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藏地導演第一人

2017年，在這個被塞滿種種商業巨作的“大片年”，張揚導演的的《岡仁波齊》上映瞭。

沒有炫目的視覺，沒有宏大的場景，也沒有流量級的卡司，這部純粹的文藝片卻意外逆襲，2周拿下6000萬票房。

《岡仁波齊》的成功，又再一次帶火瞭西藏，或者說整個藏地。沒有去過這裡的人，開始將這片雪域高原當成詩與遠方的靈魂皈依。

也是2017年，被稱作先鋒文學搖籃的雜志《花城》刊登瞭一篇關於藏地的小說《氣球》，作者是萬瑪才旦--第一位將藏地電影推向世界影壇的導演。

而《氣球》也被改編成瞭電影，半個月前全國公映，在文藝圈引起不小的轟動。在此前的亞洲電影大獎上，萬瑪才旦還憑借這部作品，與奉俊昊、王小帥等人一起提名瞭最佳導演。

那麼，電影裡的西藏，就隻能用來朝聖的嗎？萬瑪才旦給到瞭不一樣的答案。

萬瑪才旦是誰？

/ 舅舅轉世與露天電影院 /

對於童年時代的萬瑪才旦來說，絕對不會想到50年後，自己會帶著藏地電影走向世界。

他出生於青海安多藏區貴德縣的一個藏族牧民傢庭，那是一個半農半牧的地區。他的傢鄉面朝黃河，背靠群山，山上是草原，山下是莊稼地。他同齡的孩子，大多都在放羊中度過童年。

牧羊，500px©漁先生

而萬瑪才旦屬於一個特例，因為他的爺爺，堅信自己的孫子是自己舅舅的轉世。在藏族人的觀念裡，人的生命不會因死亡而完結，靈魂可以轉世，進入新的生命輪回。

而萬瑪才旦爺爺的舅舅，曾經是一位在當地頗受尊重的寧瑪巴僧人，學識淵博，擁有不少經書。在青海那遙遠的過去，書是極其稀罕的東西，有時一本字典甚至可以換一頭犛牛。

因為爺爺的堅持，萬瑪才旦的童年擁有瞭更好的學習條件，放學後的更多時間都用來抄寫佛經。

萬瑪才旦童年照

萬瑪才旦擁有文藝青年們羨慕不已的才華，一手寫小說，一手拍電影，而藏語小說寫作的基礎，或許就來自童年的這些抄經時光。

等到萬瑪才旦童年的時代，書已經算不上太稀罕的玩意兒瞭，而電影，哪怕是黑白電影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但幸運的是，萬瑪才旦的傢鄉因為靠近黃河，被相中建起瞭水電站，數百名電站職工的入住帶來瞭很多新鮮的東西，比如：露天電影院。

露天電影院

當時看一場電影是2毛錢，萬瑪才旦有零花錢的時候就大方坐進去，沒錢就翻墻進去偷偷看，他在那塊高高掛起的幕佈看到瞭外面的大世界。

《摩登時代》《大鬧天宮》《流浪者》《狐貍的故事》《佐羅》《人生》《十萬火急》…掐指一算，他在這裡竟也看瞭200多部電影。

這點閱片量在當地已經可以算個小電影迷瞭，但當個電影導演自己拍電影，對於當時還是孩子的萬瑪才旦來說，是想也不敢想。

/ 鐵飯碗與逃跑計劃 /

作為傢中備受爺爺期待的孩子，萬瑪才旦一直都很爭氣，小學的時候是學校裡少數幾個考進縣城年初中的，更多的同齡孩子隻能繼續放羊種田的宿命。

後來，又很順利地讀瞭個師范類的中專，畢業後被分配上當瞭老師，一個月99元的工資。

那是1987年，這樣的工作和工資已經相當讓人羨慕瞭，對於一直以來看重他的爺爺來說，這樣的安排已經很好瞭，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萬瑪才旦老照片

最初的萬瑪才旦，也覺得自己這輩子就當個教書匠瞭。白天對付一幫孩子，吵吵嚷嚷熱鬧得很，晚上就批改批改作業、看看書。

隻是夜色深處總藏著一些排解不掉的寂寞與孤獨，也是這時候，萬瑪才旦才真正開始嘗試文學創作，他的第一篇小說《人與狗》誕生瞭。

但4年的小學老師經歷並沒有馴化他，相反，他愈來愈不適應這個角色，愈來愈像去更遠的地方、更大的世界看看。

對當時的他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學。但鐵飯碗並沒有那麼容易放下，單位根本不讓他考，除非寫保證書：考不上就主動放棄當老師。萬瑪才旦二話不說寫下瞭保證書，還考上瞭蘭州的西北民族大學，在當地引起瞭不小的轟動。

萬瑪才旦導演作品《老狗》

在大學讀藏語言文學專業期間，他又將自己寫的小說《人與狗》寄給瞭雜志社《西藏文學》，結果被選中發表，在班上一下成瞭話題人物。

大學的畢業，是他又一輪循環的開始。這一次他去瞭機關單位，當上瞭公務員，工作比曾經的老師更體面。

但如此反復四五年，日復一日機械般坐在工位上簽合同、蓋章，卻讓他再一次產生瞭逃離的念頭。讀書依舊是他唯一的出路，於是他回到瞭母校西北民族大學讀碩士繼續深造。

萬瑪才旦老照片

讀書、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最後又逃離，好像成瞭他30歲之前走不出、打不破的循環魔咒。直到碩士臨畢業的那年，萬瑪才旦趕上瞭國傢資助支持藏區的項目，有瞭去北京學習電影的機會。

童年時種下的關於電影的根，在被日常學習、工作淹沒瞭10多年後，終於有機會破土開花。

萬瑪才旦

從萬瑪才旦的傢鄉貴德縣，到首都北京和到聖城拉薩的距離差不多，都是近2千公裡。

傢鄉的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去拉薩朝聖，對於藏區的人來說那將是一生的榮耀。

而萬瑪才旦選擇瞭一路向東，去北京寫電影，那時，他32歲。

/ 電影初學者與國際導演 /

在北京電影學院，萬瑪才旦是學校裡第一個學電影的藏族學生。在他的班級，他的資質未必是最高的，熱情卻絕對數一數二。就像一腳跨進瞭電影的世界，他用幾年時間惡補瞭幾千部經典電影。

每天一大早出門，半夜12點才回宿舍，淘小店裡的盜版碟，蹲學校的拉片室，看院線的公映......就像海綿吸水一樣，他從各種渠道擴充自己的電影庫。

但其實，就算是專業電影學院的學生，拍電影對他們來說依然有很高的門檻，一般的學生不過是拍些短片練練手。而萬瑪才旦，以前的小說寫作為他奠定瞭編劇基礎，紮實的文學功底一下派上瞭用處。

萬瑪才旦導演作品《靜靜的嘛呢石》

他自編自導小短片起來如魚得水，學生時代和同學合作用DV拍的《靜靜的嘛呢石》一鳴驚人，一下得到瞭老師和專業導演的青睞。

2005年，萬瑪才旦將這部短片改編成瞭長篇電影，采用藏語對白，這是人們第一次在熒幕上看到藏族人拍攝自己的當代生活。

金雞獎、上海國際電影節、長春電影節...大小國際獎項與電影節都對這位電影新人偏愛有加，萬瑪才旦的命運好像一下扭轉瞭。

萬瑪才旦導演作品《尋找智美更登》劇照

在這之後，他一鼓作氣又拍瞭《尋找智美更登》與《老狗》，這三部電影被稱作是萬瑪才旦的藏地三部曲。

在《靜靜的嘛呢石》上映的10年後，2015年萬瑪才旦拍攝的《塔洛》上映瞭，入圍威尼斯電影節，贏得瞭金馬獎多項提名，捧回瞭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2018年，萬瑪才旦與王傢衛合作的《撞死瞭一隻羊》，與擁有影視票房之最的《復聯4》正面撞檔，臨時改為瞭藝術電影專線放映，但這部文藝片最後依然有瞭破千萬的票房。

萬瑪才旦導演作品《氣球》

還有半個月前上映的電影《氣球》在公映之前，已經去過海外60多個電影節，在威尼斯電影節、多倫多電影節、釜山電影節...拿下瞭11個獎項和更多的提名，好評無數。

直到2006年之前，萬瑪才旦都是國內唯一的藏族導演。雖然在國內的大眾影視圈，他的名字相當低調，但在國際上，他的電影已經斬獲瞭不少國際大獎。

但萬瑪才旦真正能被稱作傳奇的地方，是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帶出瞭一批藏族電影人和藏族電影。

萬瑪才旦

在自己成名之後，他就積極培育、任用藏族的電影人才，執導瞭《阿拉薑色》的松太加、導演瞭《旺紮的雨靴》的拉華加...與萬瑪才旦共同拼湊出瞭更加完整的藏族電影。

藏地人拍藏語電影

關於藏地的電影、書籍其實並不在少數，但所描繪出的，不外乎是世外桃源般的雪域天堂，亦或是擁有種種神秘傳說的蠻荒之地。

這樣的描述，或許呈現瞭部分的真實，卻讓真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被貼上刻板的標簽，也讓沒去過這片藏地的人產生瞭各種不切實際的想象。

但這樣的以偏概全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對於沒在那樣的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人來說，想在一部電影的制作周期內，像個本地人一樣真實還原這個地方的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

萬瑪才旦導演作品《靜靜的嘛呢石》

對於萬瑪才旦這樣的本地人來說，那些電影中，小到穿衣細節，大到風俗習慣，都能被他輕而易舉找出錯誤之處。而他自己的幾乎所有電影，都是以藏地為背景的，而且基本都是找到真實場景，實地拍攝還原生活細節，細枝末節的呈現不會出現問題。

在他的電影中，那些愛看西遊記電視劇的活佛、唱歌怎麼都不願拿起話筒的放羊娃，甚至人們對著山上呼喊尋人的方式，都是藏地最真實的呈現。

“外人記錄的藏地，往往反而遮蔽瞭真相，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講述真實的藏地、藏人。”正是這樣的初衷，讓他走上瞭電影人之路。

萬瑪才旦導演作品《撞死瞭一隻羊》

但也有很多人，沖著萬瑪才旦“藏族導演第一人”的噱頭興致勃勃地去看電影，卻被其中平淡如水的劇情而勸退。

他很少將鏡頭對準那些大氣磅礴的神山聖湖，更少去拍攝那些神秘而隆重的宗教儀式。而他的電影撇去瞭那些獵奇的泡沫，藏區的生活也褪去瞭神秘，不過就是鄉村、城鎮、寺廟或草原，不過就是生活其中的藏民的生活，矛盾和沖突都隱藏在細微之處。

就像閻連科評價的那樣：“萬瑪才旦筆下的西藏日常而真實，又帶有些許魔幻的色彩。對這片土地，他從來不刻意地渲染和煽情，他更喜歡用一種幽默的筆調寫藏族人的生活，寫他們的歡樂和憂愁。”

萬瑪才旦的電影

當現代化的浪潮急速改變我們的生活，遙遠邊疆的藏區也終將面對現代化的問題，那些生活在其中、恪守古老傳統的藏民，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時代的洪流。

當藏地原本的宗教文化日益式微，當時代傳承的信仰被文明所沖擊，當信仰與靈魂遭遇來自現實的挑戰，藏民該如何抉擇？這些文化的矛盾，讓萬瑪才旦拍攝瞭藏地三部曲和後來的《塔洛》、《撞死瞭一隻羊》、《氣球》。

《 氣球 》

豆瓣評分：7.9

導演：萬瑪才旦

編劇：萬瑪才旦

主演：索朗旺姆 / 金巴 / 楊秀措

語言：藏語

在過去的15年間，萬瑪才旦親自導演拍攝瞭7部長片，而半個月前上映的這部《氣球》，是他的電影第一次在全國主流院線放映。

這一次，萬瑪才旦將鏡頭對準瞭90年代的藏地，閉塞的地區，保守的年代，主角一傢因為一個普通的避孕套，而陷卷入瞭一系列尷尬而又難以抉擇的事件當中。

因為傢中的孩子得不到玩具的氣球，而將避孕套吹成氣球玩，導致瞭母親意外懷上瞭新生兒，而這個孩子還被認為是傢中剛逝世的爺爺的轉世。

這本來是件好事，但對於主角傢這個藏族傢庭來說，卻意味著沉重的現實負擔，是否留下這個孩子在傢中引起瞭不小的爭論，故事也由此展開。

電影講述的當然不僅僅是一個小傢庭的變故，還有背景的藏族，轉世輪回、救贖的觀念滲透進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而電影中，女主角卻“大逆不道”地質問“如果活佛說錯瞭呢？”

《 撞死瞭一隻羊 》

豆瓣評分：7.2

導演：萬瑪才旦

編劇：萬瑪才旦

主演：金巴 / 更登彭措 / 索朗旺姆

語言：藏語

當《復聯4》占據中國電影院99%的院線，同期其他電影紛紛撤檔，這部由王傢衛監制、萬瑪才旦導演的文藝片《撞死瞭一隻羊》卻孤獨地與這部超級英雄片相撞，隻是臨時改為藝術電影專線放映。

在寂寥荒涼的可可西裡無人區，兩個原本毫無交集的男人，因為都擁有金巴這個名字，而相遇、產生瞭聯系。一個是司機金巴，因為撞死瞭一隻羊，而決定帶羊去寺廟超度，本路途中遇到瞭準備報殺父之仇的殺手金巴，就一起踏上瞭旅途。

司機金巴打聽到殺手金巴在見到仇人孩子的那刻選擇放下，不想讓對方的孩子變成下一個自己，於是，司機金巴在夢裡替殺手金巴殺掉瞭仇人，夢醒後兩人都放下執迷。

那些復仇與救贖，那些無法實現的夙願，最終用夢實現瞭，就像電影開頭的那句藏族諺語“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你也許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其實故事的結局早就在開始就點破瞭。

《 塔洛 》

豆瓣評分：7.7

導演：萬瑪才旦

編劇：萬瑪才旦

主演：西德尼瑪 / 楊秀措

語言：藏語

塔洛是藏地一個孤獨的牧羊人，常年獨自與羊群生活在山中，隻靠著收音機與外界聯系，是真實生活中的邊緣人，沒人記得他，都隻喚他作小辮子，但他也有長處，記性很好，記得住所有事情。

為瞭辦一張身份證，他下山進城，在理發店遇見瞭一個多情的姑娘，那是塔洛第一次被人記得、第一次被愛。姑娘讓塔洛把羊賣瞭兩個人一起出走他鄉。

結果卻是姑娘一個人卷瞭錢走，原來姑娘不愛人隻愛錢。而塔洛，以為遇見瞭愛情，卻最後迷失瞭自我，遭遇瞭背叛，最後人財兩空地回到瞭山上。面對現代的沖突，像塔洛一樣無所適從的藏人其實還有很多。

以黑白影像粗糲質感勾勒出西藏大地的蒼涼，更縮影這一帶藏族青年的內心迷惘。在心靈的高原上壯遊，以為走得那麼遠，其實仍躊躇傳統原生文化與現代文明之間，欲離何曾離，雲空未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