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sysoon
很暴躁,和老婆冷戰中,已經兩天瞭。
吵架吵瞭 3 天,不就是在周一的時候,她說今天下夜班之後下午去看電影,被我拒絕瞭嗎?
「最近在科室太累瞭,下班想補覺,我們要不周末去吧?」
得,從昨天我開始值班到現在,直接已讀不回。聊天最後的頁面停留在那句:「你真的懂浪漫嗎?」
我懂啊,但我值班後確實眼皮都要睜不開瞭。
更暴躁的還是今早主任的「死亡逼問」:33 床的病情,你就是這麼考慮的?想清楚,下午再來跟我說說。
還能怎麼考慮呢?33 床診斷不是一目瞭然嗎?但主任這樣說的話,肯定沒那麼簡單。
在這個科室輪轉的最後一個夜班我隻想趕緊順利度過,沒想到卻接診到 33 床這塊難啃的「硬骨頭」。
眼看就要到下午瞭,兩邊都是一團亂麻,以前不想上班,現在更不想下班。
01.
時間回到早上,剛值完夜班的我雖然疲憊但也有一絲開心:這是在感染科的最後一個值班,並且昨晚隻收瞭 1 個病人。
雖然這病人一整晚好幾次說不習慣病房的床,想出院,但經過我跟值班護士的安撫,最後還是安靜的在床位上睡著瞭。這比起以往值夜班的「仰臥起坐」,已經輕松太多瞭。
7 點 30 分,值班護士開始交班,昨夜病區情況相對簡單,很快便輪到瞭我。
我清瞭清嗓子,開始交班。報告完昨夜感染科病區情況及處理後,說到瞭收治的這位新病人:
「33 床患者王二元,男,65 歲,因反復咳嗽咳痰 10 餘年,聲音嘶啞兩周收治入院,既往肺非結核分枝桿菌病(NTM)診斷明確,抗 NTM 治療近 2 年,隨訪肺部病灶未完全吸收;
「近日患者訴聲音嘶啞,胸部 CT 提示縱隔淋巴結部分較前增大,予以吸氧、祛痰、霧化、抗感染等治療。目前考慮診斷為支氣管擴張伴非結核分枝桿菌感染。」
主任突然出聲咳嗽瞭兩聲,我停頓瞭一下,心下雖有疑惑但還是繼續交代瞭值班的其他情況。
像往常一樣,交完班,一群人浩浩蕩蕩的查房。
查完房已是中午,主任轉頭看向瞭我:「對於 33 床的病情,你怎麼考慮的?」
我有些惴惴不安:「目前考慮為支氣管擴張伴非結核分枝桿菌感染,接下來準備給他進行痰培養和痰 mNGS,看耐藥情況以及是否需要更換藥物。」
主任眉頭一皺,又看向其他人:「這個病人我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第三次住進來瞭吧,他在門診也經常掛我的號,來調整藥物。他之前住院接診的醫生是誰,你們呢,怎麼看?」
烏泱泱的查房隊伍裡舉起兩隻手,但都不出聲,沒瞭下文。
主任神色有些難看瞭:「接診過 33 床的醫生,再去病床邊仔細看看他,下午一塊來我辦公室匯報情況。」
02.
下午 2 點,該去找主任瞭。
一進門,陳師姐跟吳師兄已經到瞭,正站在門邊愁眉苦臉——之前 33 床入院,就分別是他們倆接診的。
一片沉默,主任正埋頭看資料。桌上的茶杯裡盛著氤氳著熱氣的碧螺春,想必他也剛到。
聽到我來瞭,他抬瞭一下頭,看我滿頭大汗:「歇會吧,五分鐘後我們來討論。」
說完又低下頭去。
我膽戰心驚的回想 33 床患者的病例特點:
患者反復咳嗽咳痰 10 餘年,聲音嘶啞 2 周......
沉默中突然響起一陣不合時宜的電話鈴聲,發現聲音來自於自己的手機後,我趕緊拿出來關掉。餘光卻瞥到瞭屏幕上彈出的日程提醒:「結婚 2 周年」。
結婚 2 周年紀念日?!原來老婆提議今天看電影,是因為想跟我一起慶祝紀念日?原來她生氣不光是因為我不懂浪漫,還因為我忘記瞭這麼重要的日子,難怪這次吵架怎麼也哄不好......
處理好小插曲,思緒又回到病例上。
這麼一想,也許 33 床也有什麼我們漏掉的線索?
「你們考慮得怎麼樣瞭?」還不等我細想,主任先出聲瞭:「他上一次住院誰接診的,說說情況吧。」
「上一次是我接診的,咳咳……33 床主要是病灶滲出再次增多入院,痰分枝桿菌培養陽性,NGS 檢出胞內分枝桿菌,進行耐藥基因檢測後,調整用藥方案為......」站在一旁的陳師姐匯報著,她最近剛好重感冒,聲音有些嘶啞。
不過這倒是提醒瞭我,我記得患者也是在 2 周前出現聲音嘶啞,而且是飲水、進食後咳嗽加重,外院電子喉鏡好像顯示右側聲帶麻痹。
聲帶麻痹?!轉移壓迫!難道是……
「腫瘤?」得,嘴比腦子更快先說出瞭我的猜想。
陳師姐的話被我打斷,轉頭看向瞭我。主任也抬起瞭頭:「你說什麼?」
我整理瞭一下思緒:「我覺得 33 床還有可能是腫瘤,聲音嘶啞,這是最突出的問題,NTM 的常見表現和罕見表現裡都沒有這條。」
主任拿起杯子喝瞭口茶,示意我接著說。
我接著分析:「33 床沒有感冒,外院喉鏡顯示聲帶麻痹,他的聲嘶表現更像是喉返神經被壓迫或者受損。」
聽到這裡,陳師姐跟吳師兄都點瞭點頭。主任喝瞭口茶:「繼續。」
繼續?繼續什麼?氣氛又陷入瞭沉默。
主任的視線從我們三個人臉上掃過:「一個很基礎的點,我這次在門診遇到他,讓他來住院之前,開瞭個什麼檢查?」
胸部 CT 啊,這我知道,提示縱隔淋巴結部分較前增大嘛,但這......
一直沒有吭聲的吳師兄突然出聲瞭:「他的縱隔淋巴結在我去年接診的時候,是沒問題的,但是短期內卻突然增大,好像也不太符合 NTM 的典型表現,這種突然增大的淋巴結倒更像是腫瘤轉移。」
圖源: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感染病科提供
還得是師兄,薑還是老的辣。
「嗯,那你們覺得這次是感染還是腫瘤呢?」主任又開始瞭「死亡追問」。
「我覺得兩者可能同時存在。」這題我會,也不隻有一種可能嘛,就像老婆跟我吵架,也不是隻有一個原因。
主任放下茶杯,嚴肅的表情終於有所緩和:「你們其中,應該有人在學校也上過我的課吧,那個時候我告訴你們,要盡量從一元論的角度去考慮疾病,常見疾病的常見癥狀、常見疾病的罕見癥狀,到罕見疾病的常見癥狀、罕見癥狀,一步一步來。」
「但如果都不能解釋,這條路走不通瞭,那是否有其他路可走呢?」
03.
經過討論,大傢一致認為不排除合並腫瘤的可能,決定增加一個腫瘤標志物的篩查。
這時,問題又來瞭:進一步又該做什麼檢查呢?
既然考慮腫瘤,那就肺內穿刺呀,我說出瞭我的想法:「可以考慮穿刺,直接取肺內組織活檢,找到腫瘤細胞,」
陳師姐卻搖瞭搖頭:「33 床肺內的空洞明顯,一下子取那麼大塊組織,很容易並發血氣胸。陪他來住院的是他的老伴,要是真發生瞭血氣胸,老太太怕是沒辦法及時發現並且跟我們說。」
陳師姐說得不無道理,並且 33 床老想出院,這要是做完檢查出院發生瞭血氣胸,後果不堪設想。
但我還是很疑惑:「可是穿刺它陽性率高啊。」
主任在一旁不吭聲,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們仨。
吳師兄搶過瞭話頭:「陽性率是高,可萬一肺內就隻是感染,找不到腫瘤細胞呢?那時候再做一個 PET CT 嗎?患者的經濟狀況怕是不太能允許。」
陳師姐也表示贊同:「並且到瞭那時,跟 33 床和他的傢屬,在溝通上也是個大麻煩,錢花瞭卻沒檢查出來,他們能接受嗎?」
吳師兄接著說:「要不考慮支氣管鏡吧,除瞭取肺內組織,還能同時做一下縱隔淋巴結的活檢,如果縱隔淋巴結是轉移病灶的話,應該有可能取到腫瘤組織。」
我還是比較遲疑:「他大部分是肉芽腫,如果說做瞭支氣管鏡,取不到腫瘤細胞,那不還是得做 PET CT 嗎?」
氣氛又陷入瞭沉默。
這時,主任發話瞭:「支氣管鏡要做。」
他迎上我們齊刷刷看過去的目光:「小吳考慮得很全面,腫瘤細胞是要找,但可不一定就是在肺部等著我們,支氣管鏡,可以一舉多得。」
主任又端起茶杯,嘆瞭口氣:「並且進一步 PET CT,做針對性的穿刺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支氣管鏡做完不提示腫瘤的話,就輪到用它確診瞭,這個需要事先跟患者和傢屬溝通好。」
陳師姐向我投來瞭同情的目光。
04.
回到病房,跟 33 床和他的傢屬溝通著實花瞭一番功夫,最後總算是同意做支氣管鏡,並理解可能還需要做 PET CT。
開完醫囑,我趕緊拿出手機給老婆打電話,為自己還忘瞭結婚紀念日道歉。
坐在電腦前,再次打開 33 床的病歷,回顧他這堪稱曲折的住院經歷以及相關檢查,我十分感慨:是感染沒錯,但確實好多地方都超出瞭單純 NTM 的常見及罕見表現。這些漏掉的線索,當時自己怎麼就沒註意呢?
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瞭,mNGS 結果回報:BALF 及肺組織均檢出胞內分枝桿菌。
另外,33 床的 CEA 升高到 23.2ng/ml,同時考慮腫瘤可能。
全麻下行支氣管鏡的結果也驗證瞭這一點:右肺下葉背段塗片見惡性腫瘤細胞及大量壞死(大部分為凝固性壞死),傾向非小細胞癌,腺癌可能;合並肉芽腫性病變不能完全除外;(7 組淋巴結)塗片見惡性腫瘤細胞,傾向腺癌;血凝塊內見少量核大異型細胞(後免疫組化回報符合轉移性肺腺癌)。
圖源: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感染病科提供
進一步為患者安排的 PET CT 也顯示:右肺下葉背段 MT 伴右側肺門、縱隔及右側鎖骨區淋巴結轉移,第 11 胸椎轉移伴病理性骨折;兩肺多發囊腔型及空洞型結節,MT 不除外。
得到結果後,大傢都輕松不少:總算是明確瞭病灶所在。患者很快被轉送到呼吸內科進行進一步抗腫瘤治療。
33 床是轉走瞭,我卻總想起他的病情,還有主任那天下午在辦公室裡說的那番話,有些疑惑:他的診療是用瞭二元論,可之後看病人要是都一上來就往二元論想,那不就亂套瞭嗎?
又是一天查房,我有些輕松——這是我在感染科輪轉的最後一天。
「小李,今天是你最後一天在我們感染科瞭吧?」
正準備回診室,主任叫住瞭我。我有些驚訝,但還是趁機說出瞭我的困惑。
主任聽完笑瞭:「一上來就用二元論肯定會亂套啊,當不能在充分的一元論思維模式下來解釋的時候,才會去找新的路。我們不也是「無路可走」瞭,才考慮二元論的嗎?
他停下來,拍瞭拍我的肩膀:「小李啊,不管是一元論還是二元論,都離不開在臨床上長期真刀真槍的積累和沉淀,隻背熟書本上的是不夠的,得實踐出真知;」
「再者,腫瘤和感染可是有好幾種關系,合並、繼發......就算是到瞭新科室輪轉,這根弦你可始終要繃緊啊。」
聽完主任的話,我若有所思。
新的一周,我轉到瞭呼吸內科。
報到第一天早上,參加完交班,組內上級開始給我安排管床病人:「66 床之前是一位進修醫師在管,她進修結束昨天走瞭,你把 66 床接過來管床吧。我記得這老爺子好像是從其他科室轉過來的,病理明確瞭,PET CT 也已經做過瞭,診斷分期很清楚。」
我拿起桌上 66 床的病案夾打開一看: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本文改編自真實病例[1]
感謝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感染病科提供並授權使用該病例
致謝:本文經 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感染病科主任醫師 胡必傑、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感染病科主治醫師 馬玉燕 專業審核
策劃:sysoon、ame | 監制:carellero
感謝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感染病科馬玉燕醫師對本文作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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