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尤三姐：世人皆是過客，唯有自己是故鄉

《紅樓夢》裡，黛玉曾做過一組《五美吟》，吟詠史上幾個有才色的女子，以寄感慨。

其中一首，詠的是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馀氣揚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歷史中的紅拂，憑借一雙慧眼和超凡膽識，實現瞭從奴婢到一品夫人的逆襲。

她的際遇，讓黛玉“可欣可羨”，稱贊其為“女丈夫”。

紅樓一書中，也有一個女子，不但具備瞭紅拂的慧眼、勇氣和膽識。

生得亦美麗絕倫、艷冠群芳，被視為天生的尤物。

然而，她卻沒有紅拂的運氣，最終隻落得揮劍自刎的下場。

“芳靈蕙性，渺渺實實，不知哪邊去瞭。”

她的離去，靈動飄渺，曹公如椽大筆之下一奇女子，如見眼前。

對她而言，讓生命消逝並非是窮途末路時的無奈之舉，而是一生中“最自在愜意的選擇與成全”。

她，就是尤三姐。

尤三姐是寧國府賈珍之妻尤氏的繼妹，與尤二姐是一對美貌可人的姐妹花。

寡母尤老娘帶著姊妹二人，依附賈珍度日，時常出入侯門公府。

貌美而身窮的姐妹倆，在賈府的潑天富貴中迷失瞭自我，淪為賈珍賈蓉的玩物。

在權勢富貴的利誘下，成為失足女青年的這對“尤物”，卻有著各自的心性追求。

尤二姐短視糊塗，隻願在富貴場中覓得安身之所，一勞永逸。

尤三姐卻清醒剔透，看清瞭紈絝子弟的嘴臉，不願繼續沉淪。

因而，尤二姐與賈璉對上眼，成為其外室，安心做一隻金絲雀。

尤三姐卻不願成為賈珍的小妾，對於夫婿的選擇，她有著自己的堅持：

“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

隻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

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裡進不去，也白過瞭一世。”

尤三姐的擇偶標準不看外在條件，而是遵從內心意願，大膽追求愛情。

在舊時代，如此頗具“現代化”的擇偶觀可謂驚世駭俗，其清醒勇敢的內在品質可見一斑。

尤三姐的心儀之人是柳湘蓮，隻因在五年前的宴會上多看瞭他一眼，便怦然心動、一見傾心。

柳湘蓮出身沒落世傢，外表瀟灑俊逸、玉樹臨風，性情豪邁爽朗、奔放不羈。

自己一貧如洗，還不忘打點為秦鐘上墳的花銷，對朋友情義綿長；

被薛蟠調戲，設計痛打對方，結下梁子，卻在其遭遇賊人打劫時，仗義出手，救其性命，可謂心胸開闊、俠肝義膽。

這樣一個有顏有品，有情有義的青年公子，讓尤三姐芳心暗許，情根深種。

當賈璉得知其心之所屬，也不禁誇贊尤三姐“眼力不錯”。

這等慧眼識人的能力，不僅體現在“擇偶”，其看人的功力也精準到位。

小廝興兒在“二尤”面前評判賈府諸人，說寶玉“成天傢瘋瘋癲癲”，外頭聰明，內裡糊塗。

耳根子軟的尤二姐一聽就信，尤三姐卻有自己的判斷。

在相處中，通過觀察，她認為寶玉隻是有些女兒氣，非但一點不糊塗，還十分尊重女孩，“隻不大合外人的式”。

世人對寶玉多有誤解，其“呆氣”“傻氣”常被人詬病，眾人之中，也唯有黛玉能真正理解他。

尤三姐卻能一眼洞見寶玉“呆傻”之氣中蘊藏的赤子之心，其洞察力和判斷力可謂非同凡響。

不偏聽偏信，不人雲亦雲，擁有獨立思考能力，就是在今天，這樣的女性也是卓爾不群的。

慧眼如炬的尤三姐，把人的秉性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本以為擇得良人便可上岸，奈何世事多變，一切美好願景終究化為鏡花水月。

在舊時代，女人“失瞭腳”，憑她有甚好處，也要低人一頭瞭。

尤二姐就不無自卑地對賈璉說過：

“我雖標致，卻無品行。看來到底是不標致的好。”

“失貞”的女人，在丈夫面前隻能低到塵埃裡，匍匐跪舔其腳下。

尤三姐卻不以為然，她並不自輕自賤，也不懼男權威嚴。

她曾對尤二姐說：

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指賈珍賈璉）玷污瞭去，也算無能。

自詡“金玉”，看重自身，即便犯瞭錯，也不容許自甘墮落。

對於賈珍等人，再權勢滔天，在三姐眼裡，也不過是色鬼淫魔和“現世寶”而已。

當賈璉硬做“好事”，欲把尤三姐許配給賈珍做小妾，她被徹底激怒。

忍無可忍，尤三姐便一心豁瞭出去，拿賈珍賈璉取樂作踐。

撒潑作鬧、厲聲痛罵、挑吃撿穿……玩弄賈傢兄弟於股掌，誆他們花瞭許多昧心錢，卻沒有一日遂心過。

以潑辣放浪的姿態蔑視權貴、挑釁強權，是尤三姐屈辱不甘的絕地反擊，也是無可奈何的自我放逐。

時時作鬧，傢無寧日，尤二姐便想把妹子嫁出去。

三姐也知其意，不等姐姐說明，便瞭然於心。

但她不受擺佈，而要自擇夫婿，主動爭取自己的幸福。

看中柳湘蓮，終由姐夫賈璉做主，結下這門親事。

自此痛定思痛，幡然悔過。

她斬釘截鐵，心口不二，說瞭“悔改”，就毅然與過往混亂的生活割裂。

從此安分守己，侍奉母姊，不再沉溺奢靡，簡素度日，一心等待湘蓮迎娶。

一個人能正視自己的錯誤並不容易，而把“改過”落實到行動中的人，也不多見。

當然，“淫奔不才”並非僅僅是尤三姐的過錯，更是那個男權社會對女性威逼利誘式的霸凌和欺辱。

魯迅先生曾說：

“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尤三姐算得上是一個“真的勇士”。

她有糊塗犯錯的過往，卻沒有破罐子破摔，一味沉淪。

她直面自己的錯誤，知恥後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勇敢追求愛情，不因“過失”而妄自菲薄，對新生活充滿希冀。

有這麼一句話：

“人生最重要的能力，是修正錯誤的能力。”

倘若總為曾經的過錯自責懊悔，隻會不斷內耗，讓自己跌入更黑暗的深淵。

隻有積極面對，勇於改錯，才能避免持續陷入困境，生活才有重啟的可能。

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的鴛鴦劍，是湘蓮贈予三姐的定親信物。

三姐喜不自勝，將劍掛在繡房的床頭，每日笑望，對未來充滿向往。

卻不曾想，劍乃殺人利器，為不祥之物，難以導向圓滿，此處伏筆深埋，令人唏噓。

那段等待迎娶的日子，是三姐一生中最幸福美好的時光。

她以為，隻要洗盡鉛華，便可滌蕩過往，迎來光明前景。

她期待，能與同樣蔑視權貴的柳湘蓮惺惺相惜、心心相映。

殊不知，命運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人，尤其是犯瞭致命錯誤的女人。

柳湘蓮對這樁婚事本就心存疑慮。

當他得知未婚妻竟是賈珍的小姨子，囿於“東府裡，隻有兩個石獅子幹凈罷瞭”的固有觀念，便認定她品行不堪，執意退婚。

平地一聲雷，癡心苦等的尤三姐等來的是柳湘蓮上門索回定禮，決意退婚的消息。

忽見反悔，三姐便知湘蓮探得瞭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曾經“淫奔無恥”，而不屑為妻。

至此，尤三姐命數已定。

她手握鴛鴦劍，行至湘蓮面前，淚如雨下。

一面說著“還你的定禮”，一面決然抹瞭脖子。

這世間，已生無可戀，劍朝項上一橫，便可解脫萬千煩憂。

哀莫大於心死，自刎於愛人面前，是她對自己最後的成全。

“揉碎桃花紅滿地”，以極致的慘烈傳遞極度的悲傷與失望。

“玉山傾倒再難扶”，可憐癡心曼妙一玉人，頓時香魂渺遠。

柳湘蓮這才知三姐原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追悔莫及，卻已無力回天。

他的魯莽偏執，斷送瞭三姐的性命，也葬送瞭自己的一生。

初見即訣別，驚鴻一瞥後的消香玉隕，讓柳湘蓮經歷瞭電光火石般的猛烈撞擊。

懊悔、傷痛、不舍的雜糅情感痛擊著他，昏默淒清之中，得遇一道士，得以被點化。

他掣出鴛鴦劍，將萬千煩惱絲一揮而盡，隨道士遠遁，不知何往。

一個貌美如花、忠貞剛烈，一個瀟灑俊朗、豪氣幹雲。

兩人曾同被權貴壓迫，同樣不甘屈辱，同為俗世中的一股清流。

本可成為神仙眷侶，卻因種種造化，一個魂歸情天，一個遁入空門。

時也，命也；是也，非也。

慧眼如炬的能力，奮力改命的勇毅，都無法成為尤三姐重獲新生的助力。

冥冥之中那隻操縱命運的手，在翻雲覆雨間，便把人的一生定格。

作傢閆紅曾這麼評論尤三姐：

在她彪悍的外表下，她的心，一直是怯弱的，面對強大的男性社會，她百般解釋，卻終是百口莫辯。

“怯弱”源於她知道自己犯下瞭大錯。

嫁給品性高潔的柳湘蓮，是她為自己找尋的唯一救贖之道。

依靠柳湘蓮洗白，便可上岸改命，再世為人。

當嫁娶無望，選擇自絕後，彼時真正的醒悟才開啟，她托夢告知柳湘蓮：

“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

她終於覺悟，人這一生的因緣際會、因果造化，隻與自己有關，與他人無涉。

世間熙攘，誰不是須臾的過客？

人生旅途中，你我皆行人；有緣相伴一程，無緣背道而馳。

各人的路徑，終究要獨自走完；命運的救贖，亦無法假手他人。

世人皆是過客，唯有自己是故鄉，唯有自己是歸宿。

無論走向哪兒，都是走向自己的歸途。

或許我們該慶幸，不必像尤三姐那般，付出生命的代價才得以明瞭：

萬裡歸途，漫漫長路，除瞭自我救贖，他人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