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魯迅與夏目漱石,在中日兩國,都是如雷貫耳的名字,都被稱為“國民作傢”。當然,我這裡並不想把魯迅與夏目漱石進行比較。我倒是想說,夏目漱石的小說《我是貓》,學過日語的人,應該都是耳熟能詳的,沒讀過的,大概也是聽說過的。

在夏目漱石人生最後的9年時光,他定居東京都新宿區早稻田南町7番地,取名為“漱石山房”的一處“和洋”結合的寬闊宅邸中。當年的房屋,在1945年5月25日美軍實施的東京“山手大轟炸”中,已經燒毀殆盡。其後,有志者在遺址之上修築“漱石公園”和“漱石山房紀念館”。我早就聽說,那是一處外觀設計時尚,內裝典雅復古的建築。其實,夏目漱石位於雜司谷靈園的墓地,距離我在東京的寓所近在咫尺,多繞一腳,就能見到。而這一處書房,一直惦念,還曾經答應一位從事金融的華人朋友一起前往,卻始終緣慳一面。終於,在2021年那個春日的午後,任性一把,瞭卻心願。

夏目漱石,日本近現代最偉大的文學傢,1867年出生於江戶幕府一個基層幹部之傢,原名金之助。此時的江戶幕府已然處於大廈將傾前岌岌可危的狀態,養活瞭六個孩子的夏目傢的生活有多麼艱難,可想而知。“生不逢時”的夏目漱石,盡管是傢中最小的兒子,童年卻盡受顛沛流離之苦。一會兒被送他人,一會兒又被姐姐接回傢中。送與他人時也是被裝進一個立式竹簍放在沿街的門口,接回傢中後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成年後的夏目漱石曾這樣定義自己的童年:“六個孩子裡的老幺,對於父母而言,完全是多餘的”。什麼“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這話,至少夏目漱石是沒有感受到的。

 

僅僅是嫌孩子有一張嘴費糧食嗎?也不盡然。日本有一種“庚申信仰”,源自中國道教文化,據說最早有由遣唐使帶入日本的。到江戶時期,愈發深入民間。當時的日本人相信,庚申之日,三屍蟲作祟,需要請僧侶徹夜誦經作法。而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將來會成為“江湖大盜”。而夏目漱石不幸就是出生在庚申之日,又是傢裡的第五個兒子,著實是一個累贅。對此深有忌憚的父母,便兩次將他送人。在養父母傢,夏目漱石也沒能感受到溫暖的親情和幸福的生活。前一對養父母,采取的是“散養”的方式,有一口沒一口地養活著。看不過眼的親姐姐,一氣之下,把夏目漱石帶回傢,可父母又將夏目漱石送給瞭一戶無兒無女的寺院住持。第二對養父母條件優渥,可好景不長,養父丟下養母和別人跑路瞭,夏目漱石又一次回到瞭親生父母傢。就是這種被嫌棄的童年,給夏目漱石後來神經質的性格埋下陰鬱的伏筆,後來他給自己取瞭“漱石”這個筆名,就是化用中國六朝時“漱石枕流”的典故,表現不從流不合群的個性。

1888年,夏目漱石進入第一高等中學校本科就讀,在那裡,他與後來成為日本著名俳句傢的正岡子規結為摯友。夏目漱石常常毫不顧忌地去宿舍探望罹患肺結核的正岡子規,而正岡子規也為夏目漱石的文采所折服,奉他為“畏友”。

幾年之後,夏目漱石到正岡子規的老傢松山教書,正岡子規從中國戰場歸國,到夏目漱石在松山的新傢住瞭52天。這也是影響二人今後的文學之路的至關重要的一段時光。也是在這年的年底,夏目漱石回到東京。上議院書記官長的女兒鏡子曾放出“非東大高才生不嫁的豪言”,她在看瞭夏目漱石的照片後,為父親推薦的相親對象那溫文爾雅的氣質深深打動,兩人於是締結瞭婚約。

婚後,出身豪門的鏡子因為不會早起為傢人做早餐,常常被夏目漱石抱怨,也因此引來外界對她“惡妻”的風評。1896年4月,29歲的夏目漱石前往位於九州的熊本第五高等學校任教,2個月後,鏡子追隨而至,兩人在熊本舉行瞭婚禮。然而,鏡子難以適應當地的生活環境,又經歷瞭第一個嬰兒的胎死,在熊本的三年間,被抑鬱深深地折磨,甚至一度想尋短見。

 

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夏目漱石得到瞭公派英國留學的機會。前往英國留途中,他還曾在中國上海短暫停留。然而,在英國的兩年間,因為身材矮小、體質孱弱,夏目漱石常常受到英國同學的嘲笑。“這是最不快樂的兩年”,英國人把他錯當成“東亞病夫”的經歷,更讓他感到一種侮辱,也導致神經衰弱加劇。

1902年,年僅35歲的正岡子規死於結核病。兩個月後,夏目漱石從正岡子規的同鄉高浜虛子口中得知噩耗,“神經衰弱越來越嚴重瞭”,鏡子在給親友的信中這樣寫著。正岡子規走瞭,他的同鄉高浜虛子一直陪伴著夏目漱石。1905年,在高浜虛子的鼓勵下,38歲的夏目漱石發表瞭第一部小說《我是貓》。以一隻還沒有名字的貓的視角,觀察著神經質的主人和他身邊形形色色的文化人。如今,“漱石公園”內建有“貓塚”,紀念那隻陪伴夏目漱石四載春秋,卻同樣沒有名字的貓咪。

1907年9月,夏目漱石搬到“漱石山房”,他變得更加易怒多變,對身為妻子的鏡子常常施以傢庭暴力。受到大學預科時的同窗、南滿鐵路副總裁中村是公的邀請,夏目漱石前往中國東北旅行。回到日本之後,一個多月行程,集結成一部《滿韓漫遊》,字裡行間透著“先進國”對“落後國”的挑剔與歧視。中國國內也有譯本,在這裡我就不多評價瞭。

盡管不斷實施傢庭暴力,鏡子對夏目漱石依然不離不棄,還為他生育瞭二男五女,得到的卻是夏目漱石這個“沙文男”毫不憐惜地抱怨,“說真的,女人動不動就懷孕,真的很討厭。”當下中國,把這稱為“拔……什麼無情”!

大部分的時候,夏目漱石是一個邊工作邊看著孩子們玩耍的慈祥的父親,他也會時不時和男孩們玩一玩相撲,帶孩子們誦讀《百人一首》。最小的女兒不到一歲就夭折瞭,直到夏目漱石離世的那一天,她的照片始終掛在漱石山房書房的墻壁上。可一旦夏目漱石陷入神經質的狀態,就變成一個情緒失控,極易施暴的“野獸”,在孩子們的心裡留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

 

我無法把這種“打老婆,罵孩子”的人與文學傢直接銜接上。但是,無法否認,就是這樣充滿暴力傾向的人物,對文字有著極其敏銳的感知力,對日本人的審美心理有著準確的把控力。他將英文“I love you”翻譯成日文“今夜月色真美”,這是何等的浪漫,何其的優雅!

1916年12月9日,夏目漱石與世長辭。《明暗》,是他在“漱石山房”創作的最後一部作品,也是一部未盡的遺作。在這部作品中,夏目漱石提出的“擇天去私”的觀點,被鐫刻在漱石公園門口的半身像旁,也深深地烙印在讀者的心中。

值得一提的是,搬到“漱石山房”之前,夏目漱石曾在東京都文京區的向丘住瞭九個月。而他在向丘的故居,也成為魯迅心向往之的地方,即使房租貴些,還是在1908年4月,和弟弟周作人、朋友許壽裳等搬瞭進去,並饒有興致地命名為“伍舍”。魯迅一生狷介孤高,嬉笑怒罵,毫無顧忌。眾人皆不能入其眼,卻獨愛夏目漱石的作品。他不僅熟讀瞭夏目漱石的小說,連略顯枯燥的文學評論集也細細閱讀。

我在復建的書房中追慕“星期四聚會”的風雅,與夏目漱石的蠟像共話文壇趣事,反復咀嚼推敲那些金句的深長意味,辭別“漱石山房”時,已是夕陽西下。落日餘暉給周邊略顯古舊的房屋鑲嵌一層融融暖意,不由羨慕起這些伴著文脈思泉而居的人們。此間樂,盡忘喧囂浮華世!

38歲開始寫作,49歲與世長辭,也不過是11年的創作生涯,不算太長,卻留給世人《我是貓》《哥兒》《三四郎》《草枕》《行人》《稻草》等多部膾炙人口的小說,還有評論集、紀行、詩集、隨筆集等。這又想起我那位從事金融的朋友,他特別喜歡夏目漱石的作品,轉勤之前,幾次念叨,多次相約,終是未能到訪。此次,我的拜訪,也算是對朋友的一點心意吧。撰文記之,兼有隔空喊話之意:“老朋友,你在異國他鄉,還好嗎?”(2024年4月21日修訂於廣州市南沙大酒店)

點讚(0) 打賞

评论列表 共有 0 條評論

暫無評論

微信小程序

微信扫一扫體驗

立即
投稿

微信公眾賬號

微信扫一扫加關注

發表
評論
返回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