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燕生老師遽歸道山,西葡語文學會同仁驚聞噩耗,不勝哀慟。董老師在西班牙語教學領域厥功至偉,在西語文學研究、教學和翻譯方面也碩果累累。特摘發董老師的文章《堂吉訶德和人的尊嚴》,紀念中國西語界這位“奇思異想的騎士”,赤忱灑脫的師長。
西葡語文學研究分會
堂吉訶德和人的尊嚴
董燕生
有關《堂吉訶德》一書的含義,人們一直在追問:塞萬提斯通過他“頭腦的產兒”究竟想告訴我們些什麼?幾百年以來,答案各式各樣,因為隨著時光流轉、文化異同、個人理解甚至同一個讀者多次閱讀中此時彼時的感受,結論千變萬化。無怪乎普遍認為,這部作品不啻一座永不枯竭的金礦,不斷豐富著人們的精神世界,以至永遠。
就我本人而言,由於跟塞萬提斯的不朽傑作反復親密接觸,確實深切感受到常讀常新的印象、激情和理解。在我少年時代,堂吉訶德時而瘋癲時而通情達理的言談舉止以及桑丘·潘沙的刁鉆促狹、詭計多端還有時時迸發的睿智火花,都能使我開懷不已。後來,逐漸長大成人,親身經歷的種種世態人情教會我變換觀察視角。塞萬提斯是不是在向我們展示那個亙古不變的人生悖論呢?誰個沒有被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張力無情撕扯過?誰個沒有那種在可望不可及的希冀中痛苦掙紮、踉蹌前行的經歷呢?不過,最近一次閱讀,卻又使我突發奇想。我似乎在字裡行間聽到一聲呼喚:人啊,你要自尊自愛!因為這才是自由和正義的本質核心和最終目標。
難道不是嗎?
自從人類雙腳站立起來,挺直瞭胸膛,高昂瞭頭顱,就始終緊盯著這個目標,為獲得自由和正義進行著艱苦卓絕的奮鬥,然而,卻久久未能實現自己的正當追求。更可悲的是,障礙恰恰來自他為求生存而親手建造的社會結構。似乎有某種神秘莫測、超自然的力量造成瞭一種難以改變的格局:社會成員中的極少數人攫取瞭強權,並借此隨心所欲地壓迫剝削同類,而且還給自己的種種惡行披上華美的虛幻外衣。他們要麼許諾你一個美妙絕倫的來世,要麼答應給你營造一個人間天堂。接下來,作為此類虛無縹緲饋贈的交換條件,要求你對他們百依百順。據說,上天挑選他們來為你謀福利,你的任何不滿和反叛當然就是對救世者使命的幹擾和破壞。於是,世上絕大多數的蒼生不得不俯首聽命,有的甚至被剝奪瞭生存的基本條件和獨立思考的權利,當然也就從此失去瞭全部作人的尊嚴。不過,尊嚴的缺失絕非單方面的。誰要是踐踏瞭他人的尊嚴,他自己也就墜入瞭相同境地。也就是說,他為自己塗抹上自輕自賤的雙倍污泥。
在前工業時期,蹂躪他人尊嚴的惡行尚可局限在相對狹小的疆土內。但是在當今世界上,情況發生瞭根本的變化。身處人們津津樂道的全球化,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十分令人擔憂的景象。從一兩個霸權中心輻射出的強力意志正在沖決一切疆域,恣意在我們這個星球的每個哪怕是最偏遠的角落為非作歹。此時,他們揮舞的是同一面旗幟:我給你打開枷鎖,為你帶來民主、繁榮、幸福,等等等等。由於我們信奉的價值觀是唯一正確有效、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所以我們選中自己來拯救你。那麼好吧,你就暫且忍著點!至於造成的傷害嘛,不過是一些不可避免的“誤傷”罷瞭。
顯而易見,盡管我們不斷被告知世界是如何地進步瞭,可是對人類尊嚴的輕蔑、威脅和殘害與過往時代毫無二致。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又一次把目光投向塞萬提斯。他或許並不能解救我們,但至少可以給我們些許安撫、鼓舞和激勵,免得我們徹底沉淪下去。
借助堂吉訶德的形象,塞萬提斯為我們清晰鏤刻瞭人的尊嚴面貌,同時教給我們,在尊嚴缺失時,如何去獲取;而在其受到威脅時又如何去捍衛。
那麼,到底什麼是人的尊嚴呢?換句話說,怎麼才能做一個有尊嚴的人呢?
在我們這個物欲橫流的年月,答案很可能有些落入俗套,甚至有裝腔作勢之嫌。因為我不得不再一次提起“理想”一詞。隻有理想,才能提升人的品格,為他的生命賦予某種意義。不然,與囿於個體生存和群體繁衍的動物相比,人又有什麼不同呢?這裡,我無意宣揚“人是萬物之靈、世界主宰”的陳舊觀念。區別並非優越。但在紛繁萬物中,它卻是構成單獨個體身份表征的必要條件。否則,物我歸一,整個宇宙將回到原初混沌,豈不是一幅末日景象!再說,人類與其他物種的區別,與其說賦予瞭他優越性,不如說加重瞭他肩上的責任,要求他更理智地與世間萬物和諧相處。
不過還是書歸正傳吧。看來,鑒於當時社會的混亂腐敗、危機四伏,在塞萬提斯那個年月,談論理想主義也一樣背時可笑。所以,他不得不以瘋癲為遮掩,讓堂吉訶德道出自己的理想:
那是多麼美好的歲月、多麼幸福的時代啊!難怪古人冠其以“黃金”二字。倒不是我們這個黑鐵世代如此鐘愛的黃金,在那個幸運的時代可以毫不費力地獲得,而是因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不知道“你的”和“我的”這兩個字眼。……沒有人欺詐行騙、心懷叵測,卻偏偏裝出一副真誠坦率的樣子。法律還沒有脫離自己的正道,誰也不敢依靠恩寵和錢財公然玷污幹擾它,不像現在,受到那麼多的踐踏、幹擾和侵犯。法官的頭腦裡沒有一丁點兒任意判決的念頭。 (第一卷,第11章)。
這究竟是瘋話還是至理名言?古今中外世世代代的仁人志士追求的不正是這個目標嗎?可悲的是,雖經千百年的奮鬥犧牲,建立公正、誠信、和諧社會的理想還遠遠未能實現。
一旦堂吉訶德踏上這座高聳的基石,便看清瞭自己的終身使命,那便是:鏟除強暴、懲處罪孽、匡正不義、制止惡行、討還血債(第一卷,第2章)。或許,塞萬提斯展現堂吉訶德的高論時,口氣不無揶揄。不過這正透露出他的難言苦衷。其實他的整個作品就是一部戲仿,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避開世俗偏見的奚落醜化乃至攻訐聲討。我們知道,作傢本人自青年時代起就胸懷壯志,具有遠大抱負,並且曾經身列行伍,英勇作戰,甚至在一次海戰中左臂受傷,從此得到“萊潘托獨臂人”的綽號。也就是在那次戰鬥中淪為土耳其人的戰俘,被囚禁在阿爾及爾達五年之久。在這期間,他把多次獲贖回國的機會讓給他人,表現出高尚的舍己為人的情操。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他實際上是通過書中主人公之口宣明自己的人生理念,從而才使這段獨白籠罩上不容置疑的真誠而莊嚴的色彩。正因為如此,那個不知是叫吉哈達、蓋薩達還是蓋哈納的平庸鄉紳頃刻變成堂吉訶德,形象驟然偉岸起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堂吉訶德憧憬的人間正義不靠強力來維持,而是以自由為基石的。聽聽他是怎麼說的:
自由是上天賜與人類的珍貴財富,深埋地下和沉睡海中的任何寶物都無法與之相比。自由和名譽一樣,都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而遭受奴役,則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桑丘,我這話是有道理的。你已經親眼看到瞭,咱們剛剛離開的城堡裡,應有盡有,生活舒適。可是面對那些可口的美饌珍肴和冒著雪白泡沫的瓊漿,我總覺得是在忍受饑渴的煎熬。那些東西不是屬於我的,所以我不能自由自在地享用。受人之惠、得人之恩必須予以報答,這種牽掛猶如枷鎖在身,心情無法舒暢。自己有一片天賜的面包,隻需感謝上蒼,而不虧欠他人,這才是最大的福氣呀!(第二卷,第58章)
他認為自由是如此可貴,不能以任何借口將其剝奪,所以他才大膽妄為地打算解救一群苦役犯:
桑丘·潘沙一見這夥人就說:
“這一長溜都是判瞭刑的苦役犯。國王逼他們去劃海船。”
“什麼逼他們?”堂吉訶德駁瞭他一句,“國王什麼時候逼過別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桑丘辨解道,“我是說,這幫人犯瞭罪,被判瞭刑,這會兒要去海船上為國王效勞,而且非去不可。”
“總而言之,”堂吉訶德一口咬定,“不管是為瞭什麼事,反正這幫人是硬被別人看押著,心裡肯定不樂意。”
“沒錯。”桑丘也同意瞭。
“既然是這樣,”他主人馬上說,“這會兒又該輪到我幹自己的本行瞭:剪除強暴,扶助弱小。”(第一卷,第22章)
緊接著,我們會看出他的舉動並非癲狂,因為他指出瞭人間律法的弊病和不公:
諸位親兄弟們,聽瞭你們的話,我一切都明白瞭。雖說是事出有因,法網難逃,可你們誰也不願意去服苦役,而是無可奈何、被迫上路的。你們有的是屈打成招,有的是沒錢通融,有的是無人說項,總之,最終都怪法官徇私枉法,錯判瞭諸位,才落得如此下場。(第一卷,第22章)。
堂吉訶德一針見血地揭示出司法制度的腐敗。隻要立法執法掌握在強權手中,司法制度就很容易蛻化成濫用職權、強取豪奪、魚肉百姓的工具。搜集這方面的例證是無需花費太大力氣的。
堂吉訶德心中的司法公正卻全然不同,因為它的出發點應該是善心、仁愛和悲天憫人的情懷。當上小島總督的桑丘·潘沙在赴任之前,聽到主人的這番忠告:
要秉公執法;窮人的眼淚固然值得同情,可也不能忽略富人的申訴。不要管富人如何送禮許願、窮人怎麼苦苦哀求,你該做的就是查明真相。
當然應該而且必須公正無私,但也不能對罪犯過於嚴酷;執法如山固然可嘉,可與人為善更易揚名。寧因側隱之心低垂權杖,也不為金錢財貨貪贓枉法。
……
對於被判服刑的人不該惡言相辱;他獄中受苦已經夠倒黴瞭,何必再加上狠狠喝斥呢!(第二卷, 第42章)
結論已經很清楚瞭:隻有以自由、仁慈和愛心為基石的社會正義才能給它全體成員帶來應有的尊嚴。
然而,抱負遠大、理想崇高的堂吉訶德並不甘於僅僅心中向往,而是決心將這一切付諸行動,無怪乎他要自封為“遊俠騎士”。他知道,必須不畏艱險地走遍天下,腳踏實地去推行他所追求的社會正義。他的第一莊義舉很有象征意義:怒斥殘暴的牧主,解救無助的牧童。因為他給自己確立的行動準則正是“鏟除強暴,扶助弱小”,鏟除強暴的目的就在於扶助弱小。也就是說,隻有把勞苦大眾從強權淫威下解救出來,才能最終建立社會正義。
不幸的是,盡管當今強大的科技手段本應為所有的民眾造就足夠康樂的生活,但是處於社會邊緣的窮苦人群依然為數眾多。而且,全球范圍的貧富分化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得觸目驚心。兩極的一端是無度的驕奢淫逸,恣意揮霍有限的自然資源,而另一端則是衣食無著、顛簸流離、任人宰割。不難預測這樣的局面會導致什麼樣的災禍。至少就目前而言,社會動蕩、沖突頻仍早已是不爭的事實,所謂社會正義和人的尊嚴在很多情況下不過是空洞的侈談。面對這一切,堂吉訶德的啟示確實有助於喚起日漸淡漠的人文關懷,讓尚未完全泯滅的人類良知把目光轉向世間的弱勢群體,為切實改變他們的狀況認真行動起來。
本文一開始就說瞭,堂吉訶德在呼喚人的尊嚴,而且他也在用自己那些貌似瘋癲的言行向我們明示怎樣才能尊嚴地做人。那就是:受理想的感召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推動,執著地去追求人間正義,不斷地去完善自身的人格。還是再聽聽堂吉訶德本人是怎麼說的:
就我本身的經驗而言,自從當上遊俠騎士,我變得勇敢而謹慎,慷慨兼大度,斯文且有理,強悍卻慈悲,不急不躁,堅韌地承受著辛勞、囚禁和魔法的摧殘。(第一卷,第50章)
很顯然,就像整部作品一樣,這裡塞萬提斯又在使用隱喻,因為人格完美的峰頂,不是任何作為個體的人能夠企及的,而是要在群體的世代更迭延續中逐漸接近。然而,隻要踏上這個征途,尊嚴的提升就有瞭指望。否則,那可真是萬劫不復瞭。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這樣駁斥我:“你可真行!居然把一個神經病的胡言亂語當真瞭,還給他罩上耀眼的光環!”
我想,無須重復說明整部《堂吉訶德》的戲仿特征,再補充一個十分重要的論據就足夠瞭。堂吉訶德的形象之所以顯得扭曲怪誕,並不是他本人的過錯,而是社會這灘污水像哈哈鏡一樣變形折射瞭他。作者自己就不止一次地暗示過這種角色轉換。比如,他通過假托的阿拉伯史學傢西德·阿麥特之口說出這樣的話:
他覺得被捉弄的固然愚蠢,可是捉弄別人的也未必好到哪裡去。公爵夫婦那麼起勁兒地捉弄兩個傻瓜,自己也就和傻瓜相差無幾瞭。(第二卷,第70章)
十六、十七世紀之交的西班牙作傢埃斯皮內勒(Vicente Espinel, 1550—1624)說得更直截瞭當:
依我看,受騙者的處境比自以為得計的欺騙者更優越、更保險。說到底,前者依仗的是淳樸和善良,而後者卻需借助謊言和惡毒用心(《侍從生涯》)。
如果這些還不夠,那就請想想魯迅的《狂人日記》吧!誰個更瘋狂呢?是狂人還是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而且,我們還有堂吉訶德本人的自我辯護為證:
有的人踏上雄心勃勃的坦途,有的人攀登趨炎附勢的階梯,有的人依靠偽善狡詐的手段,有的人虔誠敬神走向天國;而我,由福星指引,選擇瞭遊俠騎士的崎嶇小徑;為瞭事業,傢業財產可以棄置不顧,但是名譽不容分毫有損。我救助過困厄之人,匡正過不義之舉,懲戒過狂徒,戰勝過巨人,摧毀過妖魔。我滿懷綿綿情思,因為所有的遊俠騎士都必須是情種。我盡管繾綣纏綿,卻絕非那種輕薄之輩,而是心神向往、恪守禮儀。我從來都是一心向善,設法有利於天下,而絕不加害於人。一個這樣想、這樣做、這樣律己的人是否就應該被稱作傻瓜白癡,還請公爵及夫人二位貴人明斷。(第二卷,第32章)
一席至理名言,義正詞嚴,難道還不足以抹去他額上的瘋子印記?是的,堂吉訶德就是這樣的人:追求高遠,擺脫蠅營狗茍,充滿正義感,善於為他人著想,正直勇敢。所以他才能不顧自身的挫折和他人的恥笑,我自巋然不動地始終保持著自尊自愛。
(以上兩篇中的漢譯引文均源自《堂吉訶德》,董燕生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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