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白玉蘭公佈瞭入圍名單。
因張頌文(《狂飆》)沒被提名,名單引發爭議。
而後有媒體曝出,並非白玉蘭不給張提名,而是劇組壓根就沒給張報名。
意難平的網友們於是自發給張頒瞭個大獎:最佳熱度貢獻獎。
圖源 | 微博@玲娜貝兒的野生媽咪
可說是相當內涵劇組瞭。
隨此事登上熱搜,越來越來多的遺珠出現在討論中,如高葉、楊蓉、辛柏青、海清以及《三體》的女主王子文。
王子文演的葉文潔自然不錯,這個經歷過時代動蕩的碾壓後對人類抱有極其復雜感情的女人,要演出那種無辜與狠戾兼顧、絕情與深情並重,相當不容易。
但刷新我對她觀感的,是她在新片《溫柔殼》扮演的抑鬱癥患者覺曉。
自出道以來,王子文被大眾熟知的角色皆來自小熒屏,除《三體》葉文潔,還有她最廣為人知的《歡樂頌》裡精靈古怪的曲筱綃。
不少人都是從小妖精一角認識瞭她,以至於誤以為她本人也是這種刁蠻毒舌的作精小女生。
圖源 | 《歡樂頌》
實際上她演的大多數角色都不是這種偶像劇般的浮誇類型,處女作是許鞍華導演的文藝片《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本人也是個成熟穩重的大女人。
自幼學習舞蹈和體操,學生時期就被經紀公司萬裡挑一選中赴韓培訓當歌手,組合解散後轉戰演藝圈,接過許多類型的小角色。
這幾年事業稍微有瞭起色,她又大膽地在戀綜上向男嘉賓坦白自己有一個近10歲的孩子(生父不明),輿論一片嘩然。
可以想象這種人生方向大改、邊工作掙錢邊獨自帶娃多年的經歷,會鑄就她怎樣的強大和韌性。
這些豐富經歷,必然會反哺到她的演技層次上。
年初平遙電影展,她憑借《溫柔殼》獲封最佳女演員。片子上周五上映後,在大眾市場也延續瞭影展時的好口碑(這部片也拿下最佳導演、最佳男演員兩個大獎)。
圖源 | 微博@王子文工作室微博
一眾好評中對她最認可的褒獎,莫過於這句:
“王子文應該回歸大銀幕。”
我十分同意。
片中,覺曉自小被母親拋棄,父親更是不知蹤影,因為誓要找到母親的執念,她患上抑鬱癥,在被小姨(詠梅 飾)送往精神病院後,出現瞭自殘行為。
覺曉的墜落,是原生傢庭的悲劇。
她執著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用來自證的答案。
證明什麼?
我不是被這世界拋棄的。
但當她三番兩次地被拋棄,大概也就明白瞭答案之殘酷。
生命是她手中僅剩的資本,因此才以死相逼,對小姨,即她還能夠得著的一點溫存,做出悲切的挽留。
人走到這個地步,該有多絕望。
我至不愛看某些演員把這絕望詮釋得歇斯底裡,臉上永遠掛著兩道淚痕,看周圍的一切都飽含憤怒,仿似吃人的野獸。
真正絕望的人,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Ta應是陷入一種無感狀態,不再期望第二天的到來,倦瞭,沒奔頭瞭,連對人說句話都覺費勁瞭,不會情緒外露。
王子文扮演這種時期裡的覺曉,便是近乎靜態。
割腕被同院病人戴春(尹昉 飾)救回後,她發現小姨更懼怕她、仍然選擇拋下她,整個人一下就蔫瞭,不再掙紮。
從外來看她似乎是平靜。
戴春想找她說話,她尖叫一聲嚇跑對方,總是坐在院落獨自打發時間。但空洞失神的眼已道出她內心並不平靜,而是滿溢著絕望。
無論是畫傢還是導演,都會強調刻畫人物時眼神的重要性。會用眼神的演員,被特寫懟臉不會懼色,自然是屬於大銀幕的。
與覺曉的靜相反,男主戴春總在鬧騰。
院裡做早操最積極的是他,病人暈倒後沖上前幫忙的是他,故意把藥藏起來捉弄護工的也是他。
他臉上常常掛著笑容,若不是四肢偶爾誇張擺動,你不太會察覺他是個病人。
這並不意味尹昉演得不好。
與其說戴春行為舉止平常,不如說,很多影視裡對精神病人的刻畫帶有獵奇成分,扭曲失真後進一步加深大眾對這類人群的刻板認知。
導演王沐拍這部片的初衷,就是希望大眾能以平視的眼光看待精神病人。
他們除瞭病發時行為難以自控,大部分時候和我們沒有不同(當然病情嚴重的除外),也要吃喝拉撒,也會情緒起伏,也有愛欲的需求。
尹昉演出人物本來的樣子,是演技紮實的體現。
況且戴春患的不是抑鬱癥,而是另一種更復雜同時也很常見的精神疾病:雙相情感障礙(俗稱“躁鬱癥”)。
病的成因,和覺曉一樣,是其不幸的傢庭——
戴春的父親也是雙相情感障礙患者。
這病復雜在它既有狂躁癥狀,也有抑鬱癥狀,患者興奮時能量超標,瞬間又能低落到無比厭世。有時兩種癥狀甚至會混合發作,致使患者出現暴力行為。
因此你能想象,戴春是如何長大的。
他的母親不堪重負選擇出走,傢中隻剩下他和弟弟(白客 飾),與生病的父親日日相對。
對觀念傳統的上一輩來說,出現情緒問題大多隻會將其歸因於生活本就如此,很難意識到該就醫解決。即便意識到瞭,也會因社會歧視放棄向外求救。
可說是必然地,戴春的父親選擇向酒精尋求慰藉,本就復雜的病情一天天惡化,更加不受控制。
片中沒有一幀暴力鏡頭,但從戴春後背的傷疤,以及他每次再見父親時的應激反應,我們足以得知小時候的戴春是如何擋在弟弟面前,獨自承受瞭父親的失控和暴力。
戴春的雙相情感障礙既遺傳自父親,也是父親暴力的結果。對他而言,傢不是庇護所,而是望不見光的無底黑洞。
但他能怪誰呢?
怪母親,母親有她的苦衷;怪父親,可連父親自己都不知應向誰詰問。
戴春誰都怪不瞭,隻能怪自己倒黴瞭。
覺曉也一樣。
當如此倒黴的兩個人在相遇後愛上對方,便就像在各自的荒漠裡尋到一隅小小綠洲。荒漠連成一片,綠洲也連成一片,它變大變充沛,終於生長出一點名為“希望”的東西。
是動人的,也是殘酷的。
動人在於,愛情讓兩個絕望的人彼此救贖。
一開始戴春接近覺曉,是出於好奇。畢竟她長得不賴,而且剛入院就因自殘而讓所有人無法不註意她。
戴春沒意識到的是,覺曉安靜時的溫柔,很像他走遠的母親。是這一點牽引著他,讓他忍不住偷看覺曉,待在覺曉身邊,忘記瞭病發時狂躁的自己。
覺曉給瞭戴春自愛的能力。
反過來,當戴春費瞭大勁逃出瞭病院,後來還是回到院裡陪在覺曉身邊。
戴春也給瞭覺曉尋找多年沒找到的那個答案——
我不是被這世界拋棄的。
戴春非但沒拋下覺曉,他自己走丟瞭鞋、腳磨出血,路過鞋攤時卻隻惦記著給覺曉包一雙新鞋。
他簡直是把覺曉捧在手心裡疼。
若非要說精神病人的愛情和常人有何不同,大概便在於此。
他們愛起來如此直接,喜歡就要牽手,開心就要跳舞,關心就要送對方禮物,哪怕隻是一個蘋果、一瓶可樂。
因為愛,是他們唯一能跟常人處於同一起跑線的東西。
這愛輕盈到像是愛情最初的樣子,但又強大到像是戴春、覺曉名字裡藏著的唐詩,讓黑暗中的他們得以望見破曉。
他們甚至說服監護人簽瞭出院同意書,重新走入社會,開始新的生活。
眼看著一切向好,我為何又說這愛情殘酷?
殘酷在於,即便他們拼命奔跑,要想跑到終點還是比常人不易。
因這社會始終沒有做好迎接他們的準備。
暫且不論其它,隻一道就業門檻,就有種種的標準將他們排除在常規跑道之外。戴春和覺曉幾乎是用盡全力,才擠進跑道的邊緣,找到送外賣和做美甲的工作。
雖則尚算體面,但常被顧客投訴,很不穩定,隻能勉強維持生活。
而這已算是精神病人回歸社會後較理想的情形。
通常情況是怎樣的?
是像片中的小馬(周依然 飾),被層層篩濾下來,隻能在替代性強的工種找到一席坑位,如超市理貨員。可她還是沒幹多久就被辭退。
我想許多人會往小馬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怪責工具理性社會之無情。想必還要拿“工作無分貴賤”這套說法,在我頭頂安上一個“變相歧視”的罪名。
你看多矛盾。
當社會以效益為最大準則,為不同的工作貼簽標價,工作已被分出個三六九等。
戴春、覺曉和小馬所代表的特定人群,即是被這套系統邊緣化的受害者。他們付出同等甚至更多的勞動,拿著低於常人水平的薪資,卻還要被得利者指著臉說:
社會多平等啊,是你能力差罷瞭。
真真是扯淡,這難道不是種強盜邏輯嗎?
如此一來,他們若是膽敢做更多妄想,想像更多人一樣組建傢庭,更是會引來旁人責問:
你連自己都養不好,拿什麼撫育下一代?
殊不知,不是他們生來沒資格幸福,而是社會往往剝奪瞭他們幸福的資格。
當然片中戴春和覺曉的情形更為復雜。
存在於他們身上的困境不隻貧窮,還包括誰都無法確定——
孩子生下來會不會像戴春一樣,再次遺傳這個傢庭的疾病,開始另一個不幸的循環(雙相情感障礙遺傳率較高,也有隔代遺傳的可能)。
但若憑此斷定他們沒有生育的權利,何嘗不也是社會的糊塗?
就相當於一種疾病出現瞭,選擇去解決生病的人,而不是解決病根、醫治患者。
在目前醫療條件無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的情況下,不去想社會如何提供支持,使那一點可能性發生時,事態不至於太糟。
而直接粗暴地說:你們生不得。
但我也理解片中戴春的弟弟為何要反對生下孩子。
當社會支援並不完備,那一點可能性放在具體的個人面前,是如此沉重和無解。
幾乎是必然地,戴春和覺曉剛剛破曉的天空,又再昏暗下去。
戴春再次病發住院
這部片直到末瞭,也沒告訴觀眾他們的未來幸福與否,但從細節處你也能感知到導演的態度:
愛能讓一對可憐人共同抵禦世界的殘酷。
劇情的爭議正來自於此。
愛是否真有那麼強大?
同是講精神病人的愛情,李滄東的《綠洲》要冷冽許多。
它看似也把愛情當作荒漠中的綠洲,甚至把愛情刻畫得比《溫柔殼》還要純粹。
例如片尾男主被送往監獄前逃出看守所,如此大費周章為的卻不是見女主,而是爬上女主傢窗外的枯樹,砍掉樹上所有樹枝。
隻因女主說過,她看見搖晃的陰影會害怕。
男主希望自己不在的日子裡,女主不會再有恐懼。
動人吧?但這愛情的起始在何處?
一起強奸未遂。
李滄東描繪的,實則是這邊緣人群不被註目的愛欲需求,尤其像女主一般有肢體障礙的更少數人群,竟會壓抑到病態的程度,對意圖強奸自己的人生出愛戀。
但我又覺得,《溫柔殼》與《綠洲》雖態度不同,表達的內核卻相同。
它目的並非為愛唱贊歌,而是借此反襯出精神病人不斷被壓縮的社會空間——
他們被拋棄、被落下,發聲不被聽見也沒得選,因此各自的世界才荒涼到隻剩下彼此,隻能抓住彼此。
純愛背後的真相很是殘酷,導演不過是為他們留存一絲向陽的希望罷瞭。
且這希望也並不縹緲。
片中每當戴春病發時,覺曉會立即到他身邊,抱住他,用瘦弱的軀體為他築起一個小小空間。
這時候,隻消那麼幾分鐘時間,戴春便能慢慢喘過氣來,重回平靜。
他們不是沒有適應社會生活的能力。
就像片名《溫柔殼》所用的隱喻——精神病人如同蛻殼期的螃蟹,需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等待軀殼重新生長。
隻是社會壓根沒給他們適應的空間,這軀殼,便怎麼也長不完全。
於是隻能拖著脆弱的身軀,在海浪中被拍打出遍體的傷。
想往前走,卻始終困在原地。
如果你真的想做點什麼,就別去責問他們為什麼走不快,也不要去催促他們跑起來。
嘗試著給予一些喘息的氣口。
即便他們還是會痛苦,還是會活得艱難,還是有很多問題未被解決。
但或許這個世界會因此少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人隻要沒徹底地絕望,便仍能生出希望。長出他的殼,找到他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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