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次公立醫院院長與科主任的聚會上,一位科主任打趣道,“院長可是坐百萬年薪那桌的。”隨後,現場一片哄堂大笑。

即使公立醫院一向對“收入”二字諱莫如深,但院長們的收入水平能最直觀反映出醫院的經營狀況。

這當中有個最直白的邏輯:公立醫院作為獨立經營的經濟實體,勢必會通過擴大規模等方式,擴大市場份額。收入一騎絕塵的院長們背後,站著的都是中國最賺錢的公立醫院們。

院長收入和醫院發展牢牢地捆綁在瞭一起。

但近幾年,公立醫院“做大做強”的追求,被重重政策“壓制”。無論DRG/DIP執行還是公立醫院“國考”,都對醫院發展質量和效率,做瞭明確的指征要求。

傳導至院長端,“做大就有高收入”的激勵機制需要被扭轉,弱化被過分註重的經濟效益。最近,明顯加速的“院長年薪制”,試圖扭轉這種局面,以期給院長們率先戴上緊箍咒。

5月5日,河北省發佈政策提出:到今年年底,全部省直公立醫院、50%的市級公立醫院、50%的縣(市、區)至少1傢縣級公立醫院落實黨委書記、院長年薪制,年薪由同級財政負擔;6月15日,安徽省發佈《安徽省深化公立醫院薪酬制度改革實施方案》提到,要建立健全負責人薪酬制度、積極穩妥推進公立醫院主要負責人年薪制。

院長年薪制一直被反復提及,但改革試點多以醫院的點狀、城市的面狀為主。自國傢層面提出的公立醫院薪酬制度改革以來,此次河北或許是第一個以省為單位推進年薪制改革的地區。

河北年薪制的關鍵在於,院長的收入不再來自於醫院總收入,而是轉為財政支持。

這意味著什麼?這導向瞭一個更為底層的問題——中國公立醫院的院長,究竟是什麼身份?

經過此前公立醫院狂飆發展的20年,市場化改革使公立醫院微觀運行效率明顯提高,但負面就是公立醫院和醫務人員追求經濟利益,公立醫院一度偏離瞭公益性目標。

院長作為醫療機構的管理者,最直接地享受到瞭市場化帶來的可觀收入。市場化下的醫院逐步向企業靠攏,院長儼然是這大量“國有企業”背後的一群職業經理人。

時至今日,回歸公益性成瞭公立醫院們的新要求。然而,市場化改革漾起的餘波擴散至今,仍推動著醫院擴張的沖動。

為瞭扭轉曾經過度市場化的軌道,公立醫院院長的身份需要改變,而由財政負擔的年薪制就是其中的重要一步——現在的醫院院長,不能再作為職業經理人來做高“銷量”瞭;而是需要作為政府委托的國有資產管理者,在回歸公益性的前提下實現提質增效。

但,院長年薪制能執行下去嗎?執行以後,就能結束公立醫院的逐利性?就能結束公立醫院無序擴張?就能遏制公立醫院內的嚴重腐敗?這一連串的問題,仍需要時間的檢驗。

有院長願意,有院長不願意

關於年薪制,中國公立醫院的院長們,至今都沒談攏。

2015年,中央組織部發佈《事業單位領導人員管理規定》,其中明文規定瞭什麼樣的人能當院長。

“這是一個較大進步,過去我們有很大困惑,一位專業技術專傢,能不能直接當院長?”一位衛健系統人士表示。

但沒有告訴院長們的是:如何當院長?怎麼當院長?做好院長後,相應的激勵怎麼考核?這些問題至今還沒捋順,但年薪制提出瞭一種激勵方式的解法。

“年薪制對醫院領導人員提出一個方向——強調專業化職業化,要求公立醫院領導人員轉變角色;過去更多站在醫院角度,院長隻要把醫院經營好、運行好、發展好就行。”上述衛健人士表示。

不同時代背景下,公立醫院院長所扮演角色各異。在過去,推行院長年薪制之前,一個成功的院長必須是懂經營的院長。

2009年1月10日,鄭大一附院召開2008年度總結暨表彰大會。會場懸掛的“搶抓機遇,大幹快上,實現發展跨越”,“精誠團結,為創建國內一流醫院而奮鬥”等大紅標語,格外醒目。

在歡呼聲中,當時仍是鄭大一附院院長的闞全程稱,鄭大一附院重新奪回龍頭位置。在業績匯報中,門診人數、收住院病人數、手術臺數、規模效益成為匯報的重點。

一年後,鄭大一附院年會上,闞全程高歌一曲《愛拼才會贏》,那個公立醫院發展的時代,依舊格外應景。

當時院長的角色,更像是企業CEO,一個成功的“商人”。

2020年9月9日,鄭大一附院院周會擴大會上,闞全程再次進一步明確,鄭大一附院的發展目標是:建設“國內一流強院”,綜合排名進入國內前十。

從“為創建國內一流醫院而奮鬥”,到“國內一流強院”,十年發生在鄭大一附院身上的故事,見證公立醫院發展方向與勢頭。

公立醫院從自負盈虧,做大做強,愛拼才會贏,到如今看運營效率,看cmi值,看醫療服務收入占比等高質量發展,精細化運營指標。

2022年,清華大學醫院管理研究院教授楊燕綏在一次會議也表示,“醫院單體發展時代已結束,所有院長都要接受這樣一個概念,如果他腦子裡想的還是單體發展,他要天天還在門口門診上等患者,那就是個門診部,甚至是個餐館”。

在外界看來,闞全程是前一個公立醫院發展時代成功的CEO,“但中國不同於西方的聘任制,政府任命制下的院長,更希望醫院走上公益化發展道路”。

基於這樣的背景,再回過來看院長年薪問題,院長到底年薪多少?值多少錢?

2022年2月,國際權威衛生政策研究期刊Health Affairs刊發醫療智庫洛恩研究所(Lown Institute)調查,調查分析的美國千餘傢非盈利性醫療機構數據中,發現醫院高層們的平均收入是非管理層醫護們的8倍,最大差值可達60倍。

且醫院規模越大,院長們的年薪越高,院長收入和非管理層的醫護人員差距越大。

但在中國,這一趨勢似乎並未呈現完全的正相關。

2015年,一項丁香園調研的740名院長、副院長年收入中,受醫院性質、級別、地區影響,院長收入差異較大。其中,3.2%的院長、副院長年薪可拿到35-60萬元;僅1.4%的院長副院長拿到60-80萬;50%的院長年收入低於15萬。

2022年,福建省三明市曬出當地各醫院(醫聯體)黨委書記(院長)的年薪。其中,院長平均年薪47.16萬元、最高67.47萬元,僅一傢醫院院長年薪低於40萬元。

湖北省某醫院副院長楊鑫(化名)透露,“即使在省會城市,公立醫院院長年薪超過50萬的,也並不多。一般情況下,院長待遇大致是職工平均收入的3-4倍”。

從多方反饋的數據來看,百萬級的陽光年薪,在醫務人員之中屬於鳳毛麟角。因此在一些地方,比如深圳等地,“百萬年薪”的待遇承諾成為瞭當地招攬人才的“吸金石”。例如,華南理工大學附屬第六醫院(佛山市南海區人民醫院)、黑龍江省醫院等都曾以百萬年薪招攬人才。

因此,多位院長也認為,其所拿年薪並未完全反映其綜合價值,“甚至不及一些醫院科主任年收入”。

曾幾何時,大傢還在發牢騷,認為不少醫院院長都是從科主任中提拔而來,既不懂管理,也不懂經營,沒辦法給大傢帶來“奔頭”。

時至今日,大批百億收入規模的醫院大量湧現。作為現代醫院的管理者,這些醫院院長們大約已經深諳“經營”之道,不光是醫院的院長和科主任們收入頗豐,即便是剛畢業的醫學生們也都知道這些醫院“待遇好”、“福利好”。

但“過於”善於經營一傢公立醫院的背面,是公立醫院逐利性的釋放。

市場化改革餘波影響下的公立醫院們,還在變得越來越像一傢傢“企業”,渴求於數字的增長和規模的擴張,熱衷於各種招攬甚至爭搶病人的手段,持續陷入無序競爭的泥沼。

從新醫改的思路來看,這樣下去不行,不能讓公立醫院長成一個個龐大而畸形的“怪物”。

曾經走偏的軌跡需要修正,而改變則要從醫院的管理者開始。

誰來支付院長的年薪?

公立醫院控制權之爭

肇始於三明的“年薪制”被討論瞭多年,亦有部分地區和醫院在嘗試改革,但總的改革面始終有限。

從改革面上看,河北於近期推行年薪制可以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因為其明確框定瞭推行年薪制改革的醫院具體數量和時間表。

早在2022年2月,山東省就根據《意見》制定瞭深化公立醫院薪酬制度改革實施方案,其中也提到瞭鼓勵對主要負責人實行年薪制。山東方案還明確,主要負責人薪酬所需資金納入單位部門預算管理,在醫院薪酬總量中單列,不作為薪酬總量核定基數。

而河北方案則直接要求,年薪制改革醫院書記和院長的年薪,由同級財政承擔。

所以,山東方案和河北方案有著類似的底層邏輯——公立醫院主要負責人的年薪,需要與醫院其他職工的收入來源明確區別開來。

八點健聞瞭解到,有支持年薪制改革的言論稱,院長本質上是代表政府部門管理醫院的“代理人”,所以需要利用“年薪制”將院長和其他醫生的利益目標分開,從而實現內部制衡,防止沆瀣一氣。

實際上,即便是在專門研究醫院管理的學者眼中,並不全是贊同“年薪制”的聲音。

“由財政承擔”,在一些學者看來,這裡埋藏著巨大的隱患。

當公立醫院院長們的薪水不再從“醫院總收入”這個蛋糕中分一部分的時候,院長們或許會失去“做大蛋糕”的動力。

比如國企和央企們,其主要負責人也與醫院院長一樣有行政級別,但財政並不需要負擔這些人的收入,而是從企業總收入中來。

北大縱橫管理咨詢有限公司合夥人王宏志認為,如果院長的年薪來自財政,而職工的薪酬來自醫院結餘,並且績效評價標準還不一樣,這很容易導致院長和職工收入脫節。尤其是在目前公立醫院降薪潮來襲的背景下,很容易“窮廟富方丈”。

此外,這種薪酬機制會引導院長隻“對上負責”,而不是對醫院管理結果負責。

因為盡管政府部門對院長也有績效考核,但是一方面與運營管理有關的指標很少,權重也低,對考核結果影響有限。“目前上級對下級的考核一旦觸及個人收入時礙於情面,考核往往流於形式。”王宏志說。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公立醫院控制權之爭”的熱議,在年薪制的背面流傳。

有學者告訴八點健聞,隨著醫保局成立後,醫保方對公立醫院的影響力和控制力越來越強,衛健委渴望奪回一些控制公立醫院的手段,通過“年薪制”管住醫院一把手,不失為一種“正本清源”式的解題思路。

譽方醫管創始人秦永方則認為,“政府對院長書記在內部考核管理上,不要幹預太多,醫生才是決定醫改成敗的關鍵”。

為何年薪制遲遲難推進?

年薪制與績效制,爭論已久。

以往,在秦永方咨詢過的醫院中,多是被托管的醫院實行年薪制,“上級醫院對被托管醫院院長要有個考核,給他一個年薪制,真正的公立醫院,除瞭三明,還沒有大面積推廣;而這些地方,更像是‘山寨版的年薪制’”。

為何年薪制在多地難推進?

首先,難點在於年薪制看似改醫院,實則是改政府。

其次,院長水平如何核定,院長考核目標夠不夠清晰,制定目標後如何考核?一旦理不清,極易給下一任留下爛攤子。

此次河北鼓勵推行“年薪制”的相關文件中,明確區分市級、區縣級醫院院長書記年薪制的覆蓋程度。醫改專傢徐毓才表示,“之所以區分,並不是縣財政無法支付院長工資的問題,主要在於挑選什麼樣的院長支付年薪制是個問題;如何設立考核目標細則;在醫院不斷虧損時,院長能不能完成年薪制下的目標。”

上述衛健人士也補充道,實施年薪制,要對院長水平進行核定,制定合理的績效考核目標,“現實中,制定的任期目標不夠清晰,有的目標流於形式,院長書記自己定義,然後上報備案”。

不夠科學的年薪制績效考核目標極易導致“上一任給下一任留‘爛攤子’”。

“年薪制後,院長在任期2、3年期間可能作出成績,但後期往往出現的問題,很多是前任的一些制度和措施造成的。”楊鑫表示,現在很多醫院存在的問題,前任留下爛攤子,後來繼任者負責收拾。

這又對院長任期制目標制定的科學性,提出瞭高要求。

除瞭制定目標,如何考核,“完不成怎麼懲罰,一次罰到位,還是分次懲罰,都需要討論,這些問題沒有捋順之前,搞年薪可能實施推廣起來很困難”。

還有,院長年薪應該是其他職工薪資多少倍?考核指標不健全,同樣會挫傷其他人的積極性。

如今看來,院長年薪制推進缺乏吸引力,主要在於年薪制對院長來說不是“鐵飯碗”,更像“緊箍咒”。

“對於年薪制,院長們既愛又恨,院長實施年薪制後,如何將自己的考核與醫院的績效管理結合起來,這是關鍵點。”秦永方表示。

“拿瞭年薪制根本不可能躺平,也不會躺平,隻能是考核更多,更多同公立醫院績效考核掛鉤。”徐毓才表示。

除此之外,是不是實行院長年薪制,應該是和推進醫院用人自主權的改革同步進行。目前政府對醫院院長書記進行管理,“所謂政府花錢買服務,但也應該給院長下放人事管理自主權。”上述衛健人士表示,這一點也並未落實。

徐毓才分析,根據職稱定年薪,是院長對年薪制響應不夠強烈的另一原因。除此之外,“目前實施的年薪制存在過度考核,需要計算工分,從院長到科主任、臨床大夫,大傢每天一睜眼就有若幹個量要完成。

“一些醫院有上百個指標,指標具體到每月每周每天,甚至一張打印紙,正反面都要記個分,弄得全院從上到下都有壓力”。

這與年薪制的本質完全相悖。

從年薪制本質的激勵作用來看,徐毓才表示,河北此次單純搞個院長書記年薪制,“可能既無法解決當下醫療服務體系裡存在的問題,也無法調動醫務人員的積極性。”

近幾年,全國公立醫院運營狀況困難,2020年,753傢三級公立醫院醫療盈餘為負,占比43.5%,較2019年增加25.89%;2022年,43.8%的二級醫院出現虧損。

“醫務人員降級薪酬待遇成為大趨勢,如何解決醫療服務問題、醫院運營問題,不是一個年薪制可以解決的。”徐毓才表示。

三級醫院接近50%的虧損面,很大程度是醫療服務價格改革滯後導致的。常說的“騰空間、調結構、保銜接”,目前來看前後兩步都在做,中間一環“調結構”存在缺席。

“醫療服務價格改革滯後,是個比較致命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瞭,醫療機構運營將更加困難,年薪制、公立醫院薪酬制度改革都是空的”。

40多年前,陜西某縣城來瞭個名牌大學生當院長,院長跟縣長吃飯時說,“我能當你的縣長,但你當不瞭我的院長。”在管理者眼中,醫院管理難度比當縣長難度還大,推行年薪制亦是如此。

年薪制大范圍內推行,還有多個環節需要打通。

公立醫院的改革環環相扣,如同在一個回廊裡,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而薪酬在其中,是醫改傳導到最後的一個環節,同樣也是一切開始的原點。

羅春昊丨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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