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伍志偉在山西省靈丘縣調研期間與當地村民合影。
悶熱難耐的高溫天氣下,香港碼頭邊,一位瘦削的身著樸素襯衫、系著領帶、頭發抹瞭發蠟的少年,提著棕色皮箱,告別傢人,登上瞭一艘前往地球另一端的輪船。 那是1954年,這位少年將和一批中國技術人員一起航行三個月,前往阿根廷建立一傢紡織廠。那個意志堅定的少年就是我的父親伍灼均。彼時,我的曾祖父已經從廣東移民到美國,我的爺爺之後也移民美國。 多年後,我父親最終定居在紐約。但在此之前,他在阿根廷度過瞭人生中最精彩的時光。在那個偏遠國傢的一個內陸城市,他學會瞭如何融入當地生活:他在工廠裡工作,還學會瞭攝影、打網球和打獵。他結識瞭很多朋友,並愛上瞭一個當地女孩——我的母親。 雖然我的父親已離開遙遠的中國,但我從小就覺察到一扇緊閉的“門”,後面隱藏著關於中國的一些物件和話題——繡有仙鶴和樹木的圖畫、膚色白皙的女神像、晦澀的中文書,等等。最重要的是,我看到瞭鏡子裡我的臉和我的姓氏“伍”,雖然那時我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而這扇“門”也不允許被打開。 十歲的時候,我們全傢搬到瞭紐約,我見到瞭我的祖父母和叔叔。那幾年,我終於有機會能夠打開那扇“門”,去瞭解中國。後來我回到阿根廷讀大學、當記者、結婚生子,開始屬於自己的人生。那段時間,那扇瞭解中國的“門”又一度關閉。 在我出生的國度阿根廷,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年輕人對探戈的熱情不高,認為它已經過時瞭。然而,到瞭一定年齡——一般從40歲開始,阿根廷人便開始享受探戈。在某種程度上,探戈就像是他們最終到達的精神傢園。前輩們這樣形容:“探戈值得等待。” 我認為,關於中國,我也可以說:中國值得我等待。當我在西半球生活時,我的祖國正耐心地等著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回到她的懷抱。當然,我也不用“回去”,因為我覺得我從未離開過中國。我的身上流著中國的血,當時機成熟時,它會把我帶到那個國度,帶回到我曾經的世界。 一個人應該將他的一切傳承給他的下一代。所以,當我開始掌握自己的人生方向後,我再次打開瞭那扇“門”,面對裡面的一切,並嘗試接受它們。同時,我要讓我的孩子們認識到他們的根在哪裡。 為瞭獲得更強的作為中國人的歸屬感,我去佈宜諾斯艾利斯拜會瞭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他的名字叫羅堯,當年與我父親一同從中國香港來到阿根廷。因為出身相似,又都致力於文化傳播,我對他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半個世紀前,羅堯作為一名紡織技術人員來到這裡,但當我在21世紀初見到他時,他已經成為一名藝術傢。他先是投身攝影,然後又迷上瞭繪畫藝術。我和一位喜歡中國文化的阿根廷朋友一起請羅堯教我們中國書法和古典繪畫,並與他討論《道德經》等中國經典,經常從下午暢聊到深夜。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一起度過瞭幾年快樂的時光,直到羅堯去世。 我和我的阿根廷朋友卡米洛·桑切斯繼承瞭羅堯的畫作,並一起策劃展覽——這些畫作是我們傳播中國文化最好的素材。 2004年,時任阿根廷總統內斯托爾•基什內爾和中國國傢主席胡錦濤共同宣佈兩國建立戰略夥伴關系。當時,中國已成為阿根廷的第二大貿易夥伴。我和卡米洛判斷,隨著阿中關系持續發展,勢必需要通過媒體來促進兩國民眾的相互瞭解。於是,在佈宜諾斯艾利斯市文化局的資助下,2010年我們創辦瞭《當代》雜志。 2023年第39期《當代》雜志封面 我們從創立之初就將該雜志視為一個阿中交流的平臺。隨著業務的拓展,我們建立瞭雜志網站(www.dangdai.com.ar),並創辦瞭一檔廣播節目——《從這裡到中國》,每周為特定客戶制作一份時事通訊。 我們開始以獨立的視角報道阿根廷和中國的新聞。與那些轉載美國對華觀點的阿根廷所謂主流媒體不同,我們認為美國及其盟友的新聞機構發表的對華觀點並不符合阿根廷的利益。在報道和分析上,我們有自己獨立的標準,這讓《當代》雜志及其信息資源成為正在或有意願與中國合作的阿根廷各地區之間的紐帶。 後來,《當代》雜志開始報道阿中兩國在藝術、經濟、政治、體育、科技、教育等領域的交流活動。我們堅信,互不瞭解的合作夥伴之間的生意不好做,而當合作夥伴彼此瞭解越多,生意就會越好做。 我的兩位搭檔都是經驗豐富的媒體人,擁有30多年的從業經驗。事實上,創辦《當代》雜志前,我們三人都在《號角報》工作。在工作中,我們瞭解到一些阿根廷民眾對有關中國的報道持懷疑態度——不管這些報道來自西方媒體,還是直接來自中國官方媒體。因為這種報道是單向的,沒有充分考慮阿根廷人感興趣的話題和能接受的敘述方式,無法滿足當地讀者的需求。《當代》雜志希望把阿中之間的這種單向傳播變成雙向對話,通過更好地介紹中國來回答讀者的疑問。 《當代》雜志的創辦,為已經與中國開展交流或正對中國產生興趣的阿根廷不同領域人士提供瞭一個交流的媒介,他們是我們雜志的主要受眾。後來,我們逐漸意識到,對於我們報道中國的工作來說,與中國直接接觸,也就是到中國旅行,變得至關重要。 2015年,我第一次到中國。終於,我的中國血統指引著我回到瞭祖國,實現瞭我多年的願望。對我來說,這不是一次受邀訪問,也不是一次觀光旅行。我試圖在這次旅行中去盡可能多的地方。於是,我在中國待瞭兩個月,行程1萬多公裡,足跡遍及香港、廣東、四川、甘肅、陜西、廣西、新疆、北京和上海。 這是一次深度的旅行。我能夠肯定,中國除瞭國傢屬性以外,還擁有悠久的歷史和古老的文明,她幅員遼闊,不同的時代印記同時存在於這個國傢的各個地方。 我明白,中國是一個有著多種傳統、多個民族的國傢,這些民族的歷史都很悠久。我領略瞭中國自然和城市景觀的多樣性,這種奇妙的文化多樣性讓我感到驚訝。 我也感受到瞭中國的強大。為瞭獲得更真實的體驗,我全程都是乘坐火車。旅程中,透過車窗,隨處可見大型的基礎設施:隧道、橋梁、發電廠、水電大壩、高速公路、機場、港口,以及村莊周圍的高樓。這個國傢正在以一種奇跡般的方式蓬勃發展。 我還找到瞭我父親在廣東的老傢,走進瞭父親出生的房子。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的人生完整瞭。我終於找到瞭童年時期一直緊閉的那扇“門”後面的初心。 從這次旅行開始,訪問中國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年我都會去中國旅行,直到受新冠疫情影響被迫中斷。每次旅行都讓我更深入地瞭解到中國的不同方面。這些旅行中,有的是受邀參加一些會議,包括2016年中外文學出版翻譯國際專傢座談會、2019年中國西藏發展論壇等。另一些旅行則是針對我所關註的問題進行調研,比如多民族融合、拉美與中國交流、中國的減貧經驗等。 在這些行程中,我通過作不同領域的講座和演講來開展文化交流。我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語言大學、西安外國語大學、上海外國語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等高校作講座。2016年,我受邀加入瞭中國文化譯研網人才庫。 每次前往中國,我都是以《當代》雜志讀者關註的話題為中心來展開行程。從一個阿根廷人的視角來傳達中國形象,這契合阿根廷人的興趣,與某些西方國傢宣揚的妖魔化的中國形象完全不同。 在阿根廷,我采編的報道占據瞭《當代》雜志關於中國內容的大部分,因為專門報道中國的記者很少。此外,我還在《阿根廷時報》《十二頁報》《號角報》《側影報》等報紙,以及美洲通訊社、《兩棲》雜志、Rea雜志等其他媒體上發表關於中國的研究成果。 我還參與拍攝瞭多部與中國有關的紀錄片,包括講述中國人移民阿根廷的紀錄片《南方人》(Arribeños)和《移民》(Migrantes)、CGTN與阿根廷英特格拉文化傳媒集團合拍的紀錄片《跨越》(Cerca y lejos),以及正在進行後期制作的紀錄片Semillas que caen lejos(直譯:落在遠處的種子)。 我在阿根廷傳播中國文化的另一種方式,是參加有關中國或國際關系的會議,並講授相關課程。我曾在拉普拉塔國立大學、佈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托爾誇托·迪特拉大學等高校和其他機構為企業傢、學者、學生、出版商、政府官員和其他對中國感興趣的人授課。 在《當代》雜志每一期的選題策劃過程中,我們都會組織專傢小組進行論證。我們會討論阿根廷作傢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文學作品在中國的傳播、介紹教授中國語言和文化的阿根廷教育機構、鋰礦產業為阿中貿易創造的合作潛力、阿根廷藝術傢的中國之旅、阿根廷華人社區和中國各地為阿根廷企業提供的合作發展機遇、阿中建交50年來的雙邊關系、探戈作為兩國文化交流的橋梁等主題。 我加入瞭中國多所高校以及商會設立的智庫和研究小組。2017年,我開始承擔接待中國官方代表團訪問阿根廷的任務,幫助他們在阿根廷開展活動。我曾受五洲傳播出版社委托,在阿根廷聯系建立“中國書架”。2018年,在阿根廷國會大學中國文化中心的協助下,這個項目得以落戶阿根廷。 迄今為止,我的工作是充實而緊張的,也給我帶來瞭極大的滿足感。阿根廷多傢出版商一直希望我能分享在報道中積累的關於中國的知識和經驗。帕伊多思出版社註意到阿根廷人對中國的興趣日益濃厚,同時關註到《當代》在其中的推動力量,於是向我們幾個雜志負責人提出,從阿根廷人的角度寫一本關於中國的書,以展現中國發展的方方面面。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關於中國的一切》(Todo lo que necesitas saber sobre China)這本書的由來。在這本書裡,我們介紹瞭中國的歷史、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這本書出版後,很受阿根廷讀者歡迎,因為我們是站在阿根廷民眾的認知角度來選擇話題進行創作的。2016年,在紹塞出版社的支持下,我的個人傳記《秋天的蝴蝶》(Mariposa de Otoño)得以出版。 伍志偉個人傳記《秋天的蝴蝶》封面 30多年來,阿根廷最暢銷的書都是圍繞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運勢和命理學說,阿特蘭蒂達出版社也邀請我寫兩本關於這個主題的書。基於對中國生肖的相關研究,我撰寫瞭《雞年》《狗年》兩本書來展現獨具特色的中國歷史文化。此外,應阿根廷門多薩省國會大學出版社邀請,我寫瞭一本關於中國消除貧困的書——《中國:超越貧困》,這本書在阿根廷的學術界和公共管理領域產生瞭重大影響。在中國,朝華出版社邀請我參與《我們的記憶:中拉人文交流口述史》一書的創作,並出版瞭記錄我第一次中國之旅的《穿越中國的10134公裡》(中文和西班牙文版)。 伍志偉《穿越中國的10134公裡》一書中文版和西班牙文版封面 2023年,我獲得瞭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得知這個消息,我心情非常激動。在我之前,有兩位阿根廷同胞獲得瞭該獎項,分別是作傢豪爾赫·馬萊納和古斯塔沃·亞歷杭德羅·吉拉多。這一獎項不僅是對我工作的表彰,也代表著對所有阿根廷漢學傢工作的贊賞。它證實瞭我為傳播中國文化所做的工作並非偶然,而是響應瞭祖先的血脈召喚,以及我對阿根廷和中國開展越來越多合作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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