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化學者肖雲儒追思忠實：陳忠實的三重形象

忠實已經離開我們七年瞭，作為他年齡不相上下的老朋友，作為評論傢和作傢那種經常往來的朋友，無時不在思念他，真是時在念中呀。我最近集中思考忠實對於我們的意義，對於文學的意義，對於中華文明的意義，對於三秦地域文化的意義。我想談談忠實的三重形象。

從文學的專業角度來看，陳忠實是一位文學開拓者的形象。

他在《白鹿原》中，全景式地描繪瞭中國近、現代史的第一個100年，也就是大約從1840到1949年這樣一個歷史轉型期的文化、社會、政治的迭代轉換。一個曠古未有的新時代，在這個100年中誕生於中國大地。而一個有瞭幾千年歷史的舊時代，在這100年中土崩瓦解。

因此，忠實在自己的作品中寫瞭許許多多被禮教浸透瞭的歷史的最後現象，比如最後的好先生朱先生，最後的好族長白嘉軒，最後的好長工鹿三。他寫最後現象，關註點既在歷史的負面，更在這個最後時期的人性光彩。循著這個正向坐標，他也就將自己的眼光放在一些歷史的最新現象和人物人物身上，像白靈，鹿兆鵬他們。夕陽與曙光在他的作品中交替。

而從整體的、大社會的視角來看，陳忠實留給我們的是一把文化的解剖刀的形象。

在魯迅之後，忠實前所未有的、全面深刻的解剖瞭中國傢族文化和鄉土禮教。他梳理、解剖瞭中國幹百年來的文化機理，也就有助於我們理解中國近現代的革命和新生，有助於我們理解今天的各種社會現象背後那遙遠而固著到固執的根系。

在對中國傢族文化和鄉土禮教的解剖上，忠實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在五四運動之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寫農村的作傢中，他無疑是領䄂群倫的。魯迅之後，魯、郭、茅，巴，老，曹，沈（從文）、賽（金花）、蕭（軍），趙（樹理）、柳（青）、周（立波），賽金花因為寫1930年代的中國農村曾經得過諾貝爾獎。沈從文的鄉土文學，蕭軍八月的鄉村，趙樹理更被譽為寫農村的神手，柳青紮根十幾年嘔心瀝血寫創業史，周立波得過斯大林獎金！也許的是，除瞭魯迅之外，他們都沒有像忠實這樣正面強攻的、爛熟於心的、纖毫畢現地、掘地三尺地描繪、開掘中國的鄉村社會和禮教制度。在現當代一些專門寫農村農民的作傢中，像孫犁，像李準，像馬烽，像浩然，也沒有能讓自己的思考和筆觸如此全面、細膩、深刻。這是一種刨根問底的寫作，這是一種要深入到土層深處，像文物考古那樣科學、細致解剖中華民族這棵大樹、隱埋在地底下的脈絡和機理的浩大工程，而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對樹桿、樹根那怕是根鬚，有絲毫的傷及。但是，我們的忠實先生做到瞭。他被大傢所認可，大傢為他所折服。

從地域文化人格的角度來看，陳忠實在我們面前樹立瞭地域精神的人格形象和文化符號。

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三位陜西代表性的作傢，分別成長於陜北、關中、陜南；一個馳騁於高原，一個紮根於平川，一個像鉆山豹一樣在秦嶺山地巡遊。這些不同的而又內在聯系著的江山和文化沉淀，使得我們三位作傢成為瞭三秦大地文化的logo，性格的符號。

忠實先生的踏實、切實、瓷實，他那凜然的耿直、幾乎是執拗的執著、攢勁到咬透鐵鍁的心勁兒，包括他臉上以層層選迭的折皺塑出來的滄桑，還有他銜著煙棒子的標準頭像，都無不是關中的、秦人的人格符號，為百姓傾慕、傳頌。

一個作傢，以自身文化人格的強勢聚焦力和廣譜輻射力，而能成為地域文化人格的標志和符號，文學史上有、但是並不多見。也許隻有魯迅，作為整個中華民族人格的代表可以擔當此譽。此外，老舍作為北京市井文化的代表，沈從文作為流京城而思念山鄉的代表，還有趙樹理作為民間文藝土壤湧現的那種特有性格，也許可以和忠實先生相提並論。

讓我們以陳忠實的精神學習、踐行陳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