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 王愷雯 編輯/馬雪、馮雪】
盡管德國總理朔爾茨多次向市場釋放信心,卻未能阻擋德國經濟衰退的腳步。
繼去年第四季度國內生產總值(GDP)出現滑坡、環比下滑0.4%後,德國聯邦統計局5月25日公佈的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德國GDP環比下滑0.3%。
國內生產總值連續兩個季度出現負增長,意味著德國經濟已陷入技術性衰退。
值得註意的是,一季度德國經濟表現不但低於歐盟總體水平,在世界主要經濟體中同樣屬於“吊車尾”。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計,德國2023年GDP將收縮0.1%,表現或是世界主要經濟體中最弱的。
作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也是逾半數歐盟國傢的最大貿易夥伴,德國的“成績單”讓不少人感到擔憂。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歐洲版直言:“如果歐元區最大成員國陷入困境,它就有可能把所有成員國都拖下水。”
另一方面,今年一季度德國對華貿易額也出現兩位數下滑,對華出口同比下降12.0%,成為歐盟的“異類”。《金融時報》稱,這一數據令德國感到不安,凸顯出歐洲工業強國面臨的一系列挑戰。
昔日歐洲“火車頭”為何會淪為“差生”?德國經濟衰退會給歐洲帶來多大影響?一季度對華貿易額為何會大幅下降?德國能否盡快走出經濟困境?又面臨哪些長期挑戰?
針對一系列問題,觀察者網特邀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經濟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教授丁純,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研究員朱宇方,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德合作中心秘書長胡琨進行解讀。
當地時間2022年3月18日,德國漢堡,港口的集裝箱碼頭內景象 圖源:視覺中國
“經濟引擎”崩瞭?
“持續上漲的價格繼續成為德國經濟今年開局的負擔。”德國聯邦統計局在新聞稿中寫道。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德國傢庭消費支出與政府消費支出分別環比下降瞭1.2%和4.9%。
相較之下,德國一季度出口和制造業數據略有提升,商品和服務出口額環比增長0.4%,進口額環比下跌0.9%,部分原因在於礦物燃料和化學產品進口的減少。制造業環比增長2.0%,建築業增長6.1%。投資方面,機械設備投資環比增長3.2%,建築投資環比增長3.9%。
5月,德國IFO商業景氣指數為91.7,是近六個月來首次下降。IFO商業景氣指數是德國經濟狀況的一個重要風向標,反映出德國制造、建築、零售等行業的經濟信心及未來展望。
德國財長林德納5月25日表示,德國GDP數據顯示出“令人驚訝的負面信號”,與其他高度發達的經濟體相比,德國經濟正在失去增長的潛力。
德國財長林德納 圖源:德國財政部推特
德卡銀行(DekaBank)分析師舍爾勒(Andreas Scheuerle)直言:“在巨大的通貨膨脹的重壓下,德國消費者已經陷入困境,拖累瞭整個經濟。”
也有觀點認為,德國的經濟情況已經好於預期。英國廣播公司(BBC)稱,鑒於德國對俄羅斯能源的嚴重依賴,此次經濟衰退沒有一些人預測的那麼嚴重,溫暖的冬天和中國經濟的重新開放,幫助德國緩解瞭能源價格上漲的影響。
在同濟大學德國研究中心研究員朱宇方看來,通脹無疑是德國經濟下滑的一個重要因素。
德國3月通貨膨脹率同比上漲7.4%,自2022年8月以來首次低於8.0%。盡管通脹率有所放緩,但仍處於高位,也高於外界預期。
“在德國國內,長期持續的通脹明顯侵蝕瞭消費者的購買力。而且德國的經濟結構嚴重依賴出口,目前作為德國重要出口市場的歐元區和美國也都存在較為嚴重的通脹,需求低迷。而通脹又推升瞭成本,影響德國出口產品的競爭力。”朱宇方說。
她認為,未來不確定性的增加是拖累德國經濟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全球銀行業風波不斷發酵,金融風險不斷累積,而歐央行仍然堅持加息路線以抑制通脹,這增加瞭歐元區金融和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與此同時,俄烏軍事沖突爆發至今,地緣政治的緊張局勢不僅沒有緩解的跡象,而且存在進一步升級的風險。多重不確定性的疊加和信貸緊縮風險的上升使企業在投資方面非常謹慎。”
淪為歐洲“害群之馬”?
德國聯邦統計局指出,德國今年年初的經濟情況落後於國際水平。2023年一季度,歐盟其他主要成員國和整個歐盟(+0.2%)的經濟表現均有所上升,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環比增幅最大,均為0.5%,法國為0.2%。美國也有0.3%的增幅。
美國、歐元區、歐盟、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及德國一季度GDP環比及同比增長數據 圖源:德國聯邦統計局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測,今年德國的經濟表現或是世界主要經濟體中最弱的。IMF在4月發佈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中預計,德國今年將出現0.1%的經濟萎縮,僅高於英國(-0.3%)。不過,到瞭5月,IMF已將對英國的GDP增幅上調至0.4%。
林德納也提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2023年歐洲國傢中隻有德國和英國會出現衰退,“我不希望德國在一個必須把自己降到末位的聯賽中比賽。”
在整個歐洲都面臨能源市場波動、通脹等挑戰的情況下,德國的表現為什麼會尤其不理想?
“這與德國能源結構和經濟結構有關。”朱宇方說,“俄烏沖突爆發前,德國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程度遠高於英國和其他歐盟國傢,因此對俄制裁後德國能源結構轉型的陣痛無疑也更為劇烈。而且,老牌出口大國德國對國際市場的依賴明顯高於上述這些經濟體。生產成本的上升和國際市場需求的普遍低迷對德國經濟增長的打擊也更為明顯。”
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經濟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教授丁純認為,德國作為歐洲產業鏈的中心,又是制造業大國,有著大量能源密集型產業,因此能源危機對它的沖擊也更大。
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德合作中心秘書長胡琨指出,除瞭高通脹的因素,一些政策的退出也對德國一季度的經濟指標產生瞭影響,“比如削減對電動汽車的補貼,導致私人汽車消費出現下滑。此外,德國政府取消瞭一些新冠疫情方面的補貼,例如疫苗接種和檢測,這也導致瞭政府支出的下滑。”
“歐洲的經濟引擎正在崩潰”。彭博社5月26日以此為題寫道,德國幾十年來一直是歐洲的經濟引擎,帶領該地區走過一場又一場危機。但這種韌性正在崩潰,這對整個歐洲大陸來說都是危險的。
彭博社:歐洲的經濟引擎正在崩潰
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歐洲版指出,作為歐元區最大的經濟體,德國占歐元區經濟產出的近30%,同時,德國也是逾半數歐盟國傢的最大貿易夥伴。因此,“不難理解德國經濟衰退為何會讓其他歐元區國傢感到不安,畢竟,如果最大成員國陷入困境,它就有可能把所有成員國都拖下水。”
歐洲新聞臺(euronews)援引市場研究和戰略咨詢公司Global Market Insights分析師紀堯姆·德讓(Guillaume Dejean)的話說:“德國被廣泛視為歐洲潛在的害群之馬。”
丁純表示,隨著俄烏沖突的延續,如果全球經濟滯脹的情況一直得不到解決,對德國來說將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作為一個以制造業為主的出口大國,德國的經濟很大程度上是和整個外部局勢聯系在一起的。俄烏問題長期不解決,一定也會對德國造成比較大的影響。”
“滯脹問題不是德國一傢能夠處理的,但以德國的體量,以及其作為歐洲供應鏈中心的地位,讓很多歐洲國傢和德國的產業鏈緊緊連在一起。如果德國經濟持續疲軟,勢必也會影響到相關國傢的經濟。”丁純說。
胡琨認為,相較於歐洲“經濟引擎”這種稱呼,德國對於歐洲經濟更多是扮演瞭“穩定器”的角色。
“大傢經濟都很好的時候,德國的經濟指標一定不是最好的,可能還不如東歐、南歐國傢。但是,在其他國傢的經濟出現問題時,德國也會因為它經濟的韌性表現得相對堅挺。”胡琨說。
在他看來,德國經濟表面上雖然呈現出技術性衰退,但不代表德國的經濟真的出現瞭嚴重問題,“在部分經濟指標下降的同時,德國一季度的就業、出口、投資數據均環比上升,通脹數據也呈下行趨勢。”
熬過能源危機和通脹,就行瞭?
盡管經濟數據並不理想,經濟學傢也紛紛提出警告,但德國總理朔爾茨依然對前景感到樂觀。他5月25日在一場記者會上強調:“德國經濟前景非常好,我們正在克服我們面臨的挑戰。”今年1月,朔爾茨也曾強調:“我絕對相信,我們不會陷入衰退。”
德國總理朔爾茨 圖源:德國政府網站
BBC稱,德國央行預計,德國經濟將在第二季度實現溫和增長,工業反彈將抵消停滯不前的消費者支出。
朱宇方表示,德國經濟存在較大韌性,如果通脹進一步下降、國際市場出現復蘇,德國有可能較快擺脫衰退。
“但從長期來看,全球化迅速降溫很可能使德國經濟的增長模式陷入困境。”朱宇方指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德國是全球化的重要受益者。兩德統一以來,德國的國際貿易額幾乎翻瞭兩番,凈人均收入增長瞭近50%。但德國“進口低價原材料,加工出口高值商品”的增長模式嚴重依賴開放的國際市場、能穩定供應低價原料和中間品的采購市場、有購買力的廣闊銷售市場以及高效可靠的國際物流。
“因此,此次俄烏沖突帶來的供應短缺和物流阻滯給德國經濟帶來瞭尤為沉重的打擊。在後全球化時代,深度嵌入國際產業鏈並享受瞭數十年繁榮果實的德國必須探索一條新的道路。”
此外,勞動力短缺也是長期掣肘德國經濟發展的另一個問題。
朱宇方表示,由於戰後嬰兒潮一代開始逐步達到退休年齡,德國勞動人口短缺問題日益尖銳。最新統計顯示,德國約有一半企業存在崗位空缺和勞動力不足問題,並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企業的運營,“所以,雖然德國並未出現明顯的失業問題,但這背後隱藏的是一個很可能會長期影響德國經濟發展的負面問題。”
彭博社指出,數十年來有缺陷的能源政策、內燃機汽車的消亡以及向新技術的緩慢轉型,正在共同構成自兩德統一以來對國傢繁榮的最根本威脅。此外,德國無法持續滿足其工業基地的能源需求,過度依賴老舊的工程,以及缺乏政治和商業靈活性,令其無法轉向增長更快的行業,這些結構性挑戰都在掣肘該國的經濟發展。
“Politico”歐洲版認為,經濟困境或加劇德國執政聯盟之間的緊張關系,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已經在預算和氣候政策問題上爭吵不休。德國廣播機構RTL/ntv近期發佈的民意調查顯示,隻有一半的德國人認為執政聯盟能堅持到2025年任期結束。
當地時間2021年12月7日,朔爾茨(左,社民黨)、自民黨領導人林德納(中)和時任綠黨領導人哈貝克簽署聯合組閣協議 圖源:視覺中國
但彭博社指出,德國也有值得稱贊的方面,例如除瞭大眾、拜耳、西門子等工業巨頭外,還擁有一大批被稱為Mittelstand的中小型企業。並且,保守的支出習慣讓德國有著比其他國傢更強的財政基礎,以支持未來的轉型。隻是,留給德國的時間不多瞭。
報道認為,德國最緊迫的問題在於使其能源轉型走上正軌。事實上,在俄羅斯中斷天然氣供應前,德國的電力成本就在歐洲位列前茅。如果不能穩住局勢,可能會讓制造商湧入其他國傢。
值得一提的是,俄烏沖突導致的國際能源市場劇烈震蕩,加上美國《通脹削減法案》的實施,進一步引發德國乃至歐洲對去工業化的擔憂。歐盟委員會今年3月提出加速工業綠色轉型的《凈零工業法案》,被視為對美國《通脹削減法案》的直接回應。
丁純表示,有擔憂是正常的,但對於是否去工業化不能輕易下結論,“我們談論去工業化時,應該註意到,所有的遷徙成本都是非常高的,向外走沒那麼容易。歐洲人也在拼命做他們的事,大傢都在爭奪產業制高點。”
胡琨指出,俄烏沖突加劇瞭歐洲去工業化的討論,“但不是說俄烏戰爭一打、能源貴瞭,人傢就不搞工業瞭。首先,能源價格的波動並不算致命打擊,歐洲歷史上出現能源危機的情況並不少見。其次,能源危機對不同行業的影響也有很大差異。第三,目前能源價格已經回落到一個相對較低的水平。”
“當然,美國的《通脹削減法案》確實會給歐洲帶來影響,至於歐洲會采取哪些措施去應對,目前還無法做出客觀的評估。”胡琨說。
朱宇方認為,能源價格上漲和美國的保護性政策有可能會導致德國產業外移,但是否會到去工業化的嚴重程度,目前尚難斷言。
據路透社5月22日報道,德國計劃每年撥款約40億歐元補貼能源密集型行業的電價。補貼細節尚在討論中,德國副總理兼經濟和氣候保護部長哈貝克表示,有關企業有望獲得6歐分/度的工業電價,希望將能源密集型行業留在德國。
“德企離不開中國,也不想離開中國”
另一個值得關註的是德國一季度對華貿易數據。
截至2022年,中國已連續7年成為德國最重要的貿易夥伴。德國聯邦統計局數據顯示,盡管今年一季度中國再次成為德國最重要的貿易夥伴,但德國對華貿易額同比下降10.5%至647億歐元,略高於對美貿易額641億歐元。相比之下,去年同期德國對華貿易額為724億歐元,對美貿易額為546億歐元。
一季度德國對華出口同比下降12.0%至241億歐元,在出口目的國中排名第四;德國自華進口同比下降9.7%至406億歐元,在進口來源國中排名第一。
《金融時報》:德國對華出口大幅下降,引發瞭人們對歐盟經濟強國的擔憂
《金融時報》稱,從一季度對華出口數據上看,德國堪稱歐洲國傢中的“異類”,歐盟統計局數據顯示,一季度歐盟對華出口同比增長2.9%。
朱宇方分析稱,高企的能源價格推升瞭化工及其他能源密集型企業的成本,影響瞭德國產品的競爭力,歐元兌美元升值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瞭德國商品的競爭力。此外,中國汽車市場等需求結構的變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瞭中國市場對德國產品的需求。
胡琨認為,國內對德國汽車及零部件需求的下滑是德國對華出口下降的主要原因。德國聯邦統計局數據顯示,德國對華出口的主要商品為汽車及汽車零部件,一季度出口額下降23.9%至63億歐元。
胡琨提到,今年一季度中國電動汽車在德國進口電動汽車中的份額顯著增加,達到28.2%,去年同期為7.8%。
近年來中國汽車出口表現強勁。繼去年全年汽車出口量首次超越德國、躍居全球第二後,今年一季度國內汽車出口107萬輛,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一。
此外,德國聯邦統計局指出,目前德國的許多日常用品,包括用於能源轉型的商品,主要來自中國。一季度,中國占德國進口筆記本電腦的86.0%、進口智能手機的67.8%以及進口鋰離子電池的39.2%。
據德國聯邦統計局6月5日發佈的最新數據,4月德國出口額環比上升1.2%,其中對華出口較3月大幅增長10.1%至85億歐元。路透社稱,德國4月總體出口數據“意外增長”,與中國在疫情後進一步放開,提振瞭德國對華出口有關。
一段時間來,不時有德國政客拋出減少對華依賴的論調。然而,奧地利經濟研究所(WIFO)近期的一份報告顯示,如果德國經濟和中國“脫鉤”,將導致德國GDP縮水2%,相當於減少600億歐元。
中德金融經濟中心聯席主席、法蘭克福金融管理學院教授勒歇爾(Horst Löchel)上個月在德國《每日鏡報》刊文,指出德國約有100萬個工作崗位依賴於對中國的出口,超過5500傢德國公司活躍在中國,大眾、寶馬、奔馳等德國汽車公司30%以上的利潤來自中國,與中國進行所謂的“脫鉤”會導致嚴重後果。
2023年2月20日,寶馬沈陽生產基地生產的第500萬輛汽車下線 圖源:沈陽發佈
文章指出,無論是消費者還是企業,都沒有被強迫購買中國產品或是在中國銷售德國產品,“他們是自願的,因為這對他們的經濟狀況是有利的。事實上,所謂的對華依賴確保瞭我們的繁榮”。
2022年德國對華投資達115億歐元,創歷史新高。文章稱,這對中德兩國是雙贏局面,中國需要這些投資來進一步實現工業現代化,而德國企業也通過中國市場實現擴張,退出中國市場意味著切斷自己與中國創新力以及國際競爭的聯系,將對德國帶來致命影響。
談及德國對華投資增長,丁純和胡琨都提到瞭這背後所涉及的德國企業尋求戰略轉型,即嘗試在中國打造某個產業的完整供應鏈,服務於中國市場。
“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去風險’,緩解他們的供應鏈焦慮。畢竟一旦涉及出口,就會受到包括地緣政治風險在內的各種因素的影響。”丁純說,“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明確的,對德國企業界來說,他們肯定離不開中國,也不想離開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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