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前往山西代縣精誠礦業有限責任公司的采礦區(以下簡稱精誠鐵礦)非常不易。

  精誠鐵礦坐落在代縣縣城東北三十多公裡外的大山裡,坐車需要大約一個小時。在2022年9月1日發生一起致三人死亡的滑塌事故後,精誠鐵礦與全縣其他鐵礦一直處於停產整頓狀態,進入精誠鐵礦設有檢查點,不經允許,外來車輛不能入內。2023年6月中旬,《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繞道進入精誠鐵礦。

  除瞭幾個看守人員外,簡易的彩鋼工房已經空空蕩蕩,采礦區空地上擺放著十幾臺大型掘礦機械,巨大的輪胎上包裹著的防滑鐵鏈已經生銹。采礦洞也都被封住。觸目驚心的是精誠鐵礦和周圍其他幾個鐵礦的山體,在經歷瞭大型滑坡後,多處垮塌,黃褐色的巖壁以及滑落下來堆在巖壁邊的碎石,就像是青色大山的一處處巨大傷疤。

  日前,《中國新聞周刊》接到舉報稱,自開始開采至2022年“9·1”滑塌事故發生,除“9·1”滑塌事故中瞞報死亡的三人外,還有30多名礦山工作人員在精誠鐵礦因安全生產事故死亡而被瞞報。

  近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輾轉山西、陜西、重慶等地,先後尋訪共20個村莊,對舉報所涉瞞報事件進行調查核實。調查發現,自2007年至2022年“9·1”滑塌事故發生,精誠鐵礦瞞報多起礦難事件,至少涉及17名礦工。其中,僅在 “9·1”滑塌事故發生前兩個月,就有至少三名礦工死亡被瞞報。

正在停產整頓中的精誠鐵礦一角。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9·1”滑塌事故:意外的曝光

  2022年“9·1”滑塌事故的曝光,是一個意外。

  事故發生在2022年9月1日清晨5時許。精誠鐵礦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滑塌事故發生在礦區山谷間一塊平地上,那裡剛新建瞭一處選廠,在選廠的邊上,有一處平臺用來裝車,滑塌的區域就位於這處平臺,滑塌速度非常快,“咔嚓一下,就塌瞭下去”。

  滑塌形成一個深三四十米、直徑六七十米的大坑。正在裝車的四輛運輸車和三名司機被埋。前述工作人員回憶,另有一名司機幸免於難,“那個人命大,滑塌時,他的車也掉瞭進去,但是在陷落過程中,有塊大石頭頂瞭一下他的車,車停瞭一下,他就乘機跳車爬瞭出來”。不過,關於這名司機幸免於難的原因,也有精誠鐵礦工作人員這樣敘述:在事故發生時,這名司機或是去找煙,或是去小解,恰巧不在車上。

  遇難的三名司機是同鄉,都來自山西省五臺縣。知情人士透露,滑塌事故發生後,精誠鐵礦本來打算像此前發生事故後的處理方式一樣——隱瞞不報,但事故發生的次日,也就是2022年9月2日,“有遇難司機傢屬打瞭忻州市長熱線,他們在電話裡說死瞭幾十人,還說這裡不是第一事發現場,把對方都嚇住瞭,不到三個小時,政府的人就趕到瞭現場”。

  “9·1”滑塌事故由此曝光。隨後,當地有關部門組織搶險救援,截至當年9月13日,經過11天救援,3名失聯人員在滑塌坑中被搜尋救出,但已均無生命體征。忻州市政府成立事故調查組展開調查。山西省安全生產委員會則決定對該事故實行掛牌督辦。

  2022年10月31日,精誠礦業董事長王東良和礦長韓振宇被抓,同年11月與12月,該礦安全礦長與一名工隊負責人也先後被抓。據《中國新聞周刊》瞭解,該案由忻州市公安局進行調查,後由五臺縣檢察院偵查起訴,現已起訴至五臺縣法院。四名被告涉嫌犯罪,其中一條是“為瞭利益上下串通,對該滑塌事故隱瞞不報”。

  2021年6月10日,代縣大紅才礦業有限公司因違規開采,導致發生透水事故,造成13名工人遇難。該事故發生後,山西有關部門曾下達文件,要求代縣全縣范圍鐵礦停工停建,進行整頓。精誠鐵礦“9·1”滑塌事故發生在代縣全縣鐵礦整頓期間。此後,代縣全縣鐵礦繼續停工整頓至今。6月25日,《中國新聞周刊》從當地一知情人士處瞭解到,山西省安全生產委員會要求代縣有關部門把 “6·10”事故後所做整改工作形成報告,並在6月28日前上報該委。

  而據《中國新聞周刊》瞭解,精誠鐵礦“9·1”滑塌事故,差點就瞞報成功。“如果傢屬不鬧,每個死者會給一大筆補償。”有知情人士透露,公司已與遇難者傢屬進行過協商,“其中兩傢差不多就要答應瞭,但其中一傢不同意,你一句我一句,說著說著就打瞭市長熱線”。

  在滑塌事故曝光後,精誠礦業與遇難者傢屬最終還是達成協議,三名遇難者傢屬得到各項賠償款共計850萬元。

  前後不到十天兩起事故

  2022年8月8日——在代縣鐵礦因“6·10”透水事故整頓期間,精誠鐵礦“9·1”滑塌事故發生前不滿一個月——來自陜西省安康市鎮坪縣洪石鎮千山村二組的礦工王正平遭遇礦難,死在瞭精誠鐵礦礦洞裡。

  鎮坪縣屬於陜南,距離代縣1000餘公裡。千山村坐落在鎮坪縣城以北40餘公裡外的大山裡。6月13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到千山村。據村民介紹,王正平生於1966年,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大。包括王正平兄弟在內,村裡有多位村民曾經到外地做過礦工,其中主要是到河北武安、山西代縣等地的鐵礦打工。王正平後來入贅到距離千山村逾10公裡的牛頭店鎮前進村。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聯系到王正平的愛人李佳欣,李佳欣說,王正平是在2022年8月8日出的事,當時他已經在精誠鐵礦工作好瞭幾個月。出事後,李佳欣和幾個親屬一起去代縣處理後事。她回憶,賠償問題是礦上的人跟他們協商解決的,政府部門沒有人出面,“政府不知道發生瞭這個事”。

  王正平出事的時候,工友夏全正和他在一起。夏全回憶,那天中午,夏全、王正平以及一個帶班的,三人正在礦洞裡焊接風管,不小心把風管烤爆瞭,當時他們三人都是站著的,其中王正平正對著風管,與夏全他們距離一兩尺遠,“風管一炸,一下子把他吹出幾尺遠”。夏全和帶班的工友也被吹得滾瞭出去,但幸運的是,他們二人沒有受傷。

  “三四臺風管並在一起,一下子搞穿瞭,壓力太大。”夏全回憶,王正平應該是被吹到瞭石壁上,再跌落下來。夏全喊他,沒見動靜,“當時就死瞭”。

  夏全比王正平小10歲。他和王正平以及王的二弟、三弟一起外出打工很多年瞭。他們主要是在鐵礦上打工。王正平的三弟王正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在河北和山西五臺幹過鐵礦,在精誠鐵礦幹瞭一年多,因為在五臺鐵礦上腿受瞭傷,這兩年主要是在傢裡,沒再出過遠門。夏全說,王正平出事後,他也不在精誠鐵礦幹瞭,回瞭傢。前不久,夏全又出門瞭,這次是到內蒙古的一座鐵礦打工。

  王正平死亡後,精誠鐵礦給王傢賠償瞭170萬元。“這個數目還是比較多的。”夏全說,“這應該是因為這年礦上死人的數額已經‘超額’瞭,所以就會多給錢。”

  對於這種說法,一位代縣礦產的業內人士這樣解釋:“這就像是當地的潛規則,比如死亡兩人或者三人‘問題都不大’,都屬於‘正常’,超過這個數字,萬一被知道瞭,就會追究責任。”但也有當地業內人士說:“正常情況下,別說‘超額’瞭,死一人就不得瞭。”

  無論是夏全還是王正平的傢屬,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王正平出事前幾天,精誠鐵礦還發生瞭一起一次死亡兩人的安全事故。這兩名死者中,一個是來自陜西省安康市漢濱區洪山鎮石獅村的吳鵬。石獅村在安康市西50多公裡處。6月11日下午,《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石獅村瞭解到,吳鵬生於1975年,去精誠鐵礦打工前,曾經在廣東打瞭幾年工,後來回到安康開瞭兩年出租車。他有兩個孩子,在出事前,女兒快要上大學瞭,他們傢還在安康市買瞭房。後來,為能多賺點錢,又因為有親友在精誠鐵礦工作,吳鵬就到精誠鐵礦。

  在礦上,吳鵬是一名炮工,在礦洞裡放炮。這是一個高危工作。一位曾在精誠鐵礦工作過的人士介紹,精誠鐵礦有多個礦洞,上千米深的平洞就有好幾個,“一個平洞進去,在洞裡又分開,分成幾十個工作面。”開礦作業期間,洞裡每天都會放炮,“一放炮,地動山搖,聲音大得很。”

  對於出事的過程,吳鵬的叔叔吳波說:“是礦上冒頂瞭,排險的時候,掉下來一塊礦石,砸死瞭他們兩個。”據吳波回憶,吳鵬二人出事的時間應該是在2022年8月1日上午八九點鐘。這一天,也正是吳鵬的女兒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日子。

  在吳鵬出事後,由吳波全權負責與礦上的賠償協商。在2022年8月1日接到吳鵬出事的電話後,吳波和幾個親屬當天下午即出發趕往代縣。“我們是私瞭的。”吳波回憶,“來回用瞭一周時間。談瞭三次,一次半個小時。礦上一個管事的跟我們談。反正是私瞭,人已經死瞭,就是賠償多少的問題,能達到我們的要求就行瞭。”

  談下來的結果是,精誠鐵礦賠償吳傢150萬元。吳鵬的遺體在代縣火化後,傢屬把骨灰帶回安康。來回的費用,另由礦上負責。

  而對於與吳鵬同日出事的那位工友,吳波隻知道是陜西商洛人,“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賠償多少錢,也是私瞭。”吳鵬的另一位親屬也說:“另一個也是私瞭,如果公瞭的話,礦上一兩年不能開工。”

  有知情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與吳鵬同日死亡的這位礦工名叫王橋,是陜西省商洛市鎮安縣人,生於1988年。但對於這一信息,《中國新聞周刊》未能得到證實。

遇難礦工吳仁森的老傢重慶巫山縣廟宇鎮銀礦村。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工頭涉黑案與三起瞞報事件

  2023年6月上旬,陜西省安康市漢濱區大竹園鎮正義村,舉行瞭一場引人註目的葬禮。被下葬者正是精誠鐵礦曾經的包工頭金富軍。

  金富軍是正義村人,生於1967年。像很多同齡的村裡人一樣,他小學未畢業,不到二十歲就離傢外出謀生,1990年前後他到瞭河北武安,下過煤窯,後來開始幹鐵礦,並開始在鐵礦上包工。2003年,他被一位武安人叫到山西代縣,彼時這位武安人在代縣買瞭一處名叫富祥的鐵礦,想包給金富軍開采,金富軍由此到瞭鐵礦資源豐富的代縣。

  到代縣後,金富軍和富祥鐵礦簽訂開采合同,2004年開始開采。此後,他還承包過雙羊、金泰等鐵礦的采礦業務,而在精誠鐵礦的承包開采規模最大。查詢資料可知,精誠鐵礦是由山西偏關縣人潘當仁於2002年創辦,2003年成立瞭有限責任公司,法人代表兼董事長是潘當仁的弟弟潘玉仁,股東有潘當仁、潘玉仁、潘雙仁、楊帆、賀瑞藍等,其中潘雙仁也是潘當仁的親兄弟。其公司采礦礦界是在代縣初一溝村地界馬鬃山范圍內的兩平方公裡。

  在精誠鐵礦開采之初,代縣的鐵礦還都是明采,後來明采不能為繼,隻能洞采,由於掌握洞采技術的人不多,經人介紹,由金富軍承包瞭精誠鐵礦的采礦業務。金富軍開始與精誠鐵礦簽訂建洞采礦的合同是在2006年或2007年,最初洞口隻有一個,由金富軍承包。後來,隨著采礦洞口越開越多,精誠鐵礦又把新開的幾個洞口分別承包給瞭另外兩名陜南人,他們一個來自商洛市鎮安縣,另一個來自安康市嵐皋縣。

  “在山西代縣、繁峙一帶,承包采礦業務的,幾乎都是像金富軍這樣的陜西人。”代縣一位業內人士說。

  在精誠鐵礦幾個承包工頭中,金富軍承包的規模一直都是最大的。最多時,精誠鐵礦有大約30個洞口,其中有19個由金富軍承包。一位曾在精誠鐵礦工作過的人士回憶,金富軍工隊的規模約有五六百人,產量高時一年能采礦500多萬噸。

  據瞭解,金富軍承包鐵礦開采的模式是:從礦山上大包下采礦業務後,再把具體采礦事宜承包給其他小工頭,這些小工頭被稱為“洞主”,一個“洞主”至少承包一個礦洞或者幾個礦洞。這些“洞主”多為金富軍的親朋好友。金富軍負責給“洞主”結算,管理“洞主”,“洞主”下面的工人則由“洞主”自己招聘和管理,這些工人也多為“洞主”的親朋好友。一般情況下,一個“洞主”手下有十至二十個工人。

  在這樣的包工模式下,金富軍慢慢崛起為在山西代縣以及陜西安康一帶頗具名氣的大工頭。盡管到精誠鐵礦打工的礦工來自天南海北,但以陜南人居多,其中很多人都是投奔金富軍而來。

  也正是因為這種背景,在《中國新聞周刊》收到的關於精誠鐵礦瞞報死亡礦工名單中,絕大多數死亡礦工都來自陜南山區。

  金富軍命運的轉折發生在2019年。當年5月7日,他因涉嫌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被山西忻州市公安局直屬分局刑事拘留,同年6月17日被批捕。2020年10月,忻州市忻府區法院對金富軍等犯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作出刑事判決,金富軍等不服,提出上訴。2021年2月,忻州市中院作出刑事裁定,發回忻府區法院重審。忻府區法院決定將該案與忻府區檢察院指控金富軍等23人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犯罪合並審理。2021年12月,忻府區法院作出判決,判處金富軍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傷害罪、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等七項罪狀,決定執行有期徒刑二十二年。金富軍等不服,提出上訴。2022年5月,忻州中院作出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22年8月1日,金富軍因病情惡化在山西省新康監獄去世。

  縱觀金富軍一案,不報、謊報安全事故罪共涉三起事件,其中兩起發生在精誠鐵礦:與金富軍同村的礦工侯冬生與白學廣分別在2007年7月10日、2012年4月21日在精誠鐵礦礦洞內作業時被落石砸中死亡,事後皆被私瞭,侯傢獲賠25萬元,白傢獲賠71萬元。

  據判決文書,對於這兩起事故,金富軍曾辯解,在代縣承包鐵礦采礦業務時,他跟鐵礦老板都有協議,協議內容有關於出瞭各種死亡事故後如何處理的約定,按照約定,他會向鐵礦老板匯報,“鐵礦老板是否向相關職能部門匯報或備案我不清楚”。協議內容裡的責任承擔,有時他是大頭,有時他是小頭,並不固定。

  金富軍辯解稱,2015年之前,他和礦上簽訂的合同是,如果發生礦難,礦上承擔百分之四十,他承擔百分之六十,不需要“洞主”出錢;2015年之後他和礦上簽訂的合同是,如果發生礦難,哪個洞裡發生的礦難,“洞主”承擔百分之六十,他承擔百分之四十。2015年之後,他與礦上簽訂的合同就沒有再顯示發生礦難後的承擔比例,隻是每噸礦石上給他加一塊錢,工傷事故全由他們自己處理。金富軍辯稱,在精誠鐵礦發生工傷事故與礦難後,他曾向礦長匯報過,也曾向老板潘當仁匯報過。

  潘當仁則出具證言:2015年前後關於工傷事故或礦難這一塊內容協議或合同沒有變動過,公司概不負責,均由金富軍來負責;如果發生工傷和礦難,公司不出錢;他和金富軍沒有工傷、礦難的有關承擔比例的口頭協議,隻不過在協議或合同中有一條內容表述過,公司以安全風險抵押金的形式每噸扣除金富軍采礦費用1元,如果當年沒有出工傷事故或礦難,這筆安全風險抵押金公司返給金富軍,如果發生瞭,就正常扣除。

  “自從金富軍承包我公司采礦業務以來,從來沒有給我公司報過工傷事故或礦難,所以每年我公司都把先期扣除的安全風險抵押金正常返給他瞭。”潘當仁作證稱。

  另外一起事件則是發生在金富軍承包雙羊鐵礦二采區的采礦生產期間。2014年9月,代縣地區連續降雨,雙羊鐵礦二采區的生產時斷時續。當年9月13日中午,該采礦區在生產作業時,發生山體滑坡自然災害事故,導致四名礦工被困洞中。一名“洞主”就自己工隊工人被困情況報告給金富軍後,金富軍又報告給二采區總經理王玉明,之後王玉明、金富軍等人組織力量進行救援,但均未向政府相關部門報告。

  接下來這一事故情節的發展則和精誠鐵礦“9·1”滑塌事故相似:2014年9月14日晚,一名遇難礦工的兒子到達現場後,向代縣公安機關報瞭案。當地相關部門隨後到達現場組織救援。在救援期間,王玉明和礦長王福明都向事故調查組隱瞞瞭被困4人的事故真相,虛假陳述為隻有一名礦工死亡。王玉明、金富軍籌集資金,與遇難礦工傢屬進行瞭協商賠償,四名遇難礦工傢屬分別獲賠190萬元、255萬元、300萬元、180萬元。同年10月29日,代縣縣政府批準救援指揮部的請示,終止救援。

  查詢工商資料可知,2021年3月,就在金富軍涉黑案在忻州市忻府區審理期間,代縣精誠礦業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作瞭變更,潘當仁、潘玉仁、潘建富、賀瑞蘭、楊帆等五人退股,宋根發、王蘇東保持入股,新增山西寶山礦業有限公司為股東,這傢公司出資比例為53.5%。

  2021年7月,山西寶山礦業有限公司退股,新增楊學東為股東,楊學東出資比例為53.5%。

  一年至少瞞報7名礦工死亡

  陜西省安康市嵐皋縣南宮山鎮下轄的紅日村坐落在大山中間。村民何思軍修建的二層小樓面朝高山大川,孤零零地立於一個小山頂的一角。何思軍的這座小樓是和他的三哥何思雄的二層小樓連體修築,屬於何思雄的部分,外墻貼著米黃色瓷磚,屬於何思軍的部分,則裸露著水泥沙磚。6月10日,一位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為修建這座樓房,何思軍花瞭一二十萬元,“他一直沒有成傢,指望著掙錢回來修這個房子”。

陜西安康市嵐皋縣南宮山鎮紅日村,遇難礦工何思軍傢的房子。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但是,房子修成瞭,還沒怎麼入住,何思軍就死在瞭一千公裡外的精誠鐵礦的礦洞裡。

  何思軍生於1976年,共兄弟四人,他是老四。大哥何思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何思軍是2018年1月20日出的事,“礦上的人說,是巖爆事故,被掉下的石頭砸死”。這距何思軍到精誠礦業打工隻有一兩個月,此前他也都是在礦上打工,在遼寧、河北都幹過。礦難發生後,何傢獲賠120萬元。

  何思軍是《中國新聞周刊》接獲的舉報精誠鐵礦瞞報死亡礦工名單中的一個。據《中國新聞周刊》尋訪核實,包括何思軍在內,僅2018年,就有至少7名礦工在精誠礦業礦洞裡死亡,這些死亡事故均被瞞報,都以“私瞭”解決。

  2018年8月19日,來自陜西省商洛市鎮安縣廟溝鎮石灣村的方英明以及來自廟溝鎮中坪村的宋學龍一起在精誠鐵礦出事死亡。事故發生時,同是來自廟溝鎮的錢航與他們二人排在同一個班。錢航回憶,他們在精誠鐵礦工作,都是在清晨六點進洞,下午三四點鐘下班。那是中午時分,他們三人正在洞裡打鉆,錢航和宋學龍各抱著一個鉆機作業,方英明則做輔助工作,當時方英明在幫著宋學龍操作鉆機,“已經打瞭尺把深的眼子”。突然一聲巨響,錢航轉頭一看,發現有石頭落瞭下來,砸中瞭宋學龍與方英明。宋學龍當時就不行瞭,方英明則是死在瞭被送往醫院的路上。

  方英明生於1979年,宋學龍生於1965年。6月12日,方英明的弟弟方英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方英明在1990年代就出去打工,他比哥哥小三四歲,也在2002到過山西運城的鐵礦打工,當年就脊椎受傷,落得終身殘疾,之後再沒出過遠門。方英兵現在老傢經營一傢修理電機和傢電的店鋪,已經經營瞭十多年。方英兵說,方英明出事後,礦上協商私瞭,“沒有讓政府部門知道”。

  宋學龍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三弟宋學發說,宋學龍一直都在礦上打工,宋學發也曾到山西代縣、侯馬幹鐵礦,還曾到甘肅天水、四川大渡河幹過金礦。“我們這裡,像我們這個年紀上下的,基本上都去過外地的鐵礦。”宋學發說,出事前,宋學龍已經在代縣幹瞭好幾年瞭,“每年能掙五六萬元”。

  在宋學龍死後,宋學發和幾個親屬一起趕到山西。但是,他們不是去的代縣,而是去瞭大同。“礦上讓我們直接到大同,”宋學發回憶,“把我們搞到大同,就是為瞭私下解決,政府部門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大同待瞭5天時間,最終獲賠116萬元。而方英明的親屬則是被安排在代縣,據宋學法說,“他們比我哥還多賠瞭幾萬元”。

  為什麼要把死亡礦工傢屬安排在大同這樣一個距離代縣約150公裡的城市,據代縣礦業一位業內人士分析:這是故意把傢屬分開,免得傢屬之間碰面通氣,同時,也是為瞭不在同一個城市火化遇難者遺體,以降低暴露風險。

  連人帶車跌入300米深的礦洞

  2018年夏,來自重慶市巫山縣廟宇鎮銀礦村的劉惠曾經在精誠鐵礦待瞭兩三個月。那是一次令她永生難忘的經歷。彼時,她的丈夫吳仁森正在精誠鐵礦礦洞裡打鉆。

  位於大山深處的銀礦村距離山西代縣約有1200公裡。吳仁森是《中國新聞周刊》收到的關於精誠鐵礦瞞報死亡礦工名單中離傢最遠的一名遇難礦工。

精誠鐵礦一角,一個礦洞洞口被封。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據劉惠回憶,吳仁森死於2018年10月2日。“此前,我們每天都有聯系,那年10月1日還聯系過,2日沒有聯系上。2日他上早班,上午八九點鐘,我給他打電話,他沒有接。到瞭3日下午四點多鐘,礦上給我打電話,說吳仁森出事瞭。”劉惠回憶說。

  吳仁森生於1982年。在發生礦難前,他到精誠鐵礦打工已經有一兩年時間瞭。劉惠回憶說,在到精誠鐵礦打工之前,吳仁森在老傢做過承包礦山之類的事情,“有一段時間,不怎麼好做瞭,他這才跟萬州的朋友一起到精誠鐵礦打工”。

  吳仁森在精誠鐵礦打工期間,劉惠曾到礦上待瞭兩三個月,她回到巫山約40天,吳仁森就出瞭事。回憶起對於精誠鐵礦的印象,劉惠的印象是:礦洞很恐怖。

  對精誠鐵礦的工作,吳仁森也不是很滿意,原因有二:離傢太遠;非常不安全。但是,在那裡打工每月能有一萬五六甚至一萬七八的收入,吳仁森想多賺些錢,盡管傢裡人都不同意他去做這個,他還是堅持在礦上打工。

  2018年10月3日接到礦上打來的電話,10月4日,劉惠和幾個親友一起,開瞭二十多個小時的車,趕到代縣。劉惠再見到丈夫,是在代縣殯儀館。

  對於吳仁森在礦上出事的過程,劉惠到現在都不是很清楚,因為“礦上的人也沒解釋清楚”。劉惠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礦上的人告訴她,當時吳仁森在礦洞裡打鉆,眼打好瞭,炸藥也裝好瞭,等點線時,工友卻找不到他瞭,後來才發現他被石頭砸瞭,“也不清楚當時隻是他一個人出瞭事,還是還有其他人”。

  劉惠和親友們在代縣待瞭一個星期,礦上的人跟他們協商賠償。“最後還是私瞭。”劉惠說,賠償協議達成後,她帶著丈夫的骨灰回瞭傢鄉。

  就在吳仁森遭遇礦難沒幾天,2018年10月4日,來自陜西省安康市紫陽縣蒿坪鎮雙星社區的劉富濤也在精誠鐵礦遭遇瞭礦難——連人帶車,跌入瞭300多米深的礦洞裡。

  劉富濤生於1981年。到精誠鐵礦工作前,他曾給別人開過貨車。2018年,他在山西大同花11.8萬元買瞭一輛自卸車,開進精誠鐵礦礦洞裡“跑運輸”。

  據精誠鐵礦工作人員描述,精誠鐵礦是平洞開采,沿著山勢,從山底往山頂,在不同的高度開瞭多個洞口,為瞭方便礦石運出礦洞,在礦洞的內部打瞭多個豎井,這些豎井與處於不同高度的平洞連通,豎井的最底部與山腳下專門用於運輸礦石的平洞相通。這樣,在不同高度的平洞開采礦石後,就在平洞內部,用運輸車把礦石拉至豎井處,倒入豎井,在豎井的最底部,再另用車輛裝車,通過最底層專門用於運輸的平洞把礦石運出礦洞。

  各個平洞裡運輸車來來往往。劉富濤從事的就是開運輸車。劉顯志是劉富濤的堂兄,他也曾在精誠鐵礦跑過這種運輸。6月9日,劉顯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精誠鐵礦的礦洞裡,用運輸車拉礦石,每拉一車,收入是140元錢,“一天能拉七八車,多的時候,能拉十幾車”。

  2018年10月4日那天,劉富濤駕駛的自卸車在往那條深300多米的豎井裡倒礦石時,連人帶車,一下子掉瞭下去,“當場就摔死瞭”。事後,劉傢獲賠100多萬元。

  “劉富濤出事後,也是私瞭,政府部門不知道,雖然我們第一時間匯報給瞭公司,但是公司沒有上報,”一位精誠鐵礦的前員工回憶,“如果上報的話,公司要被罰款,還要停產整頓,會給公司造成很大損失。”

  (文中夏全、錢航、劉惠為化名,實習生趙晨琰對本文亦有貢獻)

  附:經《中國新聞周刊》核實的山西代縣精誠鐵礦瞞報死亡礦工名單 (17人)

  王正平,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22年8月8日;

  吳 鵬,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22年8月1日;

  王健祥,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20年7月;

  方英明,陜西商洛人,死亡時間2018年8月19日;

  宋學龍,陜西商洛人,死亡時間2018年8月19日;

  陳吉鋒,陜西商洛人,死亡時間2018年6月28日;

  劉富濤,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18年10月4日;

  吳仁森,重慶巫山人,死亡時間2018年10月2日;

  楊永峰,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18年1月30日;

  何思軍,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18年1月20日;

  汪永義,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17年5月16日;

  陳歷振,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17年5月13日;

  白學廣,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12年4月21日;

  何忠根,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09年8月21日;

  肖友軍,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08年;

  侯冬生,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2007年7月10日;

  田世根,陜西安康人,死亡時間不詳。

  發於2023.7.3總第1098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山西代縣礦工死亡瞞報事件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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