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日,浙江江山市中醫院產科部分關停;1月6日,廣州中醫藥大學金沙洲醫院產科關停。產科關停潮已持續兩年多,2022年全國關閉幾十傢醫院產科,2023年浙江寧波、河南鄭州、安徽蚌埠、江蘇新沂、廣西來賓等地均有醫院停止相關業務。

與此對應的是生育率持續下降。2016年“二胎政策”小高峰後出生人口量逐年下降,跌幅3.5%-18.1%不等。2023年全國出生人口902萬人,人口自然增長率跌至-1.48‰。

2月28日,知名婦產科專傢、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教授段濤在網絡發聲:“救救產科!”

作為經歷瞭中國產科學科發展黃金時代的醫生,段濤目睹瞭過去八年間產科的滑落。在他的講述中,產科困境不止於出生率。首先,開產科是一件不劃算的事,收費低(如北京一臺順產/剖宮產手術四五千元),運行成本高,夜裡突然來一個孕婦,至少得配有兩個產房醫生、一個麻醉醫生、一個新生兒科醫生、兩三個護士;而在當前醫療考核體系中,產科又很吃虧,醫護做得越好,順產越多,順產越多,績效越低。於是,“院長們都想把產科關瞭”

二胎政策放開時,段濤預估高峰期“頂多三年”,因為響應政策的一是體制內想生但過去沒法生的人,二是年齡偏大、早年生過一胎的人,並不是現在的年輕人——現在的年輕人“說自己兒女雙全,說的是他們有貓有狗。他們連婚都不想結,更別說生孩子瞭”

去年的生育率谷底出現在9月和10月,分娩率比以往下降至少30%-40%——“倒推的話,2022年12月很多人都‘陽’瞭。”

以下是他對鳳凰網的講述:

現在很多醫院的產科、新生兒科的病房空瞭一大半,院長們都想把產科關瞭。即便關不瞭,也都在縮減床位,“半死不活”的。

前段時間,上海浦東新區的一些產科主任們在一起開會,讓我講講產科轉型的事情。有一個做瞭二十多年的產科主任起來發言。她在一傢綜合性醫院工作,最近醫院裝修,院長趁機把產科整體關閉瞭。她說到一半就哭瞭,二十幾年瞭,我隻會做產科,我也熱愛產科,你讓我轉哪裡去?大傢都垂頭喪氣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產科已經進入瞭下行的通道,還不知道何時會見底。這距離2016年的出生人口高峰(指2000年以來),才不過八年的光景,產科就經歷瞭從擴張到被砍掉的“塌方”過程。

“全面二孩”政策是2016年1月1日實施的。那一年出生瞭1786萬人,的確是“一卡難建”“一床難求”。一位在北京的朋友懷孕瞭,去瞭幾傢醫院都建不上卡,打電話給我,讓我找北京的醫院問問。

我那會兒是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院長。那年一婦嬰的分娩量接近3.4萬例,這在全國都是相當高的。我們當年還“踩瞭剎車”,否則一婦嬰的分娩量得超過4萬。

一個同事來找我說,需要“限卡”瞭,意思是限制新的孕婦在我們院建卡做產檢以及日後分娩。我一開始有點糾結,就去現場,一看,孕婦生完孩子睡在走廊,緊張到這種程度。患者的就醫體驗非常不好,也不安全。

我們醫院那時有90多位產科醫生。醫護之間有一個說法叫“閉經指數”,是說年輕的住院醫生要輪崗,她們一輪到產科就不來月經瞭,一回到婦科又正常瞭,工作強度和壓力已經如此瘋狂瞭。醫護太辛苦,也會增加醫療事故的隱患。我們決定“限卡”。

結果還被人投訴到市政府去瞭。二胎政策放開,產科床位跟不上,老百姓就會有意見,各種渠道去反映。我記得有次開人代會,時任上海市委書記在會上破天荒地講產科建卡的事情,什麼大卡小卡,多少床位,他都一清二楚。大傢開玩笑說這是市委書記第一次來講產科,所以當年從政府到百姓都非常關註這個事。

正常情況下,院長們都希望多做婦科,婦科比產科的麻煩少,收入還高。而且,如果醫院想擴大某科室的床位,衛健委未必允許。而那一年,政府迅速做瞭決定,要求醫院增加產科床位,不僅從婦科這邊挪過去瞭一部分床位和醫生,也投入瞭一定的資金支持。當年是政策紅利幫助大傢解決瞭問題。

二胎政策放開時,我覺得高峰期頂多就三年。

當年誰想生?一是體制內想生、過去又沒辦法生的人,二是年齡偏大、生過一胎的夫妻。政策放開前,廣東、河南、浙江等地一直有生兩娃、三娃的傢庭,所以想生的人一直在超生。

2016年的小高峰過去後,出生人口量逐年下降,到2023年是902萬,期間幾年是10%左右的跌幅。這些年,上海一婦嬰的分娩量在2.5萬-3萬例之間,2022年分娩量是2.6萬多例。龍年的數據可能會稍微抬一抬頭,但不會增加得如大傢想象中那麼多。

前些年,中國每年人工流產的數量大概在1000-1500萬例,近幾年維持在950萬例左右,這個數量一直和每年出生人口數量差不多。本身育齡女性的數量就在減少,所以出生人口和人工流產的數量相對會下降。選擇人工流產的人本來就不想生,都是意外懷孕的。

每年出生人口數量的變化,產科總是第一個感知到的,我們也是最容易受到生育率變化影響的科室。這個影響還會傳導到孕嬰童產業——中國母嬰產業規模4、5萬億人民幣,是一個相當大的產業。之後還會影響教育、培訓行業。很多的結構性變化都會發生,隻不過會花更長的時間顯現出來。

現在的年輕人說自己“兒女雙全”,說的是他們有貓有狗。他們連婚都不想結,更別說生孩子瞭。

經濟和社會發展是最好的避孕藥,這也是全球一致的情況。你看韓國,2023年的生育率是0.72。這個數字達到2.1,才能保持人口穩定。所以大傢在講說,到2100年,韓國人口將減少一半。

我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年輕人都很喪,自己都不開心,我再帶一個孩子來這個世界上一起不開心?我想信心是最大的問題。

你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不生,這是最基本的權利,我完全尊重。我也會鼓勵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早點生,不然年齡越大,懷孕越難,流產率越高,畸形胎兒的發生率也越高。

疫情三年本就處在生育率的下行區間,基本是平穩的下降趨勢,沒有額外影響。不過,有一個很明顯的細節,在2023年的分娩量數據裡,9月和10月比往常下降瞭至少30-40%。倒推的話,2022年12月很多人都“陽”瞭,所以懷孕的人明顯下降。

關閉產科,和生娃的人少瞭有關,又絕不止於此。

產科最早的收費標準是按照鄉下接生婆的標準定價的,這是一種最古老的醫療手段。這些年產科的收費雖有提升,漲幅有限。比如北京的生育保險順產或剖宮產是四五千塊錢,現在去醫美做個熱瑪吉就要上萬瞭。

為什麼試管嬰兒的價格很高?這是上世紀80年代左右引進來的,技術、藥物,甚至穿刺針都需要進口,價格也是按照美國的標準來定的。它是跟國際接軌的。美國雖然生的也少,產科卻可以活得挺好,因為他們產檢、生孩子很貴,養得起醫生。

產科的運行成本又很高。像外科,晚上除瞭急診室,不需要那麼多醫生,而產科24小時都有人值班——隨時有孕婦生產,胎兒自然發動的話,晚上出生的比白天多。

夜裡突然來瞭一個孕婦,要生瞭,至少得有兩個產房醫生、一個麻醉醫生、一個新生兒科醫生、兩三個護士吧。要維系產科24小時運轉,護士、助產士需要兩班倒或者三班倒,怎麼也得有十幾個人才排得過來。

孕婦順產的平均時長是十幾到二十個小時,這麼多醫護陪著,收費隻有幾千元。現在分娩量下降瞭,這個成本怎麼都回不來,所以開產科很不劃算。

產科的風險非常高。身體健康的孕婦生產,也可能會出現產後大出血、羊水栓塞、子宮破裂。如果是危急重癥孕婦,比如妊娠合並高血壓、糖尿病,那專科醫院處理起來就很麻煩。一旦她的病情加重,要麼把病人轉走,要麼請綜合醫院的醫生來會診。如果發生意外,免不瞭有醫療糾紛,醫院、科室都要賠償,甚至當事醫生也要按比例賠。所以我們會讓有內外科合並癥的孕婦去綜合醫院做產檢和分娩。

一個孕婦能否平穩地順產,是很考驗醫護團隊的工作能力的。如果孕期管理、分娩管理得不好,孕產婦會有很多的並發癥,也會發生大搶救,受罪的是孕產婦。普遍觀念卻是,順產是人傢自己生的,跟你醫生沒關系。那醫生哪來的績效呢?

有些醫院的產科為瞭增加收入,會鼓勵手術。做一個剖腹產手術也就半個小時,醫生還有績效,手術量也上去瞭。一些原本可以順產的孕婦,就被拉去手術臺瞭。

如今,全國的三級公立醫院都面臨國傢衛健委的綜合考核,俗稱“國考”。這是壓在產科頭頂的另一重壓力。

“國考”鼓勵大醫院、三級醫院要做大做強,希望醫院能看更多的疑難雜癥,做更多的高難度手術,最重要的兩個指標是CMI指數(收治病例的疑難復雜程度)和四級手術(高難度系數手術)。有些醫院遇到CMI指數比較低的手術,比如闌尾炎、膽囊炎、胃潰瘍,就會鼓勵患者去二級醫院或者其他醫院就診。

一開始大傢也不大重視“國考”。然而“國考”成績會和醫院的財政補貼、醫保基金撥付、績效工資總額掛鉤,還會影響申報國傢醫學中心等項目;有的地方政府會拿“國考”結果來考核院長,你不行,就把你換掉。

產科在“國考”中很吃虧。產科的CMI指數很低——越是正常分娩,CMI指數越低,隻有可憐的不到1。產科的四級手術更是罕見,比罕見病還要罕見。

我們國傢還有一個婦幼保健體系,這是國傢衛健委婦幼司提出來的。它的發展目標和“國考”是反著的。它希望產科要保證母嬰安全,降低孕產婦的發病率、死亡率和並發癥的發生率,鼓勵順產。

那麼產科做得越好,順產越多,越符合婦幼司的要求,越在“國考”上虧。你說聽誰的?

現在醫療系統還有一個醫保控費的長期政策。醫保控費的原則是降費,比如整個城市區域裡,順產、剖腹產的費用是多少,給一個平均數,然後要求每年的費用平均數要下降。產科本身的利潤就很低,再降的空間很小。院長一算,不劃算,可能就關掉產科瞭。

越是復雜的多臟器手術,醫院越可能虧損。做瞭那麼復雜的手術,醫保還不給你錢,醫院不就虧瞭嗎?怎麼運營得下去呢?

所以“國考”和醫保控費之間也會打架。它們關註的重點不一樣,考核指標不一樣。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所有的線往一個針眼裡穿,你看你咋穿?現在院長都是走鋼絲,找平衡,想辦法把這些指標都打下來。

前一段時間開會,我遇到瞭我的大學同學,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產科楊慧霞教授。我們還在感慨,我們六零後這代產科醫生算是趕上瞭產科發展的黃金時代。我們經歷瞭改革開放,經歷瞭人口增長,還趕上瞭國際間的學術交流的蜜月期。這些都是時代紅利。

雖然我們剛起步的時候大傢都看不起產科,但是接過老一輩產科專傢的接力棒以後,中國產科的學科發展在我們手裡發展到比較高的水平。學科水平不斷地提升,學術地位也得到瞭國際同行的認可,大傢可以非常平等地討論很多事情,交流合作很順暢。

很辛苦,但是我們做到瞭。可是,下一代產科人該怎麼辦?不能說讓所有的產科醫生就是奉獻精神。當下的各種形勢都不利於產科的發展,他們去哪兒呢?

目前看來,受影響最大的是普通綜合醫院的產科和二級專科醫院的產科。因為大多數老百姓還是首選頂尖的婦產專科醫院。疫情期間,對於婦幼專科醫院來講是個好機會,當時很多綜合醫院也是新冠定點醫院,需要接收新冠病人,大傢誰敢去綜合醫院生孩子。

區級的婦幼保健院承擔著政府職能,倒是關不瞭,空出來的床位要麼改成婦科,要麼也需要轉型。

至於產科人員的未來,一是內部消化,轉去婦科。這對於年輕醫生還好說,年紀大的醫生就不好轉。現在醫生都要執照的,再讓她從頭學,能力和精力跟不上。

另外,一些婦幼保健院現在也開設月子中心,價格相對低廉,還是醫療級別的。還有一些醫生轉型做產後康復、私密整形。剖宮產手術普遍就三四千塊錢,做一個私立醫院的美容縫合就要上萬瞭。

過去一二十年裡,我們國傢醫改的一個重要方向是保障、提高縣域的醫學水平,做到“大病不出縣”。政府在相關的投資建設時,會在縣裡面建設三個醫院,縣中心醫院或人民醫院,縣中醫院,以及縣婦幼保健醫院。

縣級醫院沒有病人,就虹吸下級醫院。如果一個孕產婦是高危患者,有的縣級醫院就規定,這類患者必須轉到我這裡。這本身是一種分級分類分層管理的方式,所以縣醫院下一層的那些產科也會受到影響。

私立醫院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特別是莆田系醫院。選擇去私立醫療機構分娩的人口比例不會有大的波動,甚至還會減少,大傢手裡都沒錢瞭。公立醫院至少有國傢兜著底,私立醫院的資本撐不住的時候,隻能關門。醫生們誰還敢輕易離開公立醫院?

當大傢都缺病人,就得“搶病人”。公立醫院最為人詬病的是服務體驗差,所以現在要提升服務水平。

我不希望產科最後復制兒科當年的情況。兒科醫生緊缺的問題已經持續瞭好多年,孩子看病大排長龍,傢長投訴、媒體曝光、人大代表呼籲,政府也出臺過相關政策。後來還有領導說,讓內科醫生出來幹兒科。哪是那麼簡單的?這不是培訓一兩天就行的,這是不負責任的做法。

現在催著大傢生,到時候真有人開始生瞭,產科醫生都流失瞭,咋辦?再呼籲醫生折騰回來做產科?

我們給產科創造好的條件,讓產科回歸到正常的價格體系、考核體系和學科支持體系裡,形成一個自我支持的發展方式,能夠存活下去,而不是老是靠政策給予補貼,這樣永遠搞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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