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離凈語

普林斯頓大學建築學碩士。喜愛一切俗艷、誇張、愚蠢、做作的文化。

要想知道園子溫的變態糖衣下到底是什麼,最好先忘記他是日本人。

園子溫出身嚴加管教的傳統知識分子傢庭,從小就在心中埋下對父權的不滿。他討厭學校,上課時從不起立,還曾裸體去上學。他寫詩,高中發表在頂尖的詩刊上。在小鎮少年的那些百無聊賴的下午,他看著電視裡伯格曼、費裡尼的藝術電影長大。

園子溫

他來到東京闖蕩,出版詩集《東京GAGAGA》並發起同名運動:組織五千人走上澀谷、新宿的路口,抗議一個沒有抗議的時代,令交通癱瘓,被捕。他做音樂、劇場、朗誦會、畫展、街頭表演、行為藝術……一時被稱為寺山修司的繼承人。電影不過是他的表現手段之一。

他要尋找日本人所沒有的「自我」:在早期獨立電影《自行車嘆息》中,他穿著紅色風衣,高舉一面寫著 「我」字的大旗奔跑在午夜空無一人的商店街。他「討厭」小津,更討厭喜愛小津的日本人,厭惡平淡與溫情。他抵抗傢庭與秩序,認為拯救日本電影必從弒小津始:小津電影中溫柔賢慧的紀子,在他的電影中離傢出走。

傢庭與身份

2002《自殺團體》是園子溫的主流出道作。他借當時流行的恐怖片的外殼,討論瞭從社會的壓抑到自我、身份的問題。電影切入日本的高自殺率問題,將自殺描繪成一種在社會中彌漫的病毒。他裝神弄鬼地弄出一個又一個「自殺俱樂部」:廢墟.com網站、地下犯罪團體Genesis、少女偶像組合Dessert……但它們都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自殺團體》(2002)

小孩子在電話中告訴女主角美津子:「沒有什麼自殺俱樂部喲。」在續篇《紀子的餐桌》中古屋兔丸這樣解釋:「與其說是自殺俱樂部,不如說是自殺團體。」兩者的區別是,前者有組織者,而後者是參與者自發集合的行為。

《紀子的餐桌》(2005)

影片描繪瞭多起公開的群體自殺:在新宿站手牽手集體跳軌的54名高中女生、學校天臺突發奇想集體跳樓的學生、割項的相聲演員、一同上吊的劇場演員……不僅僅是偶像海報中的自殺暗號,整個壓抑的社會中的人都在互相傳遞自殺的信息。正如續篇《紀子的餐桌》中古屋兔丸所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自殺俱樂部,不過是人們的冷漠孕育出來的……比起我們的自殺團體,整個世界是才一個自殺俱樂部。」

隱喻性群像背後的道理已經很明顯:社會的隔閡才是自殺的結構性原因。追查「教唆自殺的兇手」的警官,不僅因為忽略傢人造成瞭他們的自殺,而且到最後才發現一直作為「對手」與自己通話的小孩正是自己的兒子。

看似和睦的傢庭中的媽媽,終於有天默默和胡蘿卜一起切碎瞭自己的手指。54名少女並未被唆使、洗腦,而是笑著牽起手跳進鐵軌的。呼嘯著碾壓過她們軀體的電車中,裝載的正是庸庸碌碌、表情迷茫的所有日本人。

「自殺」的道德判定變得模糊:並非消極的逃離,而是反抗的姿態。本來互不認識的高中女生,在站臺上聚集,快樂而堅定地共同用肉體的死來對抗滿車的孤獨與冷漠。這份陌生人之間的「聯系」與要遠強過貌合神離的傢人,或者各種由社會關系組合起的人的單位。

至此,園子溫的「自殺」從作為社會問題的肉體自殺,轉向瞭一種更加抽象的意義,即:有沒有失去「自我」?知曉自我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活著;而失去瞭自我,將自己綁定於被動的社會關系中,便等於死去。片中反復提出的核心問題是:你與其他人的聯系是已知的,但是你與自己的聯系是什麼?你與他人的關系在死後仍然存在,但是你與自己的關系呢?

在由等級界定身份的日本社會,身份等於一種外在的角色。園子溫試圖質詢每一個人:你有沒有和真正的自己建立起主動的聯系?影片最後借還未有社會關系,即或許還未迷失自己的孩童之口,反復問出瞭古希臘流傳至今的永恒問題:你有沒有「認識你自己」?

面對這些,美津子大聲喊出:「我是與我自己有聯系的我」,這才令她成為本片的「主角」。

影片不乏對媒體與流行文化的諷刺。本來是作為消費商品的少女偶像組合,卻在暗中傳遞讓人自殺的精神訊息。組合名Dessert(甜點)在海報中又寫作Desert(沙漠),是令人饑渴的感官刺激與絕對幹涸的兩面一體。影片中逮捕瞭非主流的犯罪團體後,媒體即大肆渲染真正的「自殺俱樂部」已經捉拿歸案,其實隻是讓他們充當替罪羊,安撫觀眾恐懼的情緒。真正的自殺俱樂部從未消失在人們心中。

自殺,即停止尋找與真正的自我的聯系。

2006《紀子的餐桌》與《自殺團體》一樣選用瞭「傢庭」作為切入點,繼續探討前作關於自我與身份的主題。出生於地方小鎮傳統傢庭的紀子,備感視野狹隘、保守的父愛、傳統婚姻觀念的束縛。父母並不瞭解自己的真實心情,隻是沉迷於自己對美滿傢庭的幻想中。

在母親的畫中單純地微笑的女兒,在原本的合照中上面無表情。

曾經的同學「蜜柑」第一次影響到瞭她的生活軌跡。曾經可愛的她現在穿著粉紅色的「制服」,在名為「制服女學校」的角色扮演風俗店「上學」,這讓紀子第一次對「身份」產生瞭動搖。她努力爭取到瞭上網的權利,在「廢墟.com」網站上找到瞭出口與寄托。網絡給瞭她新的身份——「美津子」。因此她來到東京,尋找一個新的、自由的身份。

「上野驛54」久美子和她的傢人出租公司是園子溫電影中眾多邪教性組織中的一個。園子溫電影的主角常常會因為卷入這樣的組織,而在痛苦中促成心靈的進化。久美子帶紀子去看54名高中女生跳軌自殺,說「她現在仍在追求『幸福』,但我知道她一定能超越這個境界的」:久美子的邪教氣質委實代表瞭一種神秘的更高層次。

她促成瞭紀子身份的轉變:從現實生活中的紀子,到網絡上的美津子,到現實中新的「美津子」。在數次不同的傢庭角色扮演中,紀子也經歷過身份的掙紮,痛苦地試圖將身份穩定下來。最後,她終於變成瞭可以隨時轉換身份的美津子。殺死瞭過去的自己,來東京尋找新身份的紀子,終於失去瞭任何固定的身份。

園子溫作品中的邪教頭目總是被傢庭拋棄的女性。冷酷無情的久美子有天被生身母親找到,於是開始例行公事一般地「表演」她的女兒。面對無法接受而痛哭的母親,她卻說母親的「演技真差」。她不願意承認、回到傢庭關系中,害怕再次受到傷害。縱使她還對父母有一點留戀,她也無法回頭,反而將親生父母也拉進自己的傢庭出租業務中。這是在這部不太現實的電影中最現實的批判。

而紀子雖然已經能成熟地切換角色,不過還無法完全狠心拋下過去。在尋女心切的父親的努力造訪和鬧劇般的搏殺之後,紀子終於意識到她在尋找身份的途中失去身份的事實,這才心安理得地接受回紀子的身份,完成瞭一次《煉金術士》般的旅途。她在片子最後向自己的「青春」告別,向「美津子」的身份告別,以一句「我是紀子」的告白完結,正與《自殺團體》中女主角最後的宣言一樣:我找回瞭我。

延續《自殺團體》的主題,園子溫使用瞭叢林的比喻來說明傢庭中的緊張關系。「在叢林中,獅子吃斑馬,會叫做『相食俱樂部』嗎?」同理,「在世界這個『自殺俱樂部』中,並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自殺,隻有需要自殺的角色才會去自殺。」

換言之,世界作為自殺俱樂部的本質,正是強勢的人將弱勢的人逼入絕境,令其自殺。在傢庭中,紀子被父親的權力壓得喘不過氣來,才會逃離。正如二女由佳所說的:「每個人都隻是想逃避苦難而已。所有人都想當獅子,沒有人想做兔子。」紀子選擇回到傢庭和父親身邊,正是「做回兔子」。總有人需要犧牲。

至此,由佳才真正開始覺醒。一直遊離在主線劇情邊緣的她,做出瞭敏銳的觀察:她發現姐姐「已經分不清到底是紀子還是美津子瞭,隻知道她現在笑得很開心」。她發現身份的混亂是不可逆的——不可能真正回到無知的原始狀態。於是她做出瞭具有象征性的決定:代替已經回歸的姐姐,自己離傢出走,開始自己的旅途。

她清楚地知道,她並不會走上姐姐的老路。她並不尋找一個全新的、變化不定的身份,而是決定完全放棄身份,接受「無身份」。她不會變成「紀子/美津子」一般的雙重身份,而是連「由佳」這個身份都拋下,成為「無名的少女」。

她在清晨溜出傢門,走在空無一人的東京的坡上的過程,是片中最美麗的一刻:輕盈、新鮮的姿態,仿佛馬上可以飄起來。姐妹兩人的選擇是東京的兩種隱喻。對於紀子,東京是一個不停變化、沒有固定形態的後現代環境,一種拼貼——正如紀子在夜裡到達時,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和招牌。

她在這個意象叢林中冒險後,選擇回歸傳統。而由佳的東京,則是完全否定身份這個舊有的框架,零重力地上路——正如她在凌晨所行走的,隻有晨間的清涼空氣的全新的城市。由佳的選擇是一種後現代之後的姿態:拋棄瞭消費主義社會各種身份、風格的混雜拼貼,去尋找輕盈、透明、沒有重量的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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