瞭，這才感到口渴，想找戶人傢討口水喝。
當時的長安城南多有富貴人傢的田莊，崔護本以為很容易就能尋到一戶。
不料走瞭許久都未曾見到人煙，費瞭好一番時辰才在山坳的桃影交映處看見一角屋舍。
他走近瞭才發現，這戶莊子大約隻有一畝地。
顯然不是什麼富貴人傢，這青天白日的指不定全傢人都去地裡做活瞭。
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碰碰運氣。
篤篤篤。
篤篤篤。
“請問院中可有人？”
崔護敲瞭許久都未見有人應答，正打算離開，院門卻開瞭一道縫，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小娘子，打擾瞭。”
“郎君有何事？”
“某名喚崔護，今日來此地踏青，酒後突覺口渴，想向小娘子討碗水喝。”
“郎君請稍候。”
小娘子並沒有讓崔護進院，雖然崔護生得一副好皮囊，可畢竟是男子，所以隻自己回屋取水。
趁著等候的功夫，崔護這才打量起這戶小莊子。
整座莊子隻有幾間茅屋，用竹籬圍出瞭一個院子。
院中種滿瞭山中常見的花草，細看去繁茂至極，一定是得瞭精心照料的。
莊子周遭也種瞭不少桃樹，向外延伸出去，連接著來時的那一大片桃林。
放眼望去，緋紅淺紅很是好看，仿佛此處就是唐寅筆下的桃花庵。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暢想間，小姑娘已經端著茶盤出來瞭，手裡還提著一架小巧的胡床（類似馬紮）。
“郎君請坐罷，粗茶簡陋，望郎君莫要介意。”
“此間好風光，便是粗茶亦有別般風味，某多謝小娘子。”
崔護端起茶碗一飲而盡，這才覺得舒爽多瞭，眼前景象也清亮起來，包括身邊的這位小娘子。
看模樣，她不過二八年華，含情目，凝脂膚，柔軟腰，靠在一株桃樹的斜枝上，姿態甚為嫵媚，宛若山間桃花仙。
崔護怎麼說也不過是個及冠沒幾年的青年人，一時間被美貌晃瞭神，竟鬼使神差地開口跟人搭話。
小娘子抬眸看向他，卻什麼話也沒說。
崔護隻當她害羞，並不放在心上，仍舊不斷拋出話題，時不時還調笑幾句。
小娘子雖拘著性子不答，但註意力全都放在崔護的身上。
聽他不覺乏累地一句接一句找話聊，也覺著有趣。
二人就這般一人說話一人倚望地相對瞭許久。
直到日頭有瞭偏西之勢，崔護才驚覺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今日多謝小娘子的茶水。”
“郎君不必多謝。”
“某……某就此作別。”
崔護想瞭想，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還是咽瞭回去，小娘子也應聲行禮。
臨別的眼神中都各有不舍與思量，尤其是崔護。
他還尚未考取功名，不能放任私欲打亂早就定下的規劃，隻得悵然歸去。
此後的一年，崔護不止一次想起城南偶遇的那位小娘子。
但對仕途目標的堅定追求，讓他一次次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動的相思之情。
但情之所起不可止，越是壓抑，就越是洶湧澎湃。
又到瞭清明時節。
無意間瞥見的桃花讓崔護心中圍困瞭一年之久的浪潮決堤而去，他依照記憶中的路線又找到瞭城南的那處小莊子。
然而，院門不知為何上瞭鎖，透過竹籬往裡看，院中的花草呈現落敗景象，定是許久無人打理瞭。
“竟是……搬走瞭嗎？”
崔護的一腔火熱情意瞬間被澆瞭個透心涼，再恨自己姍姍來遲也無濟於事。
萬般落寞之情無處宣泄，隻從隨身的囊袋中掏出筆來，在左邊的院門上題詩一首。
去年今日偶遇佳人。
那時候，佳人的笑靨可與桃花爭艷，隻可惜今時再來，佳人卻已不再，空留滿簇的桃花癡笑春風。
故事其實到這兒就告一段落瞭，崔護年輕時的艷遇，終究沒能逃過有緣無分的結局。
或許是因為“人面桃花”的邂逅太過浪漫，世人在聽聞崔護的這段情緣後倍感遺憾。
一些擅寫本事傳奇的文人，替崔護“續”上瞭這段姻緣。
回到題詩後幾日，崔護仍心有不甘，幾番猶豫後又動身前往南莊，想要找到那位小娘子。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回上鎖的院門終於打開瞭。
闖入眼簾的竟是一片素色，分明正在辦喪儀。
崔護鼓瞭鼓勁兒進門詢問，卻見堂內隻有一老丈在哭靈。
一聽來人自稱崔護，那老丈止瞭眼淚換上怒目，提瞭竹杖就把崔護往外趕。
“老丈，這是何意？”
“崔護，就是你！我的女兒自一年前便時常走神，仿佛丟瞭魂兒。
直到前幾日，我帶著她外出歸來，見到院門上題瞭一首詩，她認出是你所作，讀後以淚洗面，日夜難進米水，就這般絕食死瞭！”
“老丈，我……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我老瞭，就這麼一個女兒，是打算替她尋一門好親事來做依靠的，沒想到竟因為你而死。
你說！我女兒難道不是你害死的嗎！”
老丈說罷痛苦不已，崔護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他鄭重地求得瞭老丈允他進去哭靈，小心翼翼挪步至棺前，終於看見思念瞭一年的心上人。
還是記憶中那般美好的容顏，可卻不復當初桃花紛飛中的生動紅艷。
崔護忍不住伸手扶著小娘子的頭，伏下身慟哭起來。
“我在這！我在這！”
神奇的事情就在這時發生瞭。
故去多時的小娘子竟在不知不覺間恢復瞭心跳與呼吸，全身的溫度也在崔護的哭聲中回暖，緩緩睜開瞭眼睛。
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瞭什麼，或許是崔護的真心感動瞭天地。
十殿閻羅都不願拆散這對有情人，所以放魂歸來，再續前緣。
結局也如人所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崔護娶得佳人，不久也高中進士，順利完成瞭兩樁人生大事，此後官運一路亨通，終至嶺南節度使。
▽
崔護的這段艷遇被收錄進中國第一部文言紀實小說總集《太平廣記》。
在古人的墨色添香之下，多瞭幾分偏離實際的傳奇色彩。
但吸引我們的並不在於它到底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而在於它以一種極具浪漫主義的方式告訴我們：
故事可以是虛構的，人物可以是不存在的，但發自肺腑的愛永遠可以是真的，隻要你相信。
愛是一種能力，隻要你相信，便能夠發揮愛的力量去喚醒你人生中沉眠的活力，去彌補曾經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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