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yxtlavi

這裡可能是醫院最安靜的候診大廳。

從婦科、生殖科拐到一處偏樓,這裡是男科的候診區。已經中午 12 點多,檢查醫生早已下班,但男科診室門口還有二、三十人在等待。他們或在發呆、或在沉默地刷著抖音、玩鬥地主。隻有少數陪伴丈夫來就診的妻子,在和其他妻子談論著丈夫的「那方面」。

患者們在等待就診

走入醫院時,他們的種種社會標簽都被抹去,不再是丈夫、父親、兒子的角色,而是作為「男科患者」——這是他們不願在所有人面前談及的事實。

中華醫學會男科學分會曾發佈指南表示,全球約 1.5 億男性受 ED 困擾,我國北京、重慶及廣州 3 個地區成年男性 ED 總患病率為 26.1% ,山東和北京成年男性 ED 的總患病率分別為 25.8% 和 39.1%[1]。然而研究顯示,我國勃起功能障礙患者就診率不足 10%。[2]

臨床醫生們的經歷也印證瞭這兩組數據的巨大差異:「大多數人都是嚴重得不能再拖瞭才來」。令醫生們意外的是,與其他泌尿外科患者相比,男科患者的問診時間往往長得多,彼此交流的話題也更廣泛:有長輩、有妻子、還有自己怎麼理解「算一個男人」。

在這間診室裡,這位男科醫生感覺自己「更像一個心理醫生」:「他們把平時不敢說出的壓力,都和我吐露瞭。」

以下是一位男科醫生的講述。

說不出的病

我們醫院開設男科門診大概半年瞭,我是唯一的醫生。以前我出診泌尿外科,但因為我碩士是男科方向,所以醫院安排我來瞭這裡。

來到男科門診的第一個變化,就是我中午無法及時下班瞭,就算隻有 30 個患者,也要看到下午一點半。這是因為,我每個患者都要聊很久,至少 15、20 分鐘,有的半個多小時,後面的患者有時直接闖進來催,護士也會催我。

圖源:視覺中國

為什麼這麼久?最重要的原因,是患者們一開始不願意講出口。

我從輪轉的時候就發現,男科的患者是相對很靦腆的。當患者走進診室,我會問「怎麼不好瞭?」他說,狀態不好。我又繼續追問,是難以勃起,還是速度太快?快的話,是一兩分鐘還是五六分鐘?有時,患者就不回答我瞭。

剛出診時我特別困擾,要怎麼讓他們說出「話」。有的患者是被父母帶過來的,他的父母會替他回答;有的是自己來的,我每次提問,他隻會擠出幾個字,就變成一次無效的溝通。後來,我就從其他方面入手,和他像兄弟一樣聊天,問他:「是做什麼工作的?這個行業好像很有意思。那你平時工作辛不辛苦?」

比如我前幾天遇到一個患者,本來和老婆的性生活都很正常,卻忽然在這半年之內難勃起。他特別內向,如果不是傢人逼迫他來,他應該完全不願啟齒。

做瞭一系列檢查他都正常,最後我們聊起瞭他的工作,聊著聊著我發現他這半年開始上夜班,身體太疲憊;但又有備孕計劃,隻能硬逼著自己和老婆發生關系。一次不行,心裡產生很大壓力,最後才變成次次都不行。

聊的前十分鐘裡,我什麼都問不出來,但現在我面對這群靦腆的患者更有自信瞭。多問細節、從他的角度出發,他會敞開心扉的。

我變成「心理醫生」

《中華男科學雜志》曾在分析例 1160 例 ED 患者的病因後,認為心因性 ED 多見, 約占 60%。尤其在年輕患者群體中,這一比例更高。[3]

研究者認為,心因性 ED 存在著易患因素、促成因素和維持因素,因此心因性 ED 不進行幹預,有可能形成一個無法勃起的心理定勢,進而形成「無法勃起的惡性循環」。[3]

從臨床上看也確實如此,我接診的患者裡,真正有器質性疾病的很少。我遇到過性生活後因對方一句「做完瞭嗎?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後再難勃起的年輕人;還遇到過手淫正常,第一次戀愛時卻緊張地怎麼都無法勃起的大學生,他們因為某一次的不順利產生心理陰影,後續的性生活都變困難。

我記得一個患者說,「對方起來的時候,瞪瞭我一眼」,這一眼讓他很難受,之後的性生活全都失敗。他一直問我,「她會不會特別恨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圖源:視覺中國

我慢慢發現,光是用藥是無法解決心因疾病的。我在門診時從「男科醫生」變成瞭「心理醫生」,接納他們和我吐露的煩惱。

男科病不像結石、腫瘤這種「非看不可」的病,來掛我的號是主動就診的過程,除非是已經忍受不瞭,否則不太會來看。很多患者和我說過,「我下面太小瞭,感覺無地自容」,甚至有人不敢和朋友一起上廁所,這些都已經困擾他們許久。我寬慰他們,每個人的器官大小不一樣;有的人性生活能維持半小時,有的人可能 2、3 分鐘,但這都是很正常的,都是健康的。

就像心理醫生會提到,孩子出現心理問題,往往是整個傢庭病瞭。男科患者需要處理的,也不止是自己和疾病的關系。我的「心理門診」范圍擴大到患者的傢人——我會建議他們和妻子、父母一起來門診,告訴他們應該怎麼處理,或者讓他回去寬慰妻子,兩個人再多試試。

圖源:視覺中國

研究顯示,對性功能障礙患者無論哪種治療方法,都離不開心理治療,復旦大學附屬婦產科醫院男科門診曾做過一項實驗,發現心理治療對心因性 ED 患者有治療效果,在改善其勃起功能的同時可提升自尊及修復不良情緒水平[4]。我也正在努力學習心理知識,這可能是男科醫生必備的技能。

「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我」

「這方面都不行的話,我還算什麼男人呢?」

最開始面對患者這方面的傾訴,我發現自己無論說什麼,好像作用都不大。

我們作為地市級醫院,覆蓋瞭全市數百萬的人口,男科大概每天 30 人掛號,就診的人並不多。曾經有一個患者 ED 多年才來,他和我說,「來掛男科就像承認自己不行,接受不瞭」。

也有人會選擇先去非正規男科醫院,我遇到好幾個患者曾在那裡就診,不建檔,不留診療記錄,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不過不僅治不好、花費也特別高,我還記得開診後第一個和我哭泣的患者:他因為怕身邊人知道,在非正規醫院兩天就花瞭兩萬多,早泄情況卻一點沒有改善。

為什麼我不斷對患者重復「這兩者沒有直接的關系」,對方也聽不進去呢?我一邊寫病歷一邊想。

我很快發現,在男科診室裡,不是因為我是醫生、你是患者,你就會天然信任我,患者反而可能因為固有觀念的驅使,對我產生更多質疑。

患者的信任和理解,是要我慢慢「贏來」的。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門診加瞭一個既往精神分裂史患者的微信,我給他發微信科普、或者問用藥情況他從來不回。幾個月後他又來瞭,我還記得他,讓他很感動。「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我。」他說。

某醫院勃起功能障礙科普

我一直希望,有關「性」的討論,能夠不止於男科診室。醫院裡的幾位主任在積極促進公開科普、篩查,建立男科疾病診療中心,實現過程很艱難,患者們不願意站在陽光下。

但我知道,私下場合裡「厲不厲害」這樣的話題還在不斷被提及,他們的心理壓力又會層層加碼,更加影響就診和治療。該在公開場合講述的、和該在私下場合講述的,弄反瞭。

「做好男科醫生,也做好心理醫生。」每天早上走入診室前,我都這樣默默告訴自己。

致謝:湖州市中心醫院 泌尿男科主治醫師 肖鑫

策劃:yxtlavi|監制:carollero

參考文獻:

[1]中華醫學會男科學分會,勃起功能障礙診斷與治療指南編寫組.勃起功能障礙診斷與治療指南[M].2022.

[2]尤宓.我國ED患者就診率不足10%早期用藥要由醫生指導[M].上海市醫學會,2015.

[3]楊吉偉,張孝斌,葛名歡,吳天鵬,何上進,程帆,夏樾.40例心因性勃起功能障礙的治療[M].南京軍區南京總醫院,2006.

[4]王霄,朱宏,江峰.以認知行為療法為基礎的心理治療對心因性勃起功能障礙療效的評析[M].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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