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顾永豪,是在大片水稻田边,他骑着小电驴穿过小路飞驰而来。身穿黑色“老干部”夹克,脚上的旧皮鞋沾满泥土,向两边梳顺的头发上喷着定型喷雾,在电瓶车带起的风中屹立不倒。直到他咧嘴露出憨厚笑容,道一声“姐姐好”,刻意在外表上营造的成熟感才顿时消散。
顾永豪今年24岁,是奉贤区庄行镇群超农业合作社的副理事长,坐拥500多亩农场,10万多只兔子和数不清的鸡、羊、鱼。他身上有两个在当下网络语境中都颇有流量的标签——“00后”和“富二代”。
2021年,大学毕业的他回到了父亲经营的合作社,开启了属于他的“农场版我的世界”。一边对农场进行“科技革命”,改造无人农机、完善无人农场、打造全自动育秧工厂;另一边做农文旅结合,开展劳动教育、做农场观光旅游、开农家乐,推动三产融合。让他父亲直呼:“你小子回来一趟,让我砸进去大几千万。”
打拼几十年的父亲为儿子的梦想投这么多钱,这个“00后”小伙能把农场干得有声有色吗?
一
走在农场里,十分钟内,顾永豪接了三个电话,回了五条微信。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当天要来农场进行劳动教育的学校老师、与无人农场项目合作的电力公司、核对农业补贴到账情况的会计、来合作社考察的领导。他抽空还要跟年长的“老伯伯”确认近期水稻秧苗的长势,盘算插秧时间。忙完这一切,他仰天长叹口气,做了个鬼脸说:“做农民不容易啊,可太忙了。”
但这样的忙碌程度,在从小在农场长大的顾永豪认知中,也不算什么。“以往农忙时,父亲伯伯们常要忙到深夜,凌晨天不亮就接着起来干活。”
顾永豪出生于奉贤新叶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从爷爷那辈起,村里家家户户都养兔子,靠剪兔毛、卖兔肉补贴家用。顾永豪记得,幼时,他常跟着初中毕业的父亲金伟丰踏着自行车去卖兔子,后排座椅旁放两个铁笼,左右各装五只兔子,来回一趟接近三个小时,沿途翻过不少高桥,父亲每次回家,都是精疲力竭的状态。
靠一只只兔子攒下家底,顾永豪8岁时,父亲办起了合作社,带动全村800多位农户养兔,合作社负责统一收购。彼时,已经在镇上念小学的顾永豪每逢周末便回到农场帮忙,有时跟着父母去各地收购兔子,有时在合作社喂鸡喂羊,或学着大人模样插秧、翻土豆。“当我同学们都在上补习班兴趣班的时候,我在田地间疯玩。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那些经历塑造了我农民的天性,让我对农场农业有深厚的感情和天然的亲近。”
但情怀是一回事,真到了要确定自己前途梦想时,又是另一回事。顾永豪坦言,一直到高三,他都觉得自己绝不会继承家业。“做农民太苦了,我不想那样。”
高考结束后,他面临两个选择。第一志愿是自己想学的会计学,“想出去闯闯,总觉得学会计能赚大钱。”第二志愿则是能够帮到农场智能化转型的机电一体化。如果选这个,意味着大概率要子承父业。
父亲金伟丰没有帮他做决定,而是给了他两个月时间在农场和市面上其他工厂企业实习。在自家农场里,他跟着机械工程类的博士毕业生们设计给兔子自动喂料的机器人,让养殖场实现数字化控制,大幅节约人力物力。科技的力量颠覆了顾永豪对传统农业的认知,也让他看到未来农业的前景,于是毅然选择了机电一体化专业,并学着成为一名专业的“00后农民”。
二
大学毕业后接手农场,最让顾永豪感到印象深刻的,是接手的第一项工作。当时,刚毕业的他被父亲安排去给合作社开在镇上的羊肉馆送羊肉、看店,每天清晨4点不到就要送货。他当时刚学会开车,父亲不放心,便每天早上陪着他,连着做了一个月。
这段经历不仅让从小备受呵护的顾永豪第一次感受到亲手做好一件事情需要多少付出,体悟到父辈们创业的艰辛,从自行车后座到汽车驾驶座、他与父亲的角色变换,也让他隐隐明白了传承的意义和自己肩上的使命。“我也想加入,跟着做出一番事业来。”
但农场主没这么好当,当父子成为上司下属,温情也不会一直延续。
回农场后的第二个月,顾永豪遭遇了职业生涯上的第一道坎。那是个农旅改造项目。顾永豪想在农场既有的业务上拓展出一块专门和学校等教育机构合作的劳动实践课业务,父亲表示支持,但为锻炼他,让他先将农场内一处闲置空间改造成参观展示区,并给了一个月的时间期限和几个人的团队。
听起来容易,但实际推进艰难重重。一来,彼时正值农忙,团队里的人总会被其他部门临时抽借去;二来,他们大多是看着顾永豪长大的伯伯,指挥不动也时有发生。就这样,两个月过去,项目纹丝不动。一向追求效率的父亲发了火,面对质问和责怪,本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顾永豪嚷道:“那我不干了!”
一天后,父亲心平气和地跟他分析问题堵点和解决方案。不出一周,项目顺利结束。“后来父亲跟我说,不管在哪里工作都会遇到难题,不可能万事都顺我心意。事实的确如此,我还要磨磨自己的性子。”顾永豪说。
毕业时,大学同宿舍另外四个小伙伴也被顾永豪拉回来一起做农业。最初一个月,大家都兴致盎然,看啥都新奇。但第二个月,就有两个同学相继离场。“一个是家里给他找了国企的工作,觉得比农场好;另一个去其他工厂了。不过我们本就说好,留或走都尊重他们的意见。”
三年过去,另外两个室友仍在农场工作,其中一位负责工业化养鱼片区的日常维护,一位则跟着师傅学做农机手。然而,其中某个同学最近也流露出想走的意向,他准备创业,去浦东开咖啡馆。
农场难留住年轻人,这是客观存在且难以回避的困境。“做农业就是苦的,要晒日头,要下地粘泥,农忙时要连轴转,要耐得住寂寞。”顾永豪坦言,从同龄人角度看,他正值玩心较重的年纪,对新鲜事物感到好奇。一直被“摁”在农场,偶尔也会觉得有些痛苦。“但后来想想,任何工种都一样,只要你是负责的,都会辛苦。如果连我这样有家族经验积累的年轻人都不做,农业的未来怎么办呢?”
三
在农场工作三年,顾永豪渐渐有了“小顾总”的派头。父亲给了他合作社副理事长的头衔,独立负责工业化养鱼、无人农场建设、全自动育秧工厂和劳动教育、农家乐等全新的农文旅结合业务。
这其中大部分项目,都是顾永豪成为上海市首批乡村产业振兴带头人培育“头雁”项目培养对象后,给合作社带回来的。在一年培训期中,顾永豪分别前往了上海市农科院、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学习农业、管理、金融方面的知识,还前往福建、崇明等地考察循环农业、农业产业链及品牌化建设方面的案例。
作为“头雁”项目培养对象,他所在的腾达兔业专业合作社也成了上海市贴息贴费政策优惠对象,进一步降低融资成本。在各级政府支持下,合作社投资建立了可控的光伏玻璃温室,把养在稻田里的鱼搬进了温室,进行内循环工业化高密度养鱼。借助“头雁”项目资源优势,顾永豪还在合作社内开展了水稻种源基地建设项目,打造了水稻种源秧苗繁育基地和2500平方米的恒温恒湿的植物生产车间。
手持高级电工证,机电一体化专业毕业的顾永豪还跟着父亲和前辈们对拖拉机、插秧机等农机进行智能化改造,把面积覆盖1000亩农田的无人农场试点项目推进得如火如荼。今年,最新的全自动育秧一体化工厂正式投入使用,机械臂、无人农机等现代化设备让水稻种植能够实现从育秧到插秧的全过程无人化。“以往需要11个农民昼夜忙碌,现在只要3个大学实习生摁下机器开关就能完成。”
金伟丰坦言,“小农民”回来后,农场的现代化智能化水平逐步提升。但在顾永豪看来,这是农业“非走不可”的转型之路。
这一方面源于农业从业者的现状。顾永豪曾粗略统计过合作社工作人员的组成,超七成都到了快退休或已退休的年纪,而从近几年新招人员来看,年轻人几乎没有。“很多人仍觉得,农民这份职业是低端的、不体面的。”但另一方面,传统农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产方式注定无法吸引年轻人加入。两者的缺位组成了怪圈,无法为农业发展注入新鲜血液。
顾永豪算过一笔账,育秧一体化设备的投入近千万,回报周期要十年或更长;无人农场的建设不仅要改造农机,还要对农场整体的网络通信系统进行改造,在技术尚未成熟前,后期投入不可估量。但合作社仍愿意去做这样的尝试,就是希望从根本上改变农业的生产方式,“让农业变得更智能、轻松、高效,也成为一种高新科技行业,才能让更多年轻人愿意投身这份事业。”
四
采访当天,“小顾总”在合作社内的“金农栖居”接待了11个来合作社进行劳动教育实践的班级团队和2拨领导考察。这个农业展示基地是顾永豪参与上海市农业农村创新大赛的课题项目,落地后成了上海市中小学生社会实践基地,配合最新投产的“田园里”餐厅,还能承接各种乡村文旅活动,实现三产融合。
“以往合作社从未涉足过三产,这是我回农场后最重视的项目,算得上个人创业。最初,父亲因投资成本高而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让我尝试一把。”顾永豪说。
创业灵感来自他高中时学农的经历。老师让他们锄地、种菜,顾永豪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回家就对父亲抱怨:“这不是学农,这是硬生生吃苦。明明有更轻松的技术代替,为什么要给学生灌输‘农业就是吃苦’的理念,这样谁还愿意从事农业?”
另一方面,几年工作学习积累,让他逐渐意识到,现代农业的本质是现代生产要素,而不在于规模。这些生产要素不仅包括智能化系统等硬件,还包括农业营销、农文旅融合发展等方面。
合作社拥有的高新技术手段是否具有科普展示功能?农闲时,温室大棚养殖场等空间能否发挥其他作用?农业投资回报周期长,能否衍生出其他快收益的产业进行弥合?三产融合是提升附加值的尝试方向。
走进合作社2号大棚,抬头是培育在空中的草莓,中间的操作台种植各类多肉植物,底下铺设着稻草,一颗颗大球盖菇长势正好,让当天来参观的五年级孩子们看得连连惊呼。在育秧一体化设备投入使用前,这里是育秧温室,如今已成为劳动教育实践基地的主要承载地。“我们想让小朋友看到,农业也可以科技满满,由此建立对现代农业的概念,在他们心中播撒农业的种子。”
在顾永豪设想中,农民不再是只会种地的职业,农场也应从农业生产地变成“农业+n”的平台。“除了农场固有的业务,我们如今还有研学、文旅、餐饮、农家乐,通过服务业赚钱,反哺于农业生产和农场的现代化改造工作,使得整个产业链闭环,创造更多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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