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8日,莫言將回到老傢。這一天,位於高密的莫言文學藝術館將正式開館,館中展示著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文學之路,像是一份總結陳詞,但未完待續。

  現在,莫言常常出現在北京師范大學的校園裡。他擔任著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的主任,幹得十分投入,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傢幾乎被他請瞭個遍,來做駐校作傢。他拉著餘華、蘇童、西川、歐陽江河等一眾老友,親自下場指導學生寫作,“北師大青年作傢群”呼之欲出。

  跟學生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太聊自己的老黃歷,總喜歡問他們最近在玩什麼新東西。學生回答,在玩塞爾達。莫言好奇,塞爾達是什麼?

  他自己也中瞭“網癮”,短視頻刷得很溜。在《我在島嶼讀書》節目裡,嘉賓們談到一種地方戲曲,他低頭忙得不亦樂乎,幾秒之後就搜到瞭短視頻,放給大傢看,操作之嫻熟引發驚呼。而他與書友、北京舒同文化藝術研究會會長王振主理的公眾號“兩塊磚墨訊”,四年來已經連續推出170多期原創作品,每期策劃他都參與,網友的回復也認真閱讀。

  莫言的身份越來越多,最新的身份是公益人士。他發起的“莫言同心”項目,定向幫助西部地區患先天性心臟病兒童,籌集的首批500萬元善款,已經資助瞭近200個患兒。這件事他也做得很動情,與公益有關的活動他從不推辭。

  但話說回來,作傢莫言去哪兒瞭?

  獲得諾貝爾獎11年來,莫言寫作速度大為減緩,前5年沒有發表任何作品。隨後,才有各類體裁的文字陸續刊出,有短篇小說、戲曲劇本、詩體小說、兒童文學,還有大量的詩詞。而一本用心頗多的新作,今年終於出版。

  “盡餘生完成小說傢到戲劇傢的轉型”

  愛說故事的莫言終於又有新故事瞭,今年出版的新作名為《鱷魚》。隻是這個故事不再是以小說的形式講的,而是一個話劇劇本。讀者不免猜想,這是小說傢旁逸斜出的玩票之舉吧,他終究會回來寫小說的;但對莫言自己來說,這可能預示著一個決定性的轉向——我們的諾貝爾獎作傢,今後要轉型成為一位劇作傢瞭。

  這事兒是莫言在莎士比亞面前正經發過誓的。莫言是莎士比亞的忠實讀者,他去過三次位於英國斯特拉特福鎮的莎士比亞故居,2019年那次,他在莎士比亞故居的銅像前發誓:要盡餘生完成小說傢到戲劇傢的轉型。這事後來又被他說成瞭段子:當時餘華和蘇童也在身邊,莫言說,這樣就可以跟他們區分開瞭,我是劇作傢,而他們,寫小說的。

  然而,真的從此轉向戲劇瞭嗎?面對《中國新聞周刊》將信將疑的求證,莫言點瞭點頭:“我想,起碼會把一大半的精力放到話劇寫作上來。”

  細究起來,莫言對戲劇的熱衷其實並非心血來潮。回顧過往的創作履歷,他的文體涉獵之廣、跨界之頻,在當代作傢中不說絕無僅有也是鳳毛麟角的。在為他贏得名聲的小說之外,他還寫過詩體小說,熱愛作詩填詞,寫過戲曲劇本,寫過歌劇劇本。話劇也不新鮮,已經有《霸王別姬》和《我們的荊軻》兩部作品,後者成為“話劇殿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保留劇目,演出超過百場——這是對劇作傢水準極具說服力的認可。

  即便是在小說內部,他著名的江河滔滔、泥沙俱下的語言風格,也常常溢出常規小說敘事框架之外,不時展開一場偏離常軌的語言狂歡。譬如2001年出版的《檀香刑》,便是以他故鄉地方戲曲茂腔為靈感,將主角設置為一個走街串巷到處演出的“貓腔”演員,唱詞無處不在。他常常說,《檀香刑》就是一部戲曲化的小說。在獲得茅獎認可的《蛙》的最後一部分,他竟出人意料地寫瞭一部完整的話劇劇本。

  習慣從古典文學中汲取靈感的莫言,也看出瞭古典文學與話劇的共通之處。中國古典文學不擅長心理描寫,而是通過語言、行動的白描表現人物,依靠對話與行動推動情節發生,這正是話劇的特質。“我們古典小說的看傢本領就是白描,通過對話和行為讓讀者感受到人物性格和內心活動,這是很考驗人的,也是中國作傢先天的優勢。”莫言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真正的興趣是在話劇,他覺得中國作傢寫話劇順理成章。

  戲劇血液的根植可以追溯到他貧瘠的人生早期。在六七十年代的山東農村,能借到的書隻有寥寥幾本小說,田間地頭的戲曲則大大填補瞭這個愛聽故事的孩子的想象。後來,當他在軍營裡提筆嘗試寫作,首先想到的就是寫一個劇本。1978年,他被話劇《於無聲處》所震撼,模仿著寫瞭個叫《離婚》的話劇,寄給很多刊物,都被退瞭回來。幾年後再看,他一把火燒掉瞭這本稚嫩的習作。

  最初的念想始終保存著熒熒火光,在小說寫作的間隙偶爾添把柴火,形成瞭與小說並行的另一個作品序列。他現在有意讓這個序列豐滿起來。適逢2021年春節前,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老院長張和平和時任院長任鳴來找他,對他說,你該給我們寫瞭吧?莫言想起10年前,他對張和平說過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外逃貪官的故事。於是提筆,筆下的對話一行追逐著一行,一年後寫完瞭《鱷魚》。

  “這個形象過去沒有出現過”

  異國他鄉海外一座空曠的別墅裡,市長單無憚即將迎來55歲生日。對於官員來說,這正是一個春風得意、呼風喚雨的年紀,秘書為他籌備著一個特殊的生日典禮,但單無憚興趣索然,甚至有些厭倦。因為一年以前,他帶著傢人和貪污的公款逃到此地,如今,市長不再是市長,而是一個被追逃的人民公敵,秘書也不再是秘書,隻是一個別有所圖的寄居者。

  故事就在別墅的大客廳裡展開,從2005年到2015年,情人、秘書、商人、遠房親戚等各路仰賴單無憚過活的人物粉墨登場。他看穿瞭他們的意圖,奚落他們,也縱容他們。他關心著自己在任時開建的一座大橋,也關註著北京奧運會的舉辦,他思念故國,又深感愧疚。而故事真正的主角其實是一條鱷魚,那是商人給他祝壽的賀禮,第一幕中還是一隻30厘米長的寵物,到最後一幕已經長成逼近4米的巨鱷。它一直趴在別墅客廳的魚缸裡,冷眼旁觀十年來所有發生的事。

  構思這部有關貪官的話劇時,莫言偶然得知一個鄰居小夥子喜歡養爬行動物,他去參觀瞭他的寵物們,其中就有一隻小鱷魚。鄰居告訴他,鱷魚能長多大,取決於容器。這個特殊的習性帶給莫言啟發,人的欲望也是如此,如果不加以約束,就會像鱷魚一樣放肆膨脹。他將鱷魚設置為劇本裡一個關鍵性的意象,並在結尾處掀起劇情高潮。

  對反貪問題的思索持續瞭經年。多年以前,莫言曾經為幾位同事、朋友、老鄉的書作過序、寫過薦語,當時他們都是正直向上的公職人員,後來逐步升遷到重要崗位,卻猛然落馬,令莫言錯愕。他感到尷尬,自己的序言和推薦語竟然印在這些“被群眾詛咒的人”的書上,自己為何早沒有發現他們的真面目。隨後他想明白瞭,人是會變的,他們並非天生的貪官,問題出在哪裡?正是失控的欲望,內心的“鱷魚”。

  莫言對貪官的故事並不陌生。從部隊轉業後,他曾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機關報《檢察日報》工作過十年,采訪瞭很多檢察官和貪官,主要工作是寫以檢察官為題材的電視劇。他見過形形色色的貪官,那些故事存儲在他的腦子裡。那時,他便不滿一直以來對檢察官和貪官的臉譜化刻畫,涇渭分明的正邪對立,最終隻能使得正邪雙方都失去鮮活的人性,變得不可信。

  “貪官並不是天生壞種,很多貪官一開始也是滿腔熱情,想為人民服務,後來在各種合力的作用下,才慢慢發生變化。我想把這些東西完整地寫出來,才能夠塑造出令人信服的形象。”莫言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莫言很好奇,那些逃到國外的貪官,處於什麼樣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們還熱愛祖國嗎?還有權利愛國嗎?還有資格愛國嗎?

  “我沿著這個人物的心理和情感邏輯來推演和證明,我認為他是愛國的,而且也是有權利愛國的。愛國會讓他懺悔,懺悔讓他更加愛國,”他說,“所以這樣一個貪官形象,我覺得在過去的舞臺上和影視作品裡是沒有出現過的。”

  這是一個並不容易闡釋的問題,它指向真實的人性,卻挑戰著某種社會情緒。提出這個問題的莫言,與在《蛙》中剖析政策帶來的苦痛,以及以《豐乳肥臀》的大膽震動文壇的莫言,依然擁有同一份勇氣。

  戲劇的結尾處,鱷魚跳出魚缸,單無憚才發現,這隻鱷魚聽得懂人話。十年來的一切,都在這隻鱷魚的眼皮底下發生。在單無憚走向人生終點之前,鱷魚開口,給瞭單無憚一段貼切的判詞:“作惡多端卻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卻熱愛祖國。喜歡女人卻終被女人拋棄。滿懷壯志卻一事無成。放縱欲望導致傢破人亡。豢養鱷魚最終葬於鱷魚之腹。”

  “文學之外”的文學

  《鱷魚》出版之後,莫言給自己放瞭一個長假。今年夏天,他和王振在肯尼亞、英國等地旅行瞭一個多月,在非洲大草原上看斑馬、野牛、獅子、大象、長頸鹿……追逐落日與朝陽。在馬賽馬拉大草原,看到河流中的巨鱷,他“做罷鱷魚戲\再寫鱷魚詩”,寫下短詩:“如朽木\如泥塑\如銅鑄\河灘上僵臥著我的鱷魚\金色的鱗片倒映水中\流暢的線條化為音符\鳥在諦聽。”

  在非洲,他被一種動物感動。面對荒原之上的大象,他感受到那種無言的博大和鎮靜。“面對巨獸\我心羞慚……仁慈寬厚\必多友聲\在陸為象\在海為鯨。”他寫道。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旅行。過去幾十年,他的旅行幾乎都與文學相關,每個終點都有一把椅子,等著他去談論文學。而這次,他純粹出於對大自然的興趣,不再為文學而出差。他扛著炮筒一樣的相機,在大草原上跟隨動物遷徙,拍照、錄視頻、作詩、寫書法,然後發在他的公眾號“兩塊磚墨訊”上。

  這個公眾號是最近幾年莫言用心頗多的事務,乍看上去,像是一個退休老頭自得其樂的自留地,記錄著遊山玩水、舞文弄墨的軌跡,但他自己將公眾號的內容也視為一種創作。每周一期的推送裡,他作詩、填詞、寫字,年輕時滔滔不絕講故事的沖動,隨著年紀的增長,精煉成如今的短闕、絕句和長詩,他與文字依然從未斷絕。

  “即便現在在手機上看到的很多東西,也是一種文學,隻不過相對比較短。再好的劇,必須有劇本,再好的段子,也是靠語言構成的,因此文學是無處不在的,文學的重要性並沒有減弱。”刷瞭幾年手機,莫言生出這樣的感悟,“隻要有情感就需要抒發,就會有文學,沒必要那麼悲觀。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這些從事文學寫作的人不應該消沉,而是應該充滿信心,要適應當下這種環境,而且我相信,總有讀者還是會回過頭拿起一本書來閱讀的。”

  對書法的興趣不僅催生瞭公眾號,也催生瞭他的另一項新事業。

  2022年春節,他與王振在一起寫“福”字,一口氣寫瞭差不多150個。他突發奇想,可以拍賣一些“福”字,捐給慈善機構,幫助西部地區的先心病患兒。對先心病患兒的關註始於多年以前,他曾定向捐出過100萬元稿費,救助瞭60多個患兒。這次的“福”字拍賣,最終被一傢企業以500萬元全部買單,並承諾往後5年,每年以300萬元繼續捐贈“百福”使用權的收益,總計超過2000萬元。

  “當我握住那個兒童冰涼的小腳丫的時候,真是感覺到,怎麼說呢,那是內心最柔軟的時刻。讓你感覺到一個弱小的生命在你的幫助下,可以慢慢地成長起來。”說到這裡,莫言一貫激昂的語氣突然柔和下來。

  2022年元宵節,他去醫院看望接受資助前來動手術的患兒,看見一個被病痛摧殘的一歲患兒,十分虛弱,像個“小可憐包”。小朋友光著腳,他忍不住俯身,握住瞭孩子的小腳丫。後來的日子,他無數次跟身邊人說過那個時刻帶給他的觸動。

  今年9月,他參與瞭一場“與莫言同行”公益直播,在視頻裡再次看到那個孩子,已經恢復健康,對著屏幕這邊的他叫“爺爺”。“‘爺爺、爺爺’,兩聲爺爺叫得我幸福的……真是感覺到,為這些孩子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像一個尋常的六旬祖父,說起這些時刻,莫言滿臉幸福和慈祥。作傢確實已不再年輕,他以“齊叟”為書法落款,齊國的老叟。筆鋒會鈍化,文氣會凝滯,40年過去,犀利如刀的青年作傢轉眼兩鬢霜雪。但書裡書外,主題從未偏離,“文學就是寫人,寫情感,寫生命”。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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