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裡丨秀英奶奶的天空

　　64岁以前，秦秀英奶奶认识的字，没有她认识的人多。她出第一本书的时候高兴地给弟弟打电话，弟弟在电话那头问了好几遍：啥？你出书了？别说弟弟不相信，拿到新书的那一刻，秀英奶奶把书打开又合上，合上再打开，摸摸书皮，捏捏书角，把书放到鼻子下闻了又闻，仰起头笑盈盈地问儿子：我真的出书了？

　　第一本书《胡麻的天空》出版时，秀英奶奶68岁。她在书里写夏天的胡麻花，“开成一片一片的，头顶上是蓝盈盈的天，地里头是蓝盈盈的胡麻花，可好看了”；父亲当年教她如何辨认西瓜的秘诀也被她写进书里：父亲说，早上熟瓜不挂露水，下午熟瓜摸上去是光溜溜的。要是瓜丝丝干了，瓜就熟了。瓜熟了，弹上去是嗵嗵嗵的声，生瓜蛋子弹上去是噔噔噔的。

　　除了写，秀英奶奶还会画。屋檐下的家燕，土炕上的猫咪，地里红彤彤的辣椒，一片金黄的向日葵，都被她画出来放进书里。

　　书里的字和画，让作家刘震云看得动容。他在给《胡麻的天空》作的序里写：如果有更多的静默生命在做这样的自然笔记，如果他（她）们的生命之歌形成合唱，就会像春雷一样滚过天空。

　　秀英奶奶只上过一年半小学，以前哪知道啥叫自然笔记？小时候跟着父亲从山西走西口到了内蒙古河套平原，七八岁起，每天天一亮，不是搓麻绳、挖苦菜，就是割草，砍柴火.......农活多得像羊身上的毛，日子长又长。

　　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又各自成家，老伴去世后，秀英奶奶的日子里只剩下诉说不尽的苦，和擦不完的泪。“让婆婆来上海，本来想让她开心，结果她一个人在家里经常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特别孤独”，二儿媳妇芮东莉既心疼，又着急。

　　那是2011年，二儿子吕永林清楚地记得，每天进门，总能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家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母亲身旁问：您孤单吗？母亲弱弱地答：不孤，习惯了。吕永林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自己锁在黑暗里，“我想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想让别人眼里有她，她是有尊严的”，在儿子的心里，母亲应该是明亮的。

　　吕永林和妻子芮东莉一有空就带着秀英奶奶去公园，先是哄着老人家画朵花，接着又说花旁边得写点字，哪天在哪儿画的，天气怎么样，花的名字叫什么。芮东莉告诉婆婆，这就叫自然笔记。

　　秀英奶奶看不得儿女担心，于是就今天画朵花，明天画只鸟，画着画着，想画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好多字不会写，她就开始学着查字典。大女儿吕红梅说，字典被翻得卷起了边，开了线，母亲舍不得丢，就戴上老花镜，找块小布头，一针一线给缝得结结实实。

　　芮东莉把婆婆的每一幅画都拍下来发到网上，没想到，很多网友都留言说很喜欢。二儿子两口子一高兴，决定教母亲学电脑。吕永林把电脑操作的每一步都写在纸上：开机会有一朵蓝色的花，关机会变成一片黑.......刚开始，秀英奶奶学会了开机，又忘了关机，站在电脑旁手足无措。儿子不想让母亲太累，就想放弃，老人家不答应，跟儿子儿媳说：“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只要天天学，我不信我学不会。于是秀英奶奶就白天也练，晚上也学，“睡觉的时候拿手比画，做梦都在学”。

　　2013年秋天，吕永林收到了母亲制作的一张卡片，“卡片里面夹了一片羽毛，画了果实，还画了一只雄鹰，她写的字就是希望儿子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每次看到，吕永林都忍不住从心底溢出欢喜。他知道，左手画画，右手写字的母亲已经走出了窄窄的天地和时光，她生命的颜色开始闪耀光亮。

　　在芮东莉的眼里，婆婆就像鄂尔多斯沙地里的蓝刺头，挺拔倔强，不开花则已，一朝绽放，就吐露出照耀大地的绝美幽蓝。2022年，秦秀英和儿子共同绘著的第二本书《世上的果子 世上的人》出版。老人家在书里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地上的植物长得各式各样，它们的果子也各式各样，我写的人，也各式各样。

　　秀英奶奶在书里写下对四妹妹的思念：我们姊妹几个都在相片上了，除了四妹妹。我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也说不清是因为甚。那么好的一个人，如今却跟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再也不被人提起。也在书里记下二儿子吕永林带给她的感动：我给他拿了两块钱，让他看是买糖麻叶了，还是买饼干了。结果等比赛回来，永林给我买了一双丝袜，他看见我穿的袜子补着补丁，就买了双新的给我。在她的书里，二儿媳芮东莉“说话声音细细的，又脆，有时候听起来，可像小孩的声音了。我还夸她是员五虎上将。”

秦秀英与二儿子、儿媳

　　秀英奶奶把二十种河套地区的乡土植物全都画进书里，她最喜欢用的是黄色和褐色，那是她最熟悉的泥土的颜色，沟渠的颜色，是房子、墙和铁锹、犁耙的颜色，是内蒙古河套平原上大地的颜色。

　　二儿子吕永林在书的后记里记录下无以言表的快乐：除了身边的种种事物，不少存留在记忆深处的人事自然也从母亲的笔端流淌而出，让人见了分外心动。母亲笔下，中国农村六十年的自然生态变迁与社会变迁在静静流淌，一位农村老人六十年的自然情怀与社会记忆在静静流淌，那些被忽视的人群、被闭合的天空与情感世界在静静呈现。

　　作家刘震云再次为老人家的新书作序，他忍不住感慨：秦秀英奶奶识字不多，但见识不低。书中说明一个道理，因为害怕，只能勇敢；因为亲人，只能坚强。仅仅因为害怕和亲人，我们才百折不挠地生活，这是我们唯一的依靠，也是人间真正的正道和沧桑。

　　八月的河套平原上，大片的向日葵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盛开。秀英奶奶画得最多的就是向日葵，她常常站在那里，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像一株向日葵一样，迎着朝阳去，带着晚霞回。她在书里写：城里人看见葵花开花金黄金黄的，爱得不行，说是可好看了。我也住在城里好几年了，时间长了没看见葵花，才觉得葵花开花那么好看。

　　过不了多久，秀英奶奶的第三本书就要出版了，老人家和儿子、儿媳商量了好几个书名，其中一个就叫《云和云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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