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暉
歲末的上海演藝市場,好戲連臺,再掀國潮。
這些國潮好戲,匯聚瞭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和創新性發展的整體思路、典型要素與基本方法,令觀眾欣喜地看到:一方面,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傳承中華文化基因,已然成為當下文藝創作的一種自覺;另一方面,此類作品的叫好又叫座,又一次證明瞭中華文明是推動新時代文藝可持續發展的生態能源。
文化產業鏈的視角
國潮IP的三重屬性
近年來,國潮由概念迅速演進為現象,繼而引爆各行各業的文化生產力,其浪潮之澎湃,令萬物皆可國潮似乎成為一種時尚。當運筆國風的色彩、圖樣占據瞭文化消費的大小物件時,你是否能記起:昨日那杯網紅打卡的國潮奶茶,當發好票圈、拋去空杯,除瞭確定奶蓋還是昔日那個奶蓋,國潮又在哪裡?那麼,回歸國潮本源,首先要厘清的是國潮的內涵與外延究竟指向何處。
一種可行的研究路徑是,借道文化生態視野下的產業鏈理論,將國潮定義為中華民族精神活動與物質活動所創造與積累的、為大眾普遍認同的文化資產及其附屬生態圈,進而提煉出國潮IP這一核心要素。值得註意的是,IP這個同樣滿大街飛奔的文創熱詞,在國潮與網絡媒體的雙重語境下,確實需要一種拓展與更新。而國潮IP的獨特屬性可以歸納為以下三方面:一是先發優勢的產權屬性。大部分上古流傳的中華神話、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歷史久遠的古籍詩畫,都很難在法律范疇內實現IP確權,因而“首創”在國潮創作中至關重要。從想象中走來、由虛向實的人物設定,從歷史中走來、符合現代話語的敘事重構,通常會在首次亮相中給受眾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獲得最積極的市場效應。而上海作為首演、首秀、首發的一個文藝重鎮,敢為人先、敢想敢試的文藝創作具有一定的引領示范作用。例如,不久前亮相上海大劇院的舞劇《永和九年》、唱響上劇場的音樂劇《楊戩》,均屬首創首演之列,前者大膽嘗試以肢體為筆、以神形為墨,重寫《蘭亭集序》這“天下第一行書”;後者則將民俗傳說中的東方戰神,搬上瞭唱、舞、演的當代秀臺。
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文本轉換,豐富瞭受眾對傳統文化的體驗維度,亦充分體現瞭國潮IP的另兩重屬性:厚植東方符號的內容屬性與跨媒體敘事的衍生屬性。以音樂劇《楊戩》為例,自唐代《教坊記》中的《二郎神》詞牌起,楊戩(二郎神)這一人物散見於元代雜劇,更多的則在《封神演義》《西遊記》等神魔小說中為世人所知。多年來,二郎神名氣雖響,卻常以配角姿態低調徘徊於文藝作品中。此次站上C位,除瞭亮出其頭上三目、執三尖兩刃刀的招牌設定,更是挖掘出其“半人半神”的人物二元性。沐血除魔、劈山救母,此時楊戩為人;力阻沉香、絕盡人情,此時楊戩為神。此類半神人物在古希臘神話中常被塑造為天生神力的偉岸英雄,並以大開大合的悲劇形態完成故事構建,而中華神話與傳統曲藝總愛將復雜人物置於天生困境中,並不追求絕對力量,而是借助螺旋的成長曲線,推動角色執著前行直至浴火重生的那一刻,迸發出善良、博愛、理性、正義的光。因而,《楊戩》歸根到底探討的還是東方哲學中的信念、抱負、入世、命運等核心議題。這種一脈相承的思維是東方符號的內裡,相信在《永和九年》《長安三萬裡》等其他作品中,當代受眾同樣能與王羲之、高適等古典角色形成一種古今共鳴。
並且,這種共鳴在跨媒體敘事的結構中將進一步得到放大,這亦是延伸國潮價值鏈、擴大國潮生態圈的前提。近年來,從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薑子牙》到真人電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各種文藝創作使得中國銀幕上的“封神宇宙”漸顯雛形,而音樂劇《楊戩》的問世,更為其適時添上瞭一塊舞臺拼圖,令受眾瞭解中華諸神的視角更為多元。毫無疑問,國潮IP跨越傳播介質愈多、響應區域愈廣,其續存與衍生的能力就愈強。如《永和九年》上演之際,由《蘭亭集序》裝點的扇子、香囊、茶具等文人雅器,伴著舞步一同踏在受眾審美點上;成都博物館隨“漢字中國——方正之間的中華文明”特展推出的“蘭亭集序杯”、浙江民藝博物館設計的“蘭亭集序拼佈”,亦是火出圈的文創系列,一個展館與舞臺呼應共創的“蘭亭宇宙”似乎呼之欲出。
一個需要警惕的問題是,在你追我趕開發各類“宇宙”之時,如何避免內容同質、胡亂魔改、審美倦怠等“宇宙”魔咒?這裡不得不提及的是漫威宇宙第五階段電影,今年陸續推出的《蟻人3》《銀河護衛隊3》《驚奇隊長2》均遭遇口碑與票房滑鐵盧,雖然依舊是大制作大卡司,但實在經不住敘事空洞散亂、特效疲勞狂轟拖後腿。冷靜反思國潮宇宙,其天然優勢在於源頭之水用之不竭。歷史長河裡的傳統經典人物與故事多如繁星,若文藝創作者抱著對歷史負責、對創作負責的態度,潛心鉆研、虔心取用,相信今天的國潮IP還隻是成熟演化的起點。
確立瞭打造國潮IP的整體思路,一個值得繼續探討的問題,便在於運營IP的基本方法,這個問題也具體指向供給端思維下國潮創作的當代表達。
總體藝術與詩意劇場
國潮的供給端優化
產業鏈革新的關鍵在於減少無效供給、提高供給質量,提升供給結構對需求結構的靈活性與適應性。在文藝領域,大眾審美升級帶動文化消費升級,對國潮作品來說,唯有富語境、強體驗、新呈現的“高概念”作品,方能吸引受眾。
“新民樂”素來是受人關註的國潮IP一大門類,近日於1862時尚藝術中心首演的《雲之上——讓聽覺從東方出發》,(以下簡稱《雲之上》)便匯集瞭國潮“高概念”的諸多要素。這場音樂會始於上海民族樂團多年來的思考:如何讓傳統民樂與當代審美碰撞,如何幫助觀眾運用通感領悟東方旋律。最後,這種思考化作一場以視覺為“主導動機”的聽覺盛宴呈現在觀眾面前:剝落的混凝土柱、銹跡斑斑的鐵管,在由百年祥生船廠改建而成的工業風劇場內,方形舞臺沉浸式地置於觀眾中央。當白衣悠然的演奏傢們翩翩入場圍坐成圈,天圓地方便有瞭一種“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的戲劇張力。待清脆的鈴聲和低拂的撥弦響起,人物、場景、旋律即刻形成一種舞臺幻覺,直至最後器樂齊鳴的強音落下、幕佈升起,現實中的奔流浦江與璀璨霓虹作為背景忽入觀眾眼簾,“有時近仙境,不定若夢遊”的虛實相融、古今交匯就這樣真實地發生瞭。
這樣的《雲之上》很難被簡單界定為一場音樂會,它是從服飾裝扮、場景佈置、演奏技法、情境設計等諸多方面對國潮美學的立體展示,進而,調動受眾的情感、引發一種油然而生的詩意。當作曲傢理查德·瓦格納提出“總體藝術”概念並將之視為未來藝術發展的理想時,我們就看到瞭多種藝術要素與展現形式並置、並訴諸受眾的感知,從而通向認知和意識的可能性。這在一定程度上與心理學中“意識劇院”的比喻不謀而合。而在國潮創作中,將這個意識抵達的終點稱為“詩意劇場”,想來更為生動貼切。
《永和九年》劇照 記者 董天曄 攝
這種詩意的生發,是打破鏡框式舞臺,讓受眾與演員直接交換信息與感受的結果。這亦印證瞭一種有趣的假設:對於當代觀眾而言,有時他們的興趣並不僅僅停留在演出本身,還在於考察表演者如何處理自己的表演。由此推導出的結論便是,藝術創作者的工作應轉向一種內容與語境的雙重構建,這個語境若無法將觀眾積極地吸引進來、並參與到意義的共同營造,便會失去意義。
當然,這種吸引與共營並不易得,往往需要如《雲之上》那般,為觀眾提供一種超經驗的體驗。因此,需要新鮮而多樣的藝術要素參與到國潮的各種創作中。正如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上演的原創音樂劇《刺秦》中,我們看到瞭“戲+劇”的新范式,戲曲臺步、京劇唱念、越劇女小生反串等表演手法,為音樂劇這一舶來物量身定制瞭東方版型。又如古琴、笛子、琵琶等民族樂器與賽博朋克風電音的交織,為《楊戩》增添瞭音樂的層次,甚至成為“新民樂”的一種國際註腳。
區域化精耕與垂直化細作
國潮的生態多樣性
隨著國潮生態圈的不斷向外拓展,藝術創作者始終要明確的是,萌發於區域的百姓智慧、紮根於民間的藝術形態,正是國潮生態圈保持系統多樣性和傳承性的根本基礎。
以剛剛獲得第11屆茅盾文學獎的小說《千裡江山圖》的衍生與改編為例,今年8月,由上海廣播電視臺融媒體中心“側耳”工作室於上海書展首發同名廣播劇後,上海評彈團緊鑼密鼓推出瞭同名中篇評彈,以吳語方言區的代表性曲藝,譜寫上海這座英雄城市的革命詩篇。吳儂軟語徐徐展現出申城街頭的煙火氣,而重弦嘈嘈中又講述特別行動小組舍生忘死地與敵人鬥智鬥勇。為瞭煥發古老評彈的新活力,這一改編在“說、噱、彈、唱、演”五字傳統要訣中,強化瞭演的戲份。說書先生不再一人分飾數角,亦不再身著長衫旗袍,而是於“一人一角”的設置下準確進入角色的服飾與空間。評彈舞臺也引入瞭劇場調度,以往的一桌兩椅為全景式搭建所替代,一些閃回時空、敵我平行時空的精巧設計,活脫脫在蒙太奇手法下演出瞭大片感。
《千裡江山圖》是上海評彈團繼《高博文說繁花》、搖滾版《白蛇傳·地久天長永不分》等新作後的又一次自我突破。這樣的新國風評彈精耕地方特色、細作垂直領域,有效實現瞭受眾群體年齡段的拓寬,並通過巡演、視頻號雲演出等多種渠道,“破圈”吸引瞭一眾不識吳語、初遇評彈的外埠粉絲,這為地方曲藝的當代“活法”提供瞭一種借鑒。
自上海的“紅色電波”(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傳遍大江南北之後,期待“江山圖”可以成長為又一個由地方走出去的IP,這些作品帶著上海紅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的深深烙印,亦承載著中華文化的價值觀與審美觀,以新思考、新實踐匯入國潮振興的主脈絡,繪就新時代文藝的“千裡江山圖”。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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