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0月29日,第十屆北京香山論壇,中國前駐美大使崔天凱受邀出席。在談到近期中美高層間交流更為頻繁的問題時,崔天凱作為資深外交官,在論壇上表達瞭獨到見解。

美國為何一方面不斷派官員來華,另一方面卻繼續執行對華遏制政策?美方“小院高墻“的脫鉤政策錯在哪裡,能持續多久?中美之間能否達成新的共識?《鳳凰大參考》特別刊發崔天凱的發言實錄,以饗讀者。

核心提要

1. 對於中美近期頻繁的互動,崔天凱認為這是一個好的信號,但雙方達成的共識能否落到實處,還需要看中美雙方的誠意以及共同的努力。

2. 談及美國的“小院高墻”,崔天凱直言,這樣的政策本質和脫鉤斷鏈沒有區別,並且違背經濟、科技的客觀規律。中美關系具有多面性,無論美國對華態度和政策變幾種說法,關鍵問題在於,能否尊重中國在幾個真正核心的問題的立場,並接受中國的發展。

3. 被問及中美是否會發生沖突時,崔天凱認為,我們應該有智實力,即明智的實力、理性的實力,避免最壞情況發生。中美兩國都有這個責任,實事求是地將彼此的認識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擴大目前的交往恢復。

4. 在全球性問題急需共同面對的今天,關於新的世界共識,崔天凱認為,每個國傢有不同的道路,建立在全人類共同價值基礎上的共識才是持續的、持久的。

編輯丨李卓凡 王睿

重返巴厘島,面向舊金山

主持人提問:崔大使好,我們看到最近一段時間,中美關系確實出現瞭一些變化。美方的一些高層不斷地來訪華,今天王毅外長應該也在美國,同時拜登總統27號也會見瞭王毅外長,我們看到瞭美國恢復對華合作的一些跡象。但是從行動上來看,美國對華的遏制政策和脫鉤,這樣的一些具體做法好像仍然還在繼續。所以我們中方的一些判斷認為,美國說一套做一套,您怎麼看?這是不是一個現狀?

美國總統拜登在白宮接待瞭中國外交部長王毅

崔天凱:最近中美之間確實各種往來比較多一點,比前幾年要增加很多,這是個好的事情。剛才你也提到,王毅外長可能剛剛結束他在華盛頓的訪問。從雙方對外發表的消息來看,雙方進行瞭深入的、建設性的、實質性的溝通。我們當然希望這種溝通以及達成的共識能夠落到實處,雙方都要有誠意,把這些政策聲明,把會談上講的這些話要付諸實現,心誠則靈嘛,我們繼續看

主持人提問:因為我看王毅外長在拜登會見的時候,他提出我們在重返巴厘島的基礎上面向舊金山,您如何看待這句話,是否也預示著中美關系可能會有一些變化?

中國外交部長王毅與美國國務卿佈林肯去年在巴厘島會晤

崔天凱所謂重返巴厘島是指去年在二十國集團會議上,習近平主席跟拜登總統在印尼的巴厘島進行瞭非常好的會晤,也達成瞭重要的共識。當然沒過多久就發生瞭一些意外事件,也造成瞭很多幹擾。所以說巴厘島上兩國元首達成的共識,是不是已經全面地真正地落到實處瞭,這恐怕還是個問號。重回巴厘島就是說還要回到兩國元首共識的精神上來。

面向舊金山,現在王毅外長在華盛頓也說瞭,雙方要共同努力,實現在舊金山的兩國元首的再次會晤。當然我們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爭取能夠實現這個會晤,而且使這次會晤取得成功,能夠在巴厘島的這個基礎上再往前走。特別是舊金山,大傢可能還記得,正好30年以前,亞太經合組織第一次領導人非政治會議也在美國的西岸,在西雅圖旁邊一個島上,中美兩國元首在內也實現瞭會晤,那是對於此後的幾十年的兩國高層溝通是很好的開端。那麼30年之後,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會議又回到瞭美國西岸,如果中美兩國元首共同努力的話,還是有可能實現會晤的,那麼這個會晤對於今後的中美關系能不能起到戰略引領作用,我想這就是大傢在說,面向舊金山的含義吧。

30年前的1993年,時任中國國傢主席江澤民同美國總統克林頓在西雅圖的第一次亞太經合峰會上舉行會晤

和而不同,鬥而不破

主持人提問:我們看到其實這次王毅外長還會見瞭沙利文,沙利文也被認為是美對華“鷹派政策”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而且他也曾經提到過美國要建立“小院高墻”這樣的一些概念,在大國關系當中存在“脫鉤”、“去風險”,這樣的一些名詞也不斷出現。那您覺得像美國這種“小院高墻”以及“脫鉤”的政策,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嗎?

崔天凱:首先我一直不知道,把美方一些人分為鷹派鴿派等派別,是不是很準確地描繪他們。因為美國國徽上就有個鷹,按照這個說法,所有美國人都鷹派,當然不能這麼貼標簽。關於所謂“小院高墻”,我覺得實際上最早他們是想脫鉤斷鏈的,後來發現那樣做不到,而且會傷及自身,所以就調整為“小院高墻”。但是我覺得從本質上來講,這個跟脫鉤斷鏈沒有區別,他還是想人為地阻斷正常的科技經貿往來。但這個是違背經濟和科技發展客觀規律的,違背客觀規律的事情我相信最終是做不成的。而且我們可以想象一下, “小院高墻”,就是圍瞭一個地方,把這墻越壘越高。前兩天我在上海開會,我說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一個中國成語,坐井觀天,你就給自己壘瞭個井,坐在底下看,這有什麼好處嗎?

10月27日,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在華盛頓會見美國總統國傢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

主持人提問:這四面高墻壘起來以後,確實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們現在確實註意到,比如說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從最初的時候“四不一無意”,然後到“五不四無意”,到後來又增加到“六不五無意”,這些變化當中,您覺得到底有哪些在變,有哪些實質上是沒有變化的?

崔天凱:我覺得關鍵問題不在於具體的說法,說到底美國對華政策,它要在幾個真正核心的問題上能夠尊重中國,能夠接受中國的發展。首先當然是中國的主權,領土完整、國傢統一問題,特別是臺灣問題。然後中國的道路和制度問題,中國走自己的道路,有自己的制度、自己的理論文化,美國人能不能尊重?還有一個就是以符合中國國情的方式,中國實行民主促進人權,美國能不能接受?當然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中國要實現正當的發展,中國正當的發展權力,中國要走向中國式現代化,美國人能不能接受?我覺得這幾個是真正的關鍵問題,核心問題,特別臺灣問題是所謂核心中的核心,第一條紅線。所以不管美國表態,他講幾個“不”,幾個“無意”,加一個少一個,關鍵在這幾個根本問題上,它能不能做到跟我們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合作共贏,這個還是要看今後它怎麼做的。

主持人提問:其實這幾個“不”,這幾個“無意”當中也包含瞭您剛才所說的這些內容,但關鍵是在一些具體的行為上,確實好像和自己的承諾總是有一定的距離,您覺得中美的這種關系和波折,是不是呈現一定的周期性?比如說現在對華遏制的周期,您覺得什麼時候可能會有一些改變?會持續多長的時間?

崔天凱其實中美關系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關系,是個多面性的,美國對華政策,既有要跟我們協調合作一面,也一直存在著要對中國遏制,甚至要改變中國的一面,這兩面都存在。所以中美關系也從來是兩面都有的,有的時候可能合作協調表現的多一點,有的時候可能交鋒鬥爭表現的多一點,但是不等於說某一面表現多的時候,另一面就不存在瞭,另一面還是存在的,到一定的條件下,這又會成為主要的表現方面。所以可能很難界定某一個階段,這個周期就是遏制,而下一個周期就是合作,始終這兩邊都在的。但是關鍵是雙方要認識到作為兩個大國,應該找到一條正確的相處之道。我認為隻要雙方都能夠承認和接受,中美兩國可以和而不同,那兩國就能做到鬥而不破。

避免沖突:智實力

主持人提問:現在我們看到美國也在和他的一些盟友,像歐洲、東亞的一些盟友來合作,讓他們接受美國的對華戰略。但是作為美國的盟友,尤其是東亞的盟友,您覺得他們會不會選擇可能是這種兩面下註,靜觀美國的政策變化,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崔天凱:美國經常從他自己的戰略需要,或者他對世界的認知,來要求他的盟友采取跟他一樣的政策,但是我相信,至少我希望他的盟友也能夠基於自己的國傢長遠利益來做出判斷,采取行動。現在有個詞,國際上有個詞叫選邊站隊,很多國傢很不喜歡這個詞,可能還有少數國傢自動就這麼做瞭。比方說日本,它是不是自己覺得我就該選邊站隊,但絕大多數國傢是不贊成這樣,我覺得如果我們都本著要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樣一種精神的話,那所有的國傢都應該選在同一邊,選在人類共同利益的一邊,選在歷史正確的一邊。當然這個事情最後要周圍國傢自己作出選擇,包括你剛才講到美國的盟友,他們自己怎麼認知現在這世界的,自己怎麼認知自己國傢真正利益的,然後做出正確的判斷。當然我們希望美國本身也要做出這樣的判斷。

隨著美國對烏克蘭軍援力度的加大,北約各國也上調瞭援助標準

主持人提問:最近我看到提出軟實力概念的約瑟夫·奈先生,他也在中國進行訪問,其實他也不斷地談到瞭中美之間爆發沖突的這種可能性,當然它實際上總體還是持一種否定和謹慎的觀點。他說中美陷入戰爭非常不可能,因為兩國的決策層度意識到戰爭的代價是巨大的,所以在引發戰爭的事件上可能會謹慎行事,他說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非常之低。但是有些時候可能沖突的發生,又不是說以雙方的這種理性為基礎、為依據的,因為我們看到實際上現在南海、臺海方向,其實摩擦等等這樣的一些近距離的接觸還是頻繁存在的。那您怎麼看約瑟夫·奈先生的觀點?

戰火中的加沙,兩國的沖突將帶來巨大的災難

崔天凱:中美兩個大國如果發生沖突對抗,對世界肯定是災難性的,當然對兩國自己肯定也是災難性。剛才鄭永年老師也引用瞭基辛格博士講,他一再警告一定要避免沖突對抗。我相信兩國大多數人,理性的人都認識到這一點,但是並不等於說我們啥也不做就可以自動避免沖突對抗,還需要我們做出共同的努力,防止這樣最壞的情況發生。所以我們不能說我們躺平就行瞭,因為大傢知道利害關系,那事情就不會來瞭,如果躺平啥也不幹,很可能你最不希望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的。約瑟夫·奈當然他是個很著名的學者,他還提出瞭很多大傢都瞭解的觀點,比方說軟實力,後來還有人說巧實力,我過幾天可能有機會能見到他,我想跟他說,軟實力也好,硬實力也好,巧實力也好,我們還是應該有個智實力,就明智的實力,理性的實力。如果大傢都能根據這個來做事情,那我們確實可以避免最壞情況發生。

鳳凰網《與世界對話》專訪“軟實力”概念提出者、哈佛大學學者約瑟夫·奈

主持人提問:中國古代有一個寓言故事叫“疑人偷斧”的故事,就是當你覺得你懷疑他拿瞭你的斧頭,你怎麼看他各種言行表現都覺得非常的像,就是您在美國擔任大使也很多年瞭,您覺得美國包括一些議員,我們雖然不願意加標簽、扣帽子,但是確實有一些我們稱之為反華議員,他們在對華政策上確實是比較極端的。那您覺得就是美國國內是不是真的有一些這樣的人士,他們是希望通過比如說挑起一些局部的沖突,來消耗中國的實力,有這樣的一些想法,那麼這些人的這樣的一些見解,又多大程度上可能會落實到美國的政策當中?我們這種擔心是不是多餘的?

崔天凱:美國當然是個很大的國傢,所以也是北京有句話叫林子大瞭什麼鳥都有,也是各種各樣人都有,各種觀點也都有,這本身倒是並不奇怪,但是你如果仔細看一下,你會發現那些非常極端的反華的人,很多人根本就沒來過中國,他也不知道真實的中國是什麼樣子,他也不瞭解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中國老百姓在想什麼,他不知道,他就完全從一種主觀的東西出發。當然也有一些,坦率地說有一些這樣的所謂學者,所謂中國問題專傢,他可能也研究瞭一些中國的事情,可能還會講幾句中文,但他真正瞭解中國嗎?這些人往往是所謂“半瓶子醋”,這個其實也很危險的,因為人傢以為他們是專傢,結果他講出來的話都是誤導的。所以我覺得我們兩國都有這個責任,要實事求是,把對對方的認識,把判斷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尤其我覺得美國的一些政治傢也好,其他人也好,他需要更多地瞭解中國,瞭解真實的中國,瞭解今天的中國,瞭解中國人在想什麼,中國為什麼制定這樣的政策?中國為什麼走這樣的道路?為什麼有這樣的制度?他如果毫無瞭解就在那憑想象甚至憑懷疑,您剛才講的是偷斧子,它有個成語“杯弓蛇影”,那就是害瞭他自己。當然現在雙方的交往在恢復,我覺得我們應該大力鼓勵這種交往,還要擴大,還要深化。

美國輸贏,全看自己

主持人提問:確實我們現在看到有很多的美國官員陸續來中國,好像這幾天我們看到加州的州長紐森也在中國訪問,他登上瞭長城。所以這種交流還是要繼續加強起來,可能相互的這種瞭解和理解才能夠避免沖突的發生。另外現在氣候變化、消除貧困等等,這都是相當於全世界面臨的共同話題。您覺得像這樣,我們可能現在交流的過程當中經常提到的一些,全球共同面臨的一些挑戰,您覺得對於這些挑戰的這種合作,能夠多大程度上彌補中美之間其他方面的這種分歧?

美國加州州長紐森稱贊長城是“一部史詩”

崔天凱:現在有一些所謂全球性的挑戰,像氣候變化、傳染疾病等等,當然是需要中美加強合作的,這個合作面始終是存在的,而且是不斷在擴大。我們當然也希望中美之間合作面能夠始終占主導地位,但並不等於說因為這些合作需要存在,雙方一些分歧甚至一些有相當尖銳、深刻、不同的問題,自動就會給掩蓋瞭或消失瞭,這也是做不到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始終保持基調,是協調合作的,是要兩國找到一個正確相處之道的,然後在這個前提下,再在框架內要找到建設性的來處理這些分歧,解決問題的辦法。

10月26日,美國加州州長紐森在北京舉行的氣候對話期間發表講話

主持人提問:在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當時有一種提法,就是關於美國的發展,“華盛頓共識”就是美國人提出來的小政府、大市場,包括像貿易金融的這種自由化等等,這樣的一套政策和理念,實際上不斷地向外輸出,也變成瞭美國的政策對外輸出非常成功的一個案例。但是現在看起來好像美國的一些做法,讓人感覺當時形成的這一套“華盛頓共識”正在消亡。不知道您在美國工作這麼多年,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崔天凱:歷史總是不斷地在向前發展的,所以我們要用發展變化的眼光去看一切。我覺得當時提出所謂“華盛頓共識”,很大的背景是冷戰結束以後,美國覺得他贏瞭冷戰瞭,他這一套以後就應該一統天下瞭。當然現在證明這個也是一個很短視的看法,福山說過歷史終結瞭。現在看來歷史沒有終結,終結的是“華盛頓共識”。但也有人說是不是現在一個產生新的“北京共識”?我覺得我們可以把眼界放得更寬一點,他一定要用華盛頓來命名共識,我們的共識應該是建立在全人類共同價值上,所以也不一定非要叫“北京共識”。

剛才你們談到全球南方,就我們要看到廣大發展中國傢的共識共同的訴求,我們希望這個世界是怎麼發展,希望這國際秩序將來是怎麼樣的,怎麼各自根據自己的國情,實現自己現代化的,共同走向現代化。但是各個國傢肯定走的道路是不一樣的。所以如果能形成這樣一個共識,建立在全人類共同價值基礎上,我覺得這個是可以持續的,是可以持久的。

“北京共識”的概念可以追溯到美國《時代》周刊編輯雷默的調查論文

主持人提問:另外最近可能大傢也關註到瞭美國國會的一些亂象,眾議長的難產,包含瞭俄烏、以色列的1000億美金援助法案面臨阻力,美國國會內產生這樣的亂象,對於美國所承擔的國際責任、對於我們整個世界的發展和安全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今年8月,美國公共債務總額已突破30萬億美元

崔天凱:美國的一些問題是它自身的問題,我們可以有各種看法,各種理解,但是能不能解決這問題還要看美國自己,我們也不可能去幫它解決,我們也從來不想幹涉美國內政,也從來不想賭美國輸,美國贏,美國能不能贏,會不會輸完全看他自己。就像我們說我們自己,中國最重要的首先辦好自己的事情,這是一個道理。

當然美國作為世界上實力最強大的國傢,作為在現在國際體系當中它還是有重大影響,甚至它的影響超過所有其他國傢。這樣一個國傢它應該充分意識到,哪怕它是在國內做些什麼事情,好比它自己的金融、經濟,它做一個決定是會有外溢效應的。比如美國一調整利率,馬上影響到匯率,影響到所有其他國傢,所以它是有責任、有義務要確保它的一些政策,不會對其他國傢產生消極的外溢效應,這個是大傢都關註的問題。我覺得美國要意識到這一點,如果它以為它是世界上的領導力量,那就更應該擔起這樣的責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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