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四川閬中的一間餐廳裡,1990年出生的當地人龔莘文,撩起袖子給我看他的左臂內側。那是一排牙印,被村裡一位六十多歲的農婦咬的。

這是龔莘文返鄉創業的第11年。他承包土地,重新分包給村民,他負責出種子、肥料、農藥、農機等農資和科學種植技術,村民負責出力:種植、維護、采摘,農作物賣出後,龔莘文把收入和村民分成。

可是一些村民有自己的“小九九”。比如這位咬人的農婦。她把龔莘文提供的農資拿到市場上賣瞭,錢放進自己兜裡;她也不高興按龔莘文的標準化操作來采摘瓜蔞(一種種子可供食用、根系可供藥用的葫蘆科植物),導致瓜蔞損失。龔莘文與她理論時被咬。

提到這件事,龔莘文聲音很響,有些急躁。他瘦得像豆芽菜似的,巴掌大的尖臉上掛著一副大眼鏡。23歲時,他拿著在中關村創業掙到的第一桶金,140萬元,回老傢承包土地種瓜蔞,是四川第一個引進瓜蔞、參與扶貧項目的年輕人。從23歲到34歲,他種植的土地規模從百畝擴張到瞭千畝,而他的資產從140萬到瞭0,又到瞭負980萬。去年他離瞭婚,獨居在閬中一座荒山開辟農場,因債務過多,2歲的兒子被判給前妻撫養。

“千萬不要以為回村種地很簡單。”這句在他的視頻號裡常用調侃語氣講出來的開頭,此刻以一種低氣壓的方式吐露。在他自己蓋的、被網友吐槽為“墳頭長草”的無窗棚屋旁,龔莘文逐一向我講述務農以來上過的當、掉過的坑,竟連續講瞭十幾個小時——樁樁件件,數量之多,變化之無窮,損失之慘痛,讓我想到一個多年前的手機小遊戲“是男人就下100層”。

◎ 被網友吐槽為“墳頭長草”的自建無窗棚屋

農民往往受教育程度低、社會經驗少,農作物生長周期長、涉及環節多,農資需求量大、標準化程度低,為線上線下的花式騙術提供瞭完美作案環境。貨不對板的種苗、套路無窮的保險、“高價回收中藥材”騙局、假扮技術助農團隊的“殺豬盤”、免費送新品種附帶天價農資騙局、聲稱能幫助牽線領導的“職業組局人”、劣質農機……可謂致廣大,盡精微。

從套娃式騙局中脫身已經是“地獄難度”,還要面對極端天氣、蟲災、逐年上漲的成本、申請成功率低於1%的補貼和“互聯網經濟”——電商平臺惡性競爭帶來的“擊穿地板價”擊穿瞭農民本就薄如霜雪的利潤。

龔莘文提到火爆的英國農業真人秀《克拉克森農場》。克拉克森的農場屬於“高標準農田”,基礎設施一應俱全,灌溉、排水系統完善,可供大規模機械化耕種和采收。龔莘文說,咱們國傢也在推廣這種農田,讓大機器人耕種,錢也撥下來瞭,但實際到瞭地方,改造農田的款項大頭被挪作他用。過去兩年,龔莘文多次聽相關領導在農業會上說,閬中過億元的農業財政補助資金隻有不到一半用於農業。“幾千萬無法完成過億的高標準農田。(有些地方)隻是把每一塊土地搞得方方正正,依然有高度差,土地連不起來,大規模生產要用的機械,比如克拉克森農場能開的拖拉機,根本進不來”。這些不標準的“高標準農田”許多處於半荒廢狀態。

“所以說農業領域創業就像擲骰子,骰子六個面,隻有一個贏面,其餘五個都是滿盤皆輸。”龔莘文對我說。

11年前,得知兒子從北京回傢種地時,龔莘文的父母說過很像的話——他們都是農民出身——原話是,“種地是一件看不見出路的事”。明明進瞭城,賺瞭錢,怎麼又倒退回瞭土地上。老兩口很生氣,一再讓“別幹瞭,去幹其他的”,雖然住得近,前九年他們一次沒去過龔莘文的瓜蔞地。倒是負債後,他們來農場幫忙瞭,把自己的房子也拿給兒子抵押貸款。

我問龔莘文,如果有個年輕人像11年前的你一樣,此刻想回鄉創業,你會怎麼跟這個年輕人說?

他想瞭想,“我會說,挺好的——但不是現在”。

以下是龔莘文的講述:

15歲,我跟傢裡要瞭2000塊錢,坐K1364綠皮火車,49個小時,去北京闖蕩瞭。從北京西站一下車,我包裡的錢就不見瞭。一個騎三輪車的老頭說,一看你就是離傢出走的,小夥子我給你找個包吃包住的地方幹活兒吧?然後我上瞭他的車,被拉到瞭富士康。下車後他把我兜裡還剩的三百塊也拿走瞭。

後來我在北京待瞭很多年,從做流水線工人,到中關村學修電腦,在城中村淘洋垃圾,擺弄硬盤、主板、顯卡,和六個小夥伴合夥開瞭一傢公司,靠幫企業維修辦公室電腦和做外包網管起傢,最後我們把公司賣給瞭金山,掙瞭人生第一桶金,我分到瞭140萬。這是2013年,我出來闖蕩的第八年。

那時我想,有錢瞭,是時候去完成小時候的夢想瞭,我要把中國所有地級市以上的城市都走一遍。而且我還要在路上,找一找下一件我能做的事。然後我從北往南,坐火車、住青旅。在福建泉州,超強臺風“蘇力”登陸,我住的鎮上,一眼望去農田裡大片作物都被刮倒瞭,一問,是成百上千畝瓜蔞和架子。這是一種爬藤植物,結出來的瓜裡的種子可以做成吊瓜子零食,根系可以做藥。

地的主人是個老大爺,滿臉寫著心酸,臺風一來,瓜蔞倒瞭,用來爬藤的水泥柱子也倒瞭,損失瞭百萬。但我忽略掉瞭他的心酸,因為他告訴我,種瓜蔞很賺錢,過去一畝能賣四五千,100畝一年有40萬收入。福建一帶人都喜歡吃吊瓜子,鎮上種瞭3000畝,種瞭好多年瞭。

我在泉州待瞭十多天,全在研究瓜蔞,打聽清楚當時隻有安徽省農科院、浙江省農科院、浙江紹興市農科院三個地方賣種苗,我就順著電話找到安徽去瞭。像著瞭魔一樣,我邊看種苗邊學習種植知識。

賣掉公司,是因為維修辦公電腦是比較簡單的服務,很容易被大公司吃掉,像我這樣沒讀過什麼書的人接下來想選一個自己能鉆研,並且一輩子為之去拼搏的事做下去——種地看起來就是那樣的事。

那些年,電視裡到處都在提“三農”,我隱隱覺得,發展農業是大勢所趨,發達國傢對農業補貼力度特別大,電視裡說日本農民就特別掙錢。總有一天我們國傢的農民也會那樣吧?我抱著期待,覺得學習差不多瞭,就回到傢鄉,在裕華鎮城皇崖村租瞭100畝地,拉著三個發小,一起投瞭50萬,開始種地創業。

◎ 瓜架上面有網子,所以經常會在地裡發現驚喜

回村種地,確實像打怪升級一樣,一關又一關,關關難過。

第一關,就是“擺平”老百姓。

我那時隻有23歲,村子裡留下來的老百姓都六十多歲瞭。老農民們上下打量我:一個小屁孩,根本不會種地,還把這麼多土地給承包瞭,真不自量力,竟然還想指導我們做事。我馬上成為村裡人的飯後談資,他們心裡很不服氣。

農民傢一般隻有幾畝地,都是些豇豆、辣椒、韭菜之類,再種點糧食,能滿足一戶人傢的口糧,多餘的就趕集賣掉。農民自己吃的東西並不太在乎產量,也不特別在意賣相或口感。雖然他們幹瞭一輩子農活,但更多是憑經驗種,談不上種植技術。邏輯和承包土地的農業生意不一樣。我在乎產量和質量,大規模種植要求每一種農作物、每一塊地、每一道步驟、每一個時間節點都有科學、標準化的操作管理。我從農科院學到的種瓜蔞技術,有很多細枝末節的規矩,比如苗上架後要掐斷側芽,施肥要距離根莖1.5米等等。

可是老農民根本不聽“小屁孩”教,覺得你班門弄斧。他們開始“為你好”,前腳我說完,後腳他們就施肥在離根莖20多厘米處,覺得有利於吸收,結果根莖被肥料腐蝕掉瞭;除草劑噴在葉片上,直接灼傷;收獲時不能采收掉在地上的瓜蔞,因為瓜蔞幹枯導致瓜子果衣扒在殼上,不好吃瞭,廠傢會判定不合格,但是老農民很珍惜每一個種出來的東西,覺得不能浪費,把掉地上的撿回來混進去,導致收貨人覺得我的殘次品含量很高……

這些事都在創業開頭循環往復發生,很無奈。說理沒有用,我隻能“威脅”說,造成損失瞭、種死瞭,都要罰錢。可我心裡知道,農民很不容易,一整年除瞭種自己的口糧,剩下拿去賣掉也不過兩三千塊錢收入,我雇傭他們按市場價日結,每天每人也不過賺七八十塊錢,一年也隻能多掙一萬塊錢。所以我從沒真罰過錢。一來二去,他們親眼看見給我造成損失,而我卻沒要求賠償,這才開始愧疚,服氣我說的種植方法。

村民大多數是質樸的,但每個村也會碰到個別不講道理的“強行掙錢”,這些人成瞭回鄉創業青年的“必碰釘子”。

我承包的100畝地,正中心一塊屬於一個貧困戶。他告訴我,要拿到他的地,就要雇傭他兒子開農用車,一般農用車一趟200塊,他收250塊。他還賣水泥、化肥、農藥,價格比經銷商貴不少。我實在下不去手買,但為瞭顯示客氣和尊重,我還是雇傭瞭他兒子,象征性地從他那裡買瞭一點農資。

可我做這些他都不領情,對我沒在他那花夠錢很不開心,還是不願流轉自己的土地,並且不斷“找茬”,比如不讓過路幹農活。

因為瓜蔞采摘後要洗剝,我在土地中央修瞭間小平房處理瓜蔞。結果他說,我的房子遮住瞭他菜地的陽光,要我每年賠他菜錢。這夠離譜的。我辯駁說,你的房子也遮住瞭我的作物。我不賠,他就躺在我門口,堵門耍賴。

我們的“矛盾”一直到大爺去世都沒解決,他到死都不肯把那塊土地流轉給我。

◎ 村民們從摘下的瓜蔞中洗出瓜子

還有一些村民喜歡貪小便宜。承包土地後,要種自己的,就要把原來地裡的苗先拔幹凈,拔苗要按市價賠給農民。可我剛賠完,把苗清幹凈,還沒來得及種自己的,睡一覺功夫農民又連夜插上瞭別的苗。我就又要拔他苗、賠他錢,他看起來很無辜,說“我看你還沒種,所以我先種瞭”。

類似的事層出不窮,為瞭搞好和村民的人際關系,我願意花“小恩小惠”的錢去擺平。

不得不說,一開始種地,我真是撞大運,風調雨順,從2013年一直到2018年,每一年都是掙錢的,第一年,中國其他地區由於天氣原因瓜蔞產量不高,瓜子收購價達到瞭23塊一斤,我光靠把瓜子賣給“三隻松鼠”“徽記”這樣的零食企業,就收回來70萬,現在看,第一年回本簡直是奇跡。但當時我沒意識到隻是運氣,還很得意認為“果然沒選錯農業”,於是拿著賺來的錢繼續承包新土地,第二年再次賣出高價,收回160萬。我的地越租越多,種地第四年,我已經承包瞭600畝。

◎ 洗完晾曬好的吊瓜子,賣給“徽記”時的樣子

農民面朝土地,沒什麼好運氣是老天爺毀不瞭的。

種地前四年,閬中風和日麗。但第五年,我回鄉種地的路開始斷崖式墜入深淵。這一切都要從天氣說起。

2018年,五年生的老瓜蔞面臨“退役”,一批新苗在清明節前後種下,兩個月後,苗已長到一米多高,眼看過段時間就可以爬藤。突然間天氣開始不對勁,7月沒到,氣溫就直逼三十八九度,連日高溫讓幼苗水份不足。

給600畝瓜蔞地澆一次水花費的人工成本很高。本來這個時間節點不需要澆太多水,但不正常的高溫讓我計劃在6月21日澆次水,當我掏出手機看到6月23日會有大雨時,心裡竊喜,靠下雨節約出來的成本都是利潤,“老天爺賞飯吃瞭”。

眼看日子到瞭,依舊烈日當空。我又掏出手機看天氣預報,沒錯啊,顯示馬上要下雨,而且25號還有大雨,局部暴雨。

我抱著再等等的心態,枯坐在地裡,26日,土壤開始幹裂,我的頭和苗子一樣耷拉下來。實在沒辦法瞭,隻能從上遊水庫放水大面積灌溉,我請瞭七八十個村民加班到半夜才把地裡的苗全澆完,花費近兩萬元。

苗總算有活路瞭,我松一口氣。沒成想第二天天一亮,瓢潑大雨從天上倒下來瞭……

我慣性調整瞭心態,想也好,苗子多喝一點水。可你猜怎麼?暴雨從那天起一連下瞭近一個月。對農作物來說,極端天氣是連續高溫、連續暴雨、突然大風,沒給農作物一個喘息機會,旱澇調節不過來,或受到毀滅性突然襲擊,苗的活路就斷瞭。

地裡汪洋一片,雨太大瞭,排水溝壓根排不出去,可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一點沒辦法。那一年這片600畝瓜蔞地全軍覆沒,產量為零,連本計算,總共虧損瞭300萬。

◎ 暴雨淹沒後全軍覆沒的瓜蔞地

天氣是不可抗力,農民抵擋不瞭,完全有可能絕收。我記得後來有一年在閬中天宮院五龍山一個國傢級貧困村,也因為極端天氣,一整年作物絕收。

天災可怕,蟲禍亦然。水淹瓜蔞地第二年,我的一千多畝地遭瞭蟲災。那是一種綠色的鼻涕蟲,站在地裡聽得非常清楚,唰唰,像蠶寶寶吃桑葉,比蠶桑基地聲音還大。用帶馬達的噴霧器打農藥,一邊打一邊看見蟲子像下雨一樣掉下來。

所有村民都被我請出來打藥,一天也隻能打完200畝。沒打到的地裡,一晚上過去瓜蔞葉片全是孔洞。幾天時間,蟲子把葉子啃完瞭,瓜蔞10月才成熟,葉片沒瞭,影響光合作用,果子很難成熟。後來我問農科院專傢說是瓜絹螟,災難性的。大面積蟲災直接導致我70%的瓜蔞損失掉瞭,那一年繼續虧損。

很多人問我,天災蟲禍買保險不就可以分擔風險嗎?你以為大風大雨要賠、蟲災要賠、大棚破瞭也要賠,但實際情況是,農民買保險通常是買瞭個寂寞。農業保險裡藏著各種各樣的局。

暴雨絕收那年,我找過保險公司,想給瓜蔞地買保險。保險公司很委婉地告訴我:現在四川小品種種植保險業務還沒開發,隻能把保險賣給稻谷、小麥、玉米,此外還可以花少量錢給大棚買個保障。

恰巧那年我種瞭300畝玉米,也有瞭大棚。我花瞭8000多元買瞭玉米地保險和大棚損毀險。沒多久就遇上大風,玉米被大面積吹倒,但當我找保險公司賠付時,他們卻告訴我,玉米倒瞭不能怪大風,是我管理不到位,是玉米品種抗風能力不行。而且他們說被刮倒的玉米馬上要成熟,倒瞭也能收獲。總結就是兩個字:不賠。

玉米還沒爭論完,我的大棚又被風吹壞瞭。我氣急敗壞再次拿著合同和監控視頻找保險公司,義正言辭表示,大棚膜被吹破肯定是不可抗力引起的損失,這次他們二話不說,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來地裡查看。

現場評估看起來細致又專業,七八個人風風火火一頓測量,壞掉部位被拍瞭又拍,照片打印出來讓我簽字。我很欣慰,以為總算能拿到賠付瞭。沒想到第二天我被叫去保險公司辦公室,他們通知我賠償金額是130塊錢。

我還陰陽怪氣地問,這130塊錢是讓我買個補丁補上去嗎?對方說對,因為其他的膜沒壞,主體結構也沒受損。他們拿出合同,指瞭指,是按損毀部分的米數乘以膜的單價賠付。我內心深處朝他們嘶吼,但還是轉身就走瞭,還是我們農民天真瞭。

暴雨淹瞭瓜蔞地,成瞭我人生一個重大轉折點。本來我覺得賺錢挺容易,連續絕收後,我的心態開始崩塌。再加上五年生老瓜蔞退役,我要購買新種苗瞭。那時我承包瞭一千多畝地,別人和我說種青菜能做四川榨菜用,我大手一揮馬上用200畝種青菜,說種辣椒好,我又馬上試種辣椒。我想分開壓寶,種植不一樣的作物。

有朋友建議我把荒著的地改成親子農場。我尋思這想法不錯,也沒多大風險,就開始查閱資料,選瞭個可以長成樹的番茄品種,在網上找種子商傢。我選瞭銷量最好的一傢,他們介紹,有一款“歐洲進口七色小番茄”種子,看著高大上,價格也比普通小番茄貴不瞭多少。

我火速下單,收貨後迫不及待育苗,恨不得三天就讓它們結果。三個月後,這些苗開始結果,可我越看越不對勁,果子越長越大,顏色從綠中帶紫,變成紫中帶彩,第一感覺是吃瞭會中毒。憑這賣相要開親子農場,除非媽媽都是笨蛋。

我趕緊聯系經銷商抒發憤怒。對方答復:親,可以無理由退貨退款,可是需要拿出種子作為證據,您有證據嗎?

種子已經種下去,怎麼作為證據?長成現在這個模樣不是最好的證據嗎?對方又不緊不慢回答:親,那是你個人覺得現在結出的番茄不對,並不能代表我們賣給你的種子不對,我們也不能確定你認為不對的番茄就是我們賣給你的種子種出來的,所以你還是得先證明我們賣給你的種子有問題才行,如果證明不瞭,那這邊隻能送你一張20元優惠券。

我怒火中燒的同時,竟也覺得對方的回答嚴絲合縫、合情合理,根本找不到理由反駁。更讓我氣急敗壞的是,想給商品一個差評,結果發現因為購買時間太長,評論權限已關閉。

後來我又接連經歷相似騙局,才知道種苗市場往往隱藏“巨坑”。從種苗到結果要經過很多環節,他們會和你說,“今年大暴雨有多大,(種苗)肯定是受瞭傷”,你怎麼反駁?“土壤結構、酸堿不對,你沒發現”,你怎麼反駁?

種苗巨坑,不單農民會踩,連地方農業局也會被騙。過去南充要做水果城,引進瞭一種叫“瀨戶見”的柑橘種苗,希望通過高品質柑橘為貧困村創收。農業局跟我說,這品種好,皮薄多汁無核,日本的。於是,2017年我投入8萬租金精心建設200畝柑橘產業園,請農民施肥、除草、打藥、梳花梳果。到瞭收獲季節,樹上卻結出瞭像橙子一樣皮厚的果子,果肉外衣也很厚,口感糟糕,果型也醜。我斷定這賣不瞭價錢,最後隻能讓水果販子用一塊錢一斤的價格拉走瞭。

◎ “瀨戶見”柑橘實際種出來的果子,皮非常厚,口感不佳

種苗貨不對板實在太普遍。農民遇到騙局都是打碎牙往肚子裡咽。沒種出來就沒種出來,找誰說理去呢?

另一種種苗騙局是“高價收購中藥材”。當時朋友告訴我,黃精回收價格很高,這是一種像生薑一樣的中藥材,一畝地種苗買下來要四萬塊,三年多後每畝黃精可以賣到十多萬。我當時上網淺查瞭一下,都是高價回收黃精的信息。於是我買瞭三畝地的苗,總共十多萬,想試試。

三年精心呵護,黃精終於長成,我以為要發大財瞭,沒想到挖出來後,原先向我兜售種苗、叫囂種出來高價回收的買傢人間蒸發瞭。我隻能到處找藥材市場,跑瞭好幾個,我發現,黃精價格和賣種苗的人宣傳的簡直差之千裡,掐指一算,賣掉所有黃精隻能收回種苗錢的一半。

賣得便宜總比丟瞭強。我試著用自己高價買苗的痛苦經歷博取買傢同情,希望他能出於人道主義給我每斤多賺幾毛錢。結果他聽瞭說,加錢不行,但能給我出個主意——他建議我把地裡剩下的黃精分成小種苗,再去騙別的農民。我連連搖頭,坑人的事我做不出來,又無意間透露工人們修建桑樹枝條時把剩下的黃精都踩壞瞭,拿去烘幹瞭。他聽到這話兩眼放光,再次確認我有桑樹和烘幹房後,他說,那你買黃精種苗的錢可以馬上賺回來,因為今年桑枝價格暴漲,從一兩毛錢漲到一塊多。

我立刻掉頭回地裡,連夜找工人用兩天時間撿瞭幾大車烘幹桑枝給他拉過去,賣回瞭黃精種苗虧掉的錢。

當晚,為瞭感謝他,我請他去酒吧。酒過三旬,他對我說,中藥材行業就是這樣充滿驚喜,西洋參短缺的時候秸梗(外形相似)漲價,當歸缺貨的時候收獨活(外形相似)能賺錢,元胡沒貨的時候山藥豆(外形相似)爆火,最搞笑的是酸棗仁收不到的時候扁豆加點色就能賣個好價錢。

再後來我才知道,黃精價格從沒那麼高過,是種苗商傢炒作,他們每隔一段就會找一個陌生的多年生作物,然後集體在互聯網或用地推方式找到農民,告訴他們現在要以10萬塊一畝地收某種中藥材,問他們有沒有。這些人知道農民沒種,假意抬高種苗價格。等第一批受騙農民種出來到市場上問,才發現根本不值錢,那時賣種苗的早已騙夠瞭錢。

這些年除瞭黃精騙局,還有石菖普騙局。過去是地推,現在抖音上到處都是。我就舉報過一個,那個博主說每畝地種苗兩萬,種好瞭不用怎麼管,一年就可以賺五萬。我問瞭實際種石菖蒲的朋友,市場上一畝隻賣得到兩千塊。

認識中藥材騙局後,一個號稱服務過全國500傢農場、有13年種植經驗的人找到我,我怕又是騙子,沒等他開口就直接表示閉嘴吧你。他急忙解釋,自己是兜售種苗的,語氣十分真誠。他接著介紹自己是一傢上市公司所屬的農業科技公司,響應鄉村振興號召,尋找像我這樣實打實做農業的人,免費發放他們公司價值10塊錢一株的種苗。

他說,等我種好後,再從產品效益裡扣除種苗成本,但要簽訂合同,必須把農作物賣給他們,而且不能把種苗大面積種死。後來,他真真切切給我拿來瞭帶營養杯的組培苗,一分錢沒收,還派瞭技術人員專程免費指導。

◎ 帶營養杯的組培苗

等苗長到3個月,我發現它不再繼續生長,也沒有死亡。技術人員告訴我,他剛做完土壤酸堿性和微量元素檢測,我的地堿性太重,需要調節土壤。我抓耳撓腮,上哪去找調節劑呢?他告訴我公司還有一點,他可以去協調。我帶著萬分感謝的態度,抱著8萬塊錢向他換來瞭調節劑。誰知道一發不可收拾,他用同樣方式,把公司“剩餘不多的”專用肥料、微生物菌劑等各種我沒聽過的東西往我地裡搬,我說一時半會兒付不出這些錢,他還很貼心地幫我去銀行貸款,告訴我這一年種瞭之後,後面就不需要這麼多費用改良土壤。我感恩戴德,以為致富之路就此奠定。

到年底,他們按約定全部收購瞭所有農產品,並扣除瞭剛開始的種苗錢,可我掐指一算,自己一分錢沒賺到,還倒欠瞭銀行50萬。但我還不死心,決定第二年繼續種。可等我什麼都準備好,他們又說,公司已經不推這個產品,要種需要購買他們的新品種。

這時我大夢初醒、恍然大悟,就差沒為這個擁有完美閉環的騙局鼓掌。

在農業這條鏈路裡,出現瞭一件魔性的事:賣苗的、賣肥料的、二道販子、下遊做品牌的全部都掙到錢瞭,隻有種地的農民賺不到錢。原因除瞭風險和騙局都讓農民承擔瞭之外,還有一本始終算不過來的帳——無法預知的農作物價格和連年升高的成本。

現在經濟作物價格總是不穩,尤其是水果,品種越來越多,價格連年下降。對農民而言,互聯網經濟是一個畸形生態,平臺讓大傢競價,你永遠能在上面找到更便宜的東西。

當年我選擇種瓜蔞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種的人少,不容易惡性競爭。但小品種也有壞處,就是銷售端幾乎都被大企業握在手裡,瓜蔞就被三隻松鼠和徽記等拿捏瞭超過九成市場

2023年,其中一傢企業老大給我發消息,說兄弟我們十年瞭,從此你要自力更生瞭。他還說,現在兩傢大廠已把瓜蔞籽市場價控下來瞭,收購價從23塊錢一斤斷崖式下跌到10塊錢一斤。

那天我意識到,所有種植戶都將血本無歸。我算瞭筆帳,收入驟降後,連成本都賺不回來瞭。

那年恰逢暴雨糟蹋瞭瓜蔞地,我聽說辣椒價格當年是一塊一斤,算瞭有利潤,就種瞭500畝,收獲時,每天50來個工人在地裡幫我從早摘到晚,每摘出一斤我給2毛錢,一天能摘25000斤。收購辣椒的人來瞭,隻給一斤4毛錢。我問為什麼這麼低,他告訴我,那幾天雲南辣椒大面積采摘,那裡產量高,人工成本低,收購價隻要3毛,給你4毛一斤都算是人情瞭,雲南運到四川後的價格還不到4毛。

◎ 那一年的辣椒龔莘文最後全給瞭親戚,大傢吃瞭幾年

可是四毛一斤的辣椒對我來說就是血本無歸。朋友幫我出主意叫我賣給超市。可是從種出來到超市銷售需要很多環節,每個環節都要過一道中間商,我費瞭九牛二虎之力跳過中間商,直接賣給縣城超市,又發現,500畝地產的200萬斤辣椒隻能銷售出一個零頭,縣城超市賣幾千斤都很困難。

日常蔬菜水果都面臨這種情況。普通種植者的風險在於,沒辦法提前知道全國2843個縣到底有多少同品種種植者。隻有等作物成熟,農產品大規模湧入市場,才能體會到苦澀。

在農作物收購價格不穩定的同時,所有農資都在連年漲價。最典型的是農民用得最多的肥料“硫酸鉀型復合肥”,十一年前,一噸大約1900塊,今年已漲到一噸4300塊。肥料是剛需,農民種地必須用,肥料廠握有絕對定價權。

可我後來發現,除瞭稻谷、小麥、玉米這三大主糧健全瞭生產成本和收入保險政策外,其他作物是得不到保障的。也就是說,即使賣到消費者手裡的零售價漲瞭,但從農民手裡收的價格仍會出現普遍下跌的情況。最終,又是種地的農民承擔瞭所有。

農民走過最長的路,是套路。這些套路可能不是來自騙子,也來自“我有一個朋友”。

在我連續經歷瞭極端天氣、蟲害、收貨價格暴跌後,我嘗試自建食品加工廠,希望能把自己種的瓜蔞做成閬中吊瓜子品牌。

食品加工廠建造手續批復完畢瞭,修在一條路邊。當時閬中市委書記路過,問施工隊廠房是做什麼用的,工人不知道,回答說可能是養雞、養豬用。書記很生氣,沒檢查我的材料,回到辦公室就責問下屬,怎麼可以在路邊修養殖場呢?沒有一個下屬敢在他氣頭上解釋,於是鎮上書記跑來下命令,“你把它拆瞭”。

我感到莫名其妙,解釋這是一傢有合法手續的食品加工廠,生產吊瓜子的,為什麼不和市委書記解釋一下呢?鎮書記勸我,讓你拆就拆瞭嘛,實在不行把你的房子往後移一點,鄉鎮這邊再想辦法給你點補貼。“大傢都知道你冤枉,但誰敢去跟書記說呢?那不是對著幹嗎?”

我想自己去見市委書記解釋,卻一直沒方法聯絡到。最後經一個通訊錄好友推薦,找到瞭一個號稱能幫忙牽線領導的“職業組局人”。組局人告訴我,領導喜歡喝酒,於是我用幾萬塊買瞭3箱總共18瓶飛天茅臺,希望他轉交領導。

我送出去的茅臺就此消失。沒過幾天,組局人告訴我找到一個和書記關系很好的人,和書記說過瞭,書記也瞭解瞭實際情況,說當時也沒人跟自己解釋清楚,讓我繼續把工廠建設好,繼續創業就行。

我就把這些話告訴瞭鎮書記。鎮書記還讓我手寫瞭一張保證書,內容是關於市委書記要求拆遷龔莘文廠房的事,龔莘文已經與書記協商完成,如後續發現書記仍怪罪廠房的事,龔莘文自願無條件把廠房拆除。保證書上蓋瞭章,按瞭我的手印。

這太荒謬瞭。更可笑的是,我後來才知道,這個職業組局人是騙子。他虛構瞭自己是某軍區領導的親戚,不斷攀關系、組飯局,對外宣稱“能帶人認識領導”,騙瞭很多人的錢後,離開閬中生活瞭。他收瞭我的酒,卻沒給我辦事,市委書記根本不知道我的事,而我竟然還用他忽悠我的話術把這件事擺平瞭。

◎ 被領導要求拆除的吊瓜子加工廠

實際上,從各式各樣騙局中脫身後,我的兜裡已經沒錢瞭,銀行債務近1000萬。

創業十年,我從沒欠過農民工資。那些幫我幹活的老人們都是農村留守老人。我還記得以前一位七十多歲老大爺,兒子早年夭折,女兒遠嫁,妻子癱瘓在傢,他做事依然很勤奮,從來不爭什麼補貼,有一回還對我說:“小龔,有事記得叫我,我來做,沒問題的。”想到這我就想盡快搞點錢回來,保住自己的地。

◎ 發錢的日子

賺錢無非降低成本和增加收入兩種方法。我把目光再次放在瞭申請項目拿補貼上。種地十年,我看見過的最高補貼是20萬。補貼項目分兩種,一種是“面子工程”,幫地方政府建示范性區域,應對上面各類檢查和參觀學習,另一種是幫當地貧困村建農業產業園,參與“脫貧攻堅”。

拿補貼難度是“地獄級”的。首先“僧多粥少”,一年當中縣級、市級、省級項目總共加起來大約10個,一個省申請的有上千傢。這樣算下來,成功率連1%都不到,985大學的錄取率都有1.5%。其次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參照標準、不公開透明、沒有標準答案的考試,很多時候成功與否全憑領導一句話拍板,說給誰就給誰。

過去我就是被領導拍板,指定要合作的企業傢。但後來因為被柑橘事件傷到,也不想成天用作物賣不出去的“高標準建設大棚”應付檢查(註:項目建設的高標準大棚的建設、維護、人工成本遠高出其生產的作物售價,這些作物無法回本,主要功能是應付領導檢查),我主動和領導們斷瞭聯系,沒再接受補貼。可我現在為瞭自己的地,又不得不在這個講究人際關系的傢鄉跑人際關系,希望重新找到能把我介紹給領導的線人。

通訊錄裡有個人告訴我,“有一個朋友”在申請項目、拿農業補貼方面神通廣大。聽完他一頓介紹,垂死之我眼睛都亮瞭。我約瞭三人在縣城最貴的飯店見,一頓我買單的吃吃喝喝活動結束,“朋友”同意先幫我去省城“想想辦法”,說“不會收你的錢”。

第二個月某天,我收到他的消息說補貼有希望瞭,但我需要包裝一下自己,去省城一傢公司準備申請知識產權的材料,給項目申請加分。

我很疑惑,我一個種地的能知道什麼專利技術呢。這傢公司告訴我不會沒關系,隻需要知道我種的是什麼,其他不用管。緊接著給我寫好瞭知識產權申報材料和圍繞知識產權的可研性報告,我那一千多畝的瓜蔞地突然變成瞭幾萬畝良田的項目規劃書。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是我的材料,直到我交瞭八萬塊申請費。

材料交齊,我又開始坐等補貼。三個月後,我接到瞭國傢知識產權局的專利申請失敗通知,以及項目申請失敗通知。我腦袋“嗡”地一下,跌坐在瞭地裡,八萬塊錢又沒瞭,換來瞭一堆廢紙。

◎ 部分專利申請受理通知書

農業機械和配套農田規劃建設又是大規模種植的一個坑。

我看過英國那個很火的真人秀《克拉克森農場》,歐洲汽車廠牌會做農業機械和專業的農用車。可是我們國傢現在隻有大拖拉機。在我們國傢,生產農用機械的幾乎都是小廠,和汽車或傢用電器都不一樣,沒有一個特別大的“鯰魚”在裡面。這導致農民隨便用一個割草機都得買國外品牌,因為真的比國內制造的耐用、好用很多。追求耐用,原因是中國制造的農業機械幾乎都沒售後服務。

但售後是個很復雜的事嗎?不是。我每天都在自己修,無非就是鏈條、發動機、換齒輪。

◎ 壞瞭修、修瞭壞的農業機械

這是農民們普遍的感受。現在小型農業機械目標客戶像是城市裡有院子的人,一年可能隻用一次,等第二年用發現壞瞭,過保修時間瞭。但我們真正種地的農民使用頻率很高,一年用幾十次,特別容易壞,商傢賣給我們是在自找麻煩。

我地裡噴霧機用得最多。現在我們國傢噴藥的設備我基本都用過。我花3萬塊買無人機時,大疆還沒出植保無人機,那時無人機用起來有個問題:西南農田地勢起伏,地裡還豎著很多雜亂的電線桿——因為沒好好規劃過基礎設施,電線怎麼拉更近就怎麼排佈。無人機飛時很容易撞到電線桿炸機(墜毀),但如果飛得比電線桿高,農藥噴頭力很小(和噴花露水差不多),根本噴不到作物頭上。再加上無人機隻能帶20斤液體,續航又實在太短,噴幾十畝地瞭不起瞭,飛出去幾分鐘不到就要飛回來重新裝藥、換電池。我當時還去考瞭一個飛行證書,但現在無人機已經壞瞭,修一下太貴,在庫房吃灰。

◎ 現在在庫房吃灰的噴藥無人機

實際用的還是背在身上的人推噴霧機車,一次裝800升水,整個西南地區都隻適合用這個。這種車一次可以噴出幾十米遠,一臺價格幾千塊。機車也有噴不到的地方,所以還是要人背著噴霧機噴,但噴霧機又最容易壞,而且管子、水箱、噴頭連接處非常粗糙,漏水太常見瞭,農民們打一個防治病蟲害的藥,打完後所有工人背上皮膚都被農藥浸濕,導致灼傷。

可這些情況,農業機械設備生產商是絕對不會在乎的,連機器保修都做不到,就更別說對農民造成的後續傷害瞭。

◎ 國產農藥噴霧機做工粗糙,連接處漏液,經常灼傷農民後背

承包山裡土地種作物,首先要解決地的問題。《克拉克森農場》裡,擁有灌溉、排水系統,基礎設施完備的那種成片土地就是高標準農田。前幾年,在四川,幾乎每個縣市都在建設高標準農田。但有些地方鬧成瞭笑話——花瞭很多錢建,又都空下來瞭。因為沒人來投資使用。有些地方沒把地推平,隻把每一塊土地搞得方方正正,依然有高度差,土地連不起來,那麼大規模生產要用到的機械,比如克拉克森農場能開的拖拉機,根本進不來。

投資農業也要計算效率和成本,機械上不去,那些專門承包高標準農田的人知道自己那些設備和人都用不上,自然就不想投資瞭。

這又牽扯出一個問題:國傢想要的高標準農田是克拉克森農場那種,讓大機器人能耕種的農田;但撥款到瞭地方,比如原本1個億是給你改造農田的,地方財政將6000萬作為其他用途。不把資金用到位,改建好的並不高標準的農田能幹什麼呢?

就像去年、前年,我幾次聽相關領導在農業會上說,閬中過億元的農業財政補助資金隻有不到一半用於農業。

2020年,我引薦一個浙江朋友來投資,他申報瞭3000畝高標準農田種水稻,租金每年一百多萬。他帶來瞭機械手、大規模機械和自己的超級水稻品種,據說每畝能產1500斤。但最後產量據他自己說剛剛及格(達標),大約每畝900斤,拿瞭幾十萬塊政府補貼,但他還是虧瞭——大機械設備進不去高標準農田,隻能靠更多人操作小機器耕作,人工成本太高。

虧本還和自己帶的種苗品種不一定適應其他地區的光照、溫度、濕度、土壤有關,或許在浙江產量能達到,但不見得四川可以。

所以說農業領域創業就像擲骰子,骰子六個面,隻有一個贏面,其餘五個都是滿盤皆輸。

◎ 龔莘文為自己的瓜子品牌在高速路邊打過一年廣告

第11年,我已踩過瞭比上述種種更多的坑。奮鬥這麼久,又回到原點,甚至比我闖蕩北京時起點更低。

我經常會想,十年我做農業給自己剩瞭些什麼?

23歲那年,我把人生所有激情投入土地裡,為瞭種瓜蔞,和三個合夥人買水泥、鋼筋、模具,天天在地裡做瓜蔞爬藤用的水泥柱子。積累到今天已經五十萬根瞭。一根柱子成本十多塊。後來貸款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有的設施都不算資產,不管大棚還是瓜蔞,還是所有建好的管網、水泥柱,在金融機構看來,資產價值為零。

抵押貸款用的是我個人住房、爸爸和我手裡的幾間店鋪門面,總共算下來幾傢銀行給我瞭1000萬左右。每個月光利息要還4萬塊。據說回村創業從事農業,貸款利息可以補貼,是一項貼息政策,但我從沒拿到過,我身邊也沒一個人拿到過。

在安徽看種苗時,我遇見過“扶貧教授”何傢慶,五年後,他再次在我瓜蔞地裡出現考察。我一度感覺種植是自己冥冥之中的宿命。但不知什麼時候,我搞錢重心成瞭接項目、做品牌、找銷售渠道,每周有數不清的飯局,一年下來,要到的錢還沒花出去請客的錢多。妻子不理解,我也壓力太大做錯很多事,最後她起訴離婚,判決書寫得很簡單,雙方感情破裂。因為我負債過多,2歲多的孩子也判給瞭媽媽。

◎ 有一年閬中大雪,大雪後的瓜蔞地

就像現在城市裡遇到裁員、失業的35歲中年一樣,我回鄉創業、負債、離婚,最終還是走向瞭鬧哄哄的自媒體行業,這有點搞笑。

現在我又重新承包瞭一片山上的土地,想做體驗式農場。但過程依然坎坷,甚至有點輪回的感覺——這個月,我的農場被一個村民舉報瞭,說用來耕種的土地不能經營體驗式農場。前一天我兒子來看我,問我明天是不是還能來農場玩,第二天帳篷就因為舉報被拆瞭。說到這裡,我又想提醒廣大返鄉創業青年一句話,一定要看清承包土地的性質。

雖然國傢鼓勵“三農創新”,鼓勵“一二三產融合”,鼓勵“文旅結合尋找農村新出路”,但通往創新的這條路似乎還沒修得很好不然,我也不會有一天坐在瓜蔞地裡,看著五十萬根水泥柱子想,我的錢都去哪兒瞭?

我沒想過放棄種地。其實看看外面的世界,大傢都挺難的,選瞭一種事業,就算是雞蛋碰石頭也想走到底,雞蛋雖碰不贏石頭,但雞蛋和石頭一起落下去,都是同時落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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