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晶晶
“後樂園仍在，烏城不可尋。願將丹頂鶴，作對立梅林。”這首詩，鐫刻在日本岡山後樂園中綠蔭下的青銅詩碑上，是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1955年12月率領戰後第一個中國科學傢代表團訪問日本時，重返闊別40年的岡山寫下的。在新文化運動前夕的1915年，郭沫若到岡山第六高等學校（今天國立岡山大學的前身）求學三年，然後升入九州帝國大學（今天國立九州大學的前身）醫學部學醫。對於一個在異國他鄉求學的學生來說，有著中國文人氣息的岡山後樂園，可謂一方樂土。
岡山後樂園，日本三大名園之一，是岡山藩主池田綱政命傢臣津田永忠於日本貞享4年（1687年）開始建造的。此園竟然耗時14年，在日本元祿13年（1700年）才建成。雖然現在的岡山後樂園是二戰美軍大空襲後重建的，但它依然保留瞭江戶時期的風貌。“後樂園”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來自中國北宋名臣、文學傢范仲淹的詩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郭沫若留學時期的後樂園養有丹頂鶴，這個經常被中國文人墨客所吟詠的禽鳥是祥瑞的象征，自然也為郭沫若所喜愛。可惜，郭沫若重返岡山時，後樂園的丹頂鶴早已因為戰亂不見蹤影。見此情景，郭沫若承諾岡山友人，他將贈送一對丹頂鶴給岡山後樂園，讓後樂園重新恢復往日丹頂鶴在園內自由盤桓來去的盛景。
半年後，一對中國丹頂鶴被送抵岡山後樂園。岡山人給這兩隻中國來的使者取名，一隻叫“茶目”，一隻叫“黑目”。這樣，岡山後樂園內又復現瞭1916年冬郭沫若在傢書中描述的景象：“中有大池一，餘則清流成渠，灌註其間，微風散拂，則漣漪四起。復有鶴鳥數隻，戲為水浴，丹冠素羽，與淡日爭先也……”如今，岡山後樂園中有幾隻優雅高貴的丹頂鶴，那便是郭沫若贈送的丹頂鶴後裔。這裡，請允許筆者饒舌一句：中國不僅向日本贈送過熊貓、贈送過朱鹮，還贈送過丹頂鶴。
其實，文人贈鶴，不隻發生在中日兩個國傢之間。在中國唐代，“詩王”白居易也曾得到友人贈鶴，也曾贈鶴給友人。公元824年，53歲的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滿，不遠千裡把朋友相贈的兩隻鶴從杭州一並帶回洛陽。白居易在《洛下卜居》有記載此事：“三年典郡歸，所得非金帛。天竺石兩片，華亭鶴一隻。飲啄供稻粱，包裹用茵席。誠知是勞費，其奈心愛惜。遠從餘杭郭，同到洛陽陌……”（此處白居易寫華亭鶴一隻，可能是為瞭修辭對仗。）詩文中可以看出，白居易對華亭鶴的喜愛，華亭鶴吃的是上好的谷物，臥的是華麗的茵席。他也知道這好像有點兒浪費，但他實在是太喜歡鶴瞭！白居易回到洛陽買宅院時，也充分考慮到瞭鶴的棲息地，“貞姿不可雜，高性宜其適。遂就無塵坊，仍求有水宅。”
白居易最後選定的“有水宅”，位於洛陽城內的履道裡。履道裡始建於隋朝，位於隋唐洛陽城外郭城的東南隅。隋唐時期的皇親國戚、達官貴族，有不少在此造府建園，如隋文帝的長女樂平公主和隋東都洛陽城的設計及督建者宇文愷，都在履道裡建有宅園。白居易曾稱贊履道裡：“都城（指洛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隅，東南之勝在履道裡。”
白居易在《履道裡第宅記》中這樣描述他的宅園：“園中花忻最茂，宅院內有映日堂三間，有九老堂五間，有池水可泛舟，舟中有胡床，床前有廣酒池。池上有橋，池東有粟廩，池北有書庫，池西有琴亭，池南有天竺石二峰，岸有華亭鶴兩隻。”有花，有堂，有池，有橋，有書庫，有琴亭，更重要的是有兩隻華亭鶴。這樣的宅園，應該是白居易心目中的理想退隱處。白居易對鶴的喜愛由來已久。他年輕時就曾寫下《感鶴》：“鶴有不群者，飛飛在野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貞姿自耿介，雜鳥何翩翾。……”有人統計過，白居易留下的詩歌中，詠鶴詩有26首之多，為唐代詠鶴詩之冠。
白居易在履道裡宅園愜意生活瞭一年後，被派往長安做秘書監，他心愛的兩隻白鶴留在瞭洛陽傢中。宰相裴度得知以後，致信給白居易並賦詩一首《白二十二侍郎有雙鶴留在洛下，予西園多野水長松可以棲息，遂以詩請之》，以此來表達自己對白居易傢中兩隻白鶴的喜愛：
聞君有雙鶴，羈旅洛城東。
未放歸仙去，何如乞老翁。
且將臨野水，莫閉在樊籠。
好是長鳴處，西園白露中。
白居易收到裴度的詩文後，自然明白宰相大人的心意，加上自己也無法照料兩隻白鶴，就爽快答應裴度，把兩隻白鶴相送。文人之間的禮尚往來，當然少不瞭詩文唱和，白居易贈鶴賦詩《送鶴與裴相臨別贈詩》：
司空愛爾爾須知，不信聽吟送鶴詩。
羽翮勢高寧惜別，稻粱恩厚莫愁饑。
夜棲少共雞爭樹，曉浴先饒鳳占池。
穩上青雲勿回顧，的應勝在白傢時。
白居易詩文中把這對白鶴當作孩子一般細心叮囑，想必宰相裴度大人讀後，自然可以體會到他對這對白鶴的深厚情感，一定同樣會對白鶴悉心照料，而且也會感激自己忍痛割愛。白居易與裴度詩文唱和贈白鶴的故事，是唐代文人之間日常往來的一段趣聞。
鶴，自古以來被視為君子品格的象征。白居易將文人生活與鶴緊密相連，反復表白於鶴：“淡交唯對水，老伴無如鶴。”郭沫若贈丹頂鶴於岡山後樂園，亦是中日友好往來的一段佳話。未來的春天，可去日本“晴天之國”岡山，漫步於後樂園，賞櫻花，聽鶴鳴。可來中國古都洛陽，賞國花牡丹，探尋白居易的履道裡宅園遺址，想象《詩經·小雅》中的：“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作者系河南科技大學域外漢學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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