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很多人来说,照护父母是真正理解衰老的开端。
作为照护者,你会发现父母变得有些陌生。他们感知自身存在的基本尺度——时间——变得和周围人不同,就算半夜两点起来,周围人也要跟着“倒时差”,他们的性格变化令人不安。
你们可能会因为小事闹口角,比如母亲为了省钱,一件衣服退了买买了退。但多数时间里,你会更紧密地感受到彼此的重要性,比如带着母亲出院时,你牵着她的手走在空旷的医院走廊,听见她用颤抖的声音唱起了歌。或者是母亲的病症得到控制时,你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喜悦,“看什么人都可爱,看什么花都笑”。
在《陪父母老去》一书中,作者解玉军用日记的形式,记下自己17年来陪伴母亲对抗帕金森症和房颤的过程,以及在医院和养老院的所见所感。“我走过的路,是我们共同的路。”她写道。
对作者来说,记录就是一种力量,不管是写自己心境的辗转起伏,还是观察母亲的快乐和悲伤。她希望自己的经历能鼓舞更多的人勇往直前,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在过去,这些隐秘的情绪大多被视作家庭私事,很少出现在公共书写中。在古代,家里老人生病,少说多做才是“孝道”。另一方面,过去医疗水平没那么发达,许多老人在临终前不会经历漫长的照护时光。然而随着老龄化加剧,1950-2022年,中国平均预期寿命从约44岁提升至约77.93岁,生与死之间的灰色地带不断扩张。
随着养老战线被拉长,人们对衰老这件事更加敏感。在豆瓣“独生子女父母养老交流组织”小组里,近10万组员“抱团取暖”,向网友咨询各种各样的养老难题,包括社保补缴、护理知识学习,试图提前“备考”。
年轻人越来越意识到,衰老是一门必修课,自己也会变老。某种程度上,为父母养老也是在预习。上野千鹤子在《一个人最后的旅程》中提到,在送走父母后,她的朋友说,“我与死亡之间隔着的屏障消失了,感到脚底阵阵发凉。”
根据联合国发布的《世界人口展望》,到2050年,全球每6人中就有1人超过65岁。在大多数发达国家,65岁以上的人口比例从20世纪60年代的不到五分之一,增加到如今的四分之一以上。
当全民照护时代到来,落到每个人身上的照护压力在无形中增加。2019年,一位47岁的英国男子开始在《卫报》上连载自己回家照护父亲的日记,引发读者广泛共鸣。他给自己化名为“不情愿的照护者”,刚面临中年离婚和失业,就被一通电话叫回了家。当他拖着行李包走进家门时,他形容自己就像沿着台阶跌落,从一种生活跌进了另一种生活。
我们不能否认照护背后的爱意,但也不能忽视照护者面对的疲惫与挫败感。一位照护者接受采访时说,“看护这件事,越想努力做好越容易将自己逼入绝境。”这也让“照护者综合征”被更多人看见,有研究数据显示,30%-40%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照护者患有抑郁症和面临情绪压力,58%的照护者身体状况比同龄人更糟糕。
“让奉献者有喘息之机。”这是哈佛大学医学院教授凯博文给出的建议。无论是社区互助组织,还是短期护理援助,都可能成为照护者的救命稻草。
对此,英国、芬兰与澳大利亚等国都已针对家庭照顾者进行立法,提供支持政策。以英国为例,政府会向非正式照护者支付津贴,补偿其因提供照护服务无法工作的收入损失。英国的家庭照顾者总会还设立了全国性家庭照顾者服务专线,提供全年无休的专线服务。
在我国,为了减轻照护者经济压力,多地试点长期护理保险制度,截至2022年年底,全国长期护理保险参保人数达到1.69亿。天津、福建等地多家医院还开展了“无陪护”病房试点,由医院培训医疗护理员提供生活护理服务,让家属从日复一日的苦役中挣脱,转而更好地提供情感陪伴。
目前,各国都在探索建立更健全的养老服务体系,以分担家庭养老的负担。机构养老和社区养老作为居家养老的重要补充。我国已出台多项政策鼓励养老产业发展,为照护者提供居家养老咨询服务、适老化改造、上门巡诊、家庭病床等辅助服务。
另一方面,肯定照护的社会价值,应当在更大范围内成为一种共识,尤其在这个效率至上的世界。照护不仅仅存在于家庭内,灾难来临时对陌生妇孺的照护、日常生活中医生对于患者的照护,都体现着社会的文明程度。
凯博文在《照护:哈佛医师和阿尔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一书中提到了本地社区的支持作用,当他带着患病的妻子出门,妻子突然大喊大叫时,街坊邻里都会表示理解,餐厅和商店的服务员和收银员也会用友好的语言和手势化解尴尬。这都是照护网络的重要组成。“照顾他人其实也是照顾自己。”作为一名人类学家,同时也是一名照护者,凯博文在照顾妻子的十年中也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改变。成为照护者后,他开始规律地锻炼,早睡早起,不再是“工作狂”,血压也降了下来。年轻时,他总因为精神压力而崩溃,妻子会温柔地抚慰他,听他讲述噩梦的体验。如今,妻子身上的关爱精神也成了他的一部分。
“照护将我从自己的野心与对于工作的沉迷中解放了出来。照护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如何照顾自己,如何照顾家人,以及如何注意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琐碎细节。而那些细节,在其他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才构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他写道。
如果用照护精神审视衰老,也许子女对父母的陪伴是深嵌生命之中、贯穿其一生的课题。死亡也无法将这种陪伴终结,就像凯博文所说,“我们继续着照护这项事业,照护着曾经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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