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國泰航空歧視的事，國泰航空道歉瞭。但是也有少數一些人，仿佛一夜之間變成精神上的國泰人，突然就泰裡泰氣瞭，來譴責我，讓我“警醒”、反思，怪我為飛機上的乘客說瞭話。
活像幾大門派圍攻光明頂。
其中有反思派：
“沒想到你淺薄至此！這事難道我們自己不要反思？為什麼給人印象不好？為什麼人傢歧視你普通話？”
這個門派是練七傷拳的，無論什麼事，先把自己打一頓再說。
還有大局派：
“奉勸你不要炒作這個話題，增加間隙！”
小尼姑儀琳你不可嚷嚷炒作，影響田伯光先生，增加間隙！
不管反思派，還是大局派，說到底都是一派——政治派。
文章也不細讀，具體事情也不看，隻有一個政治立場先行，就立場貼標簽。
凡是批評國泰航空不好、不對，就是民粹瞭：粹瞭，粹瞭，他粹瞭！六神這個濃眉大眼、平時這麼瞧不起民粹的人居然也粹瞭！
誰讓我一向兩邊不討好呢。兩邊的人在朋友圈裡罵傻比，都有我一份。活像是令狐沖、向問天，正教的人也追殺，魔教的人也追殺。
二
就說說所謂“反思”吧。
反思是美德，但是反思絕對不能過度。反思過度是種病，要進icu的。
楊過被大武小武欺負，金庸說還手，可沒說楊過該先反思楊康的歷史問題。
郭靖被都史欺負，金庸說反抗，可沒說郭靖該先反思宋人的過錯。
欺負就是欺負。先別整那些。
你回頭去找位姓愛新覺羅的、姓葉赫那拉的，把人傢飯桌掀瞭，說你們搞過揚州十日。你看人捶不捶你，看圍觀群眾說不說你活該。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族群，就好像人不能選擇自己的母語。這不是“污點”，更不是原罪。
那位坐飛機被不公正對待的乘客，我不知道她或他的性別年齡，是老人還是少女，是出差還是旅行，但她生於這個族群，從小說普通話，沒有任何過錯。我固然不覺得她必須以此為驕傲，但更不覺得她應該以此為自卑。
她和那架飛機上的所有乘客一樣，在免於被歧視的權利上都是平等的。
一本護照當然不會讓你變成戰狼，那是哄小孩的，但一本護照也不該打折應有的權利。不能說倘若一個歐洲人被歧視、一個阿拉伯人被歧視、一個拉美人被歧視，那就是歧視，而她說普通話倘若被歧視，就應該先“深刻反思”，就是“代人受過”。
我的這個公眾號，一大半時間其實都在反思，都在說我們自己的問題，說得比那些讓我“警醒”的人可多多瞭，甚至常常因為反思得太尖刻、太刁鉆，還被人記恨。那麼，我百分之九十九都在反思，就不能留百分之一為國人的應有權利說句話？魯迅天天鞭撻國民性，可也有《友邦驚詫論》《一件小事》嘛。
平白無辜被歧視，卻還要人自己認錯，上輩子是塗改液成精嗎。
三
回到那個機艙，那位乘客和那三位乘務員，雙方之間的關系，首要第一位的是什麼關系？
它不是你和你那些論敵的關系，不是所謂“五毛”和“美分”這些標簽的關系，不是你們第一時間就愛想到的政治關系。
雙方居於第一位的，應當是契約關系，是一名乘客和客艙服務人員之間的關系。
居於第二位的，應當是人和人的關系，也是對等關系。
按你的那個政治主張，該不該尊重商業契約？要不要講究私人權利？那不應該是最核心要捍衛的嗎，怎麼能一到站隊的時候，就連最核心本質的都不要瞭，變成瞭“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
又還教育我說什麼，國泰航空“大部分是好的”，“以偏概全可惡”，咦聽著怎麼那麼熟悉啊，“不能以偏概全”“要分清主流”，那不是討厭的“對面的話”嗎？
她一位乘客，她遇到的乘務員就是全部；航司的百分之一，對她而言就是百分之百，你有什麼資格要求一位被歧視的乘客不“以偏概全”？有什麼資格要求她去吃下“大多數乘務員是好的？”
政治的目的，歸根結底是讓生活變美好。如果因為你們的“政治”，一個普通乘客連坐飛機被歧視瞭、受委屈瞭都不能說瞭，不能聲援瞭，要這個政治何用？你和你反對的、唾棄的“宏大敘事”“民粹主義”有什麼區別？
拋開一個基本的權利，去扯空泛的政治，這種政治毫無生命力。地球是圓的，意識形態也是圓的，一個極端走著走著就會發現變成另一個極端瞭，嘿，雙劍合璧瞭！
四
事實上，大多數人，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關心政治。
介紹一個真實情況，在我後臺評論國泰航空的，更多的還是就事論事，有講自己坐飛機經歷的，有講自己赴港旅遊感受的，說好說不好的都有，並沒有那麼多政治。
比政治更多的，畢竟還是世情冷暖、煙火人間。
有人總覺得，大傢的情緒是被挑動的，是“烏合之眾”，是信息污染導致的，但問題是有個最大的事實，不會非要否認吧，那就是到港旅行，問詢、用餐、辦事、出行，它就是英文優於粵語優於普通話，受到的對待完全不同，有時候甚至就是“人上人”和“遭白眼”的區別。不少人去瞭被迫粵語，被迫臺灣腔，就是為瞭不想被區別對待。
聲明一下，絕不是全部，也不是主流，但它是事實存在對吧。你要允許大傢把不舒服講出來對吧？講出來，情緒才能宣泄，才能直面問題。
假如這都不讓講瞭，大傢隻會背離你的政治。
我一個讀金庸的，對香港的感情總不能比你淺。沒有香港，就沒有金庸，就沒有飛雪連天射白鹿，就沒有我的飯碗。我這個小專欄經常講，期待多多交流，增進彌合，珍惜情誼。說什麼“不要間隙”，這道理我不知道，要你教？
現在你來教我“不要間隙”，臥槽瞭“金庸圖書館”被扒瞭名字的時候您在哪兒啊？不是我在得罪人嗎，沒見著您來守護這個橋梁啊。
最後，無關政治，反對歧視。
歧視別人的族群，固然是無知的。但歧視自己的族群，才真是更可笑的。比blanket說成carpet好笑多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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