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民(作者系中國主流媒體高級記者)

他是首屆百花獎、金雞獎最佳導演,他在世界影壇獲獎無數,他被譽為當代電影大師、劃時代意義的著名電影導演,他就是謝晉。

今年11月21日,是謝晉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日,他的傢鄉——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謝塘鎮已在著手準備屆時舉行隆重的紀念活動,小鎮街道兩邊謝晉導演的電影海報隨處可見,謝晉祖居和故居也已修葺一新,鎮上早年的糧站也已改建成謝晉電影陳列館。

百年紀念期間,作為傢鄉的浙江,活動也精彩紛呈,主要有“致敬謝晉”——謝晉百年系列活動將包括謝晉青年電影盛典、謝晉誕辰100周年紀念大會暨“與時代同行”電影發展主題研討、謝晉經典電影回顧展、尋訪謝晉足跡故鄉行4項主題活動,以及謝晉系列文化叢書首發式、謝晉電影藝術圖片展、致敬謝晉青年電影廣場落成儀式等多項配套活動。當地相關部門可謂是動透瞭腦筋。

時值百年誕辰紀念,有關方面找到我,想讓寫一點與謝晉導演交往的故事。其實對於謝晉導演,作為同鄉的記者,翻閱厚厚采訪本,往事歷歷在目。

謝導既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熟悉的是,與謝晉二十多年交往中,我熟知謝導是一位劃時代意義的導演,也是一個愛傢鄉愛到骨子裡的人,更是一個愛孩子的偉大父親。所謂陌生,我至今也不知道,謝導面臨許多普通人難以承受的人生之悲痛,卻平時依然能談笑風生,樂觀豁達,甚至最後一個人在傢鄉酒店俏俏謝世。

謝導仙逝,至今算來也快15個年頭瞭。至今我還記得,謝導去世的消息,是我在出差途中,老鄉打電話告訴我,我起初真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後來,從中央電視臺屏幕滾動播出的新聞中得到瞭確認。我一時腦子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因為,謝導最後永遠定格在他深愛的傢鄉,這到底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還是其它什麼原因,至今至少在我的記憶中還是一個迷。

據公開資料稱,謝導於2008年10月17日傍晚抵達上虞,是因為回老傢參加母校上虞春暉中學百年校慶。謝導是因心肌梗塞猝死在老傢。18日早上7點40分左右,謝導下榻的酒店服務員發現他已停止呼吸,享年85歲。前一天還是從上海乘車到老傢上虞,第二天早晨卻是拋下低智的女兒和弱智的兒子,及病重的妻子撒手人間,陰陽兩隔。這人間的悲劇,至今想起來還是哪樣讓人痛徹心扉。

劃時代意義的電影導演

一個人的偉大,不在做瞭多少事,而在於他做瞭多少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且這些還能深深烙在人們記憶裡。

1923年11月21日,謝晉出生於浙江省上虞縣謝傢塘鎮的一個書香世傢。謝導的祖父謝佐清是上虞傑出鄉賢,父親謝春溥是個會計師,母親陳振美是當地大戶人傢的四小姐。謝晉的母親喜歡看戲,鄉中每有社戲演出,她從不缺席。幼年謝晉總是被母親帶到戲臺前,這個變幻的舞臺就是他的藝術啟蒙。

8歲那年,謝晉隨父母遷居上海。上海的電影院每天都放好萊塢電影和各種國產電影,這讓謝晉的母親找到瞭新的消遣和娛樂方式。於是,母親帶著謝晉,一起看瞭《漁光曲》《姊妹花》《大路》《天倫》……在這一次次的觀賞和想象中,謝晉的心中埋下瞭電影的種子。

謝晉一生在電影上建樹非凡,執導影片20餘部,獲獎無數。他的成名作是《女籃5號》(1957)、《紅色娘子軍》(1962)、《天雲山傳奇》(1980)、《牧馬人》(1982)、《秋瑾》、《芙蓉鎮》、《高山下的花環》(1984)等。

尤其是《牧馬人》到《高山下的花環》、再到拍《芙蓉鎮》,再到後來的《鴉片戰爭》,謝晉的電影,總是引來一片贊譽。他的電影影響瞭一代人,他不愧為一代著名導演,也不愧是劃時代意義的一代藝術大師。

愛傢愛鄉愛到骨子裡

與謝導在電影界的傑出成就對比,可不可以用老天妒忌來形容謝導的一生,因為他的傢庭著實令人心酸。

謝導有四個小孩,最大的女兒,雖然智力低一點,但能自理,是至今唯一在世的謝導的後人,大兒子謝衍屬於四個孩子最有出息的,但還是英年早逝,走在謝導前面,可謂白發人送黑發人,人生之大悲。後面二個兒子,平時叫阿三阿四,是智力低下,缺少自理能力,阿三也走在謝導前面。而阿四,在三年的疫情期間也走瞭。

謝導曾經和我說過與兩個智障兒子的感情,這兩個兒子,雖說,智力跟幾歲小孩一般,但對謝導的感情非常之深,謝導拍攝忙,應酬多,常常很晚回傢,而兄弟倆人,總是等到謝導回傢才肯睡,無論有多晚,都要等著他,隻有爸爸平安回到傢,他們才會放心睡覺。哪年,老三生病,謝導一直陪伴在身邊,他知道,兒子的智力殘疾,父親有責任,所以,他把全部的愛都傾註在這兩個兒子身上,每年春節來上虞總是帶在身邊。後來阿三因病去死,謝導非常悲痛,那些日子裡謝導推掉許多事,閉門多日整理阿三的遺物。因此,說起錢,謝導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多麼希望自己能留點錢,他百年之後,讓兒子們有更好的生活保障,這也是謝導的心病,更是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因此平時,謝導非常節儉,除瞭喝酒,謝導算得是一個節儉的導演。

用“屋漏偏遭連陰雨”來形容謝導離世前的日子,我覺得一點不過。2008年8月,聽說謝晉大兒子去世,我內心非常難過,也曾試圖打電話表示慰問,總是沒有打通,打給秘書告知謝晉已經好久沒有來上班瞭。

其實,屈指一算,謝導去世僅僅是其大兒子去世不到二個月時間,老人自從大兒子生病後,情緒一直低落。他曾經說過,他大兒子是他惟一的希望,希望他能創作出更多有影響力的電影作品。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也許是父親的名望太高瞭,大兒子謝衍後來作為導演,成績普通。謝衍患肝癌期間,謝導和夫人一直陪在身邊,直到謝衍去世,謝導閉門謝客多日,一直未能從悲痛中解脫出來。

經歷瞭兩個兒子去世傷痛,作為白發人送黑發人,其殘酷可想而知,心靈的煎熬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謝導夫人徐大雯老師由於過度悲痛,在兒子安葬後突然倒下,住進瞭醫院,最後靠安裝心臟起搏器才挽回生命。據說夫人住院時,謝導在ICU監護室門口,不停敲打玻璃門,叫著夫人的名字。就在謝晉赴母校春暉中學參加百年大慶時,徐老師剛出院。這次謝晉是沒有人陪同去上虞參加春暉校慶的,可以說,這是認識謝晉以來,第一次知曉他一個人赴老傢的,說來人生就是這樣巧合,一位電影界國寶級的人物就選擇在老傢悄悄地離開瞭。

如今,謝晉導演傢唯一留在人間,也就是哪智力稍有點缺陷的大女兒瞭,算來也已經76歲瞭,據悉,謝慶慶嫁給一個普通工人,而老公對她愛護有加,但也是遺憾的沒有孩子。

記得有一年春節,在與謝導交流,聊到傢庭時,我非常幼稚地問謝導“從您的傢庭,您如何看到人生?”,謝導沉默瞭好久,沒有作答,但從他的眼神中,明顯感到充滿著堅強和樂觀,扭頭一剎那,我看到瞭他眼眶裡還是包含著淚花,相信許多心酸或許隻有他自己明白。

作為一名大導演,謝導非常平易近人,隻要傢鄉人開口,他都會盡力而為之。傢鄉的事,謝晉也總是力所能及幫點忙,傢鄉在上海舉行團拜會,如果沒有重大特殊情況,謝晉總會出席。

哪一年,我與時任上虞臥龍大酒店的總經理陳秋強一起探討如何開發鄉賢文化,考慮成立鄉賢研究會。作為鄉賢,我們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謝導。哪年春節,我們想在乘這個節點在臥龍酒店舉行鄉賢研究會成立大會,那晚我與謝導通瞭電話,告訴他,我們想去謝塘鎮拜訪他。第二天,我們向他匯報瞭這次鄉賢研究會成立大會相關安排,謝導爽快並滿口答應一定參加成立大會。這樣的我們懸著心終於放下瞭,在成立大會上,謝導熱情洋溢的發言,受到全場經久不息的掌聲,把大會拉向高潮。

愛電影勝過愛自己

認識謝晉導演還是在改革開放初期,我還在當地縣級機關工作,謝晉導演每年總要帶著一傢人來上虞老傢過年。每逢這時,我們總是要趕到他的老傢上虞謝塘拜望他。每每看他,雖說匆匆忙忙,但謝晉給我的感覺一直非常忙碌,回傢過年還開夜車工作到深夜。

每每去拜訪他,我還沒有坐下,他就不停地向我介紹自己下一年的打算,還不時拿出一本本明年準備開拍的劇本,這樣的場景至今還是記憶猶新。

謝晉曾經多次和我談起過他的電影創作,他說,是他的性格決定瞭他電影的風格,他是個急性子,做事風風火火,未進傢門,先聞其聲,響亮的嗓音,總是落地有聲,充滿激情。記得那年他把《芙蓉鎮》拿到傢鄉來試映,適逢他的母校70周年大慶,帶來不少著名演員,不論是他在母校的發言,還是他和演員們有說有笑,喝酒時你一杯我一杯的場景,都能讓人感覺謝晉個人獨特的魅力。

或許謝晉這一生有許多遺憾,我所知道的有一個“永遠的遺憾”發生在南京。那就是中國的“辛德勒名單”《拉貝日記》的擱淺,最終沒有拍成。記得有幾年的春節,謝晉依然來傢鄉過新年,我也依然去他老傢拜訪,謝晉總會拿出一本《拉貝日記》,然後,與我暢談籌備拍攝《拉貝日記》的想法。

《拉貝日記》完全可以說是謝導籌拍時間最長且沒有拍成的電影。謝導曾經告訴我,1998年南京市政府和有關部門要籌拍電影《拉貝日記》,請謝晉來當導演。後來還為此開瞭新聞發佈會,這個事情謝導可以說傾註瞭大量心血,不過很遺憾,這個電影因為種種原因擱置瞭。記得著名電影人陳國富當年親身參與瞭整個事件,他曾經說過“可以說這是謝導一生的遺憾”。陳國富說,2005年,當謝晉帶著話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來南京演出時,他還召集瞭《拉貝日記》的編劇著名作傢朱蘇進(謝晉作品“鴉片戰爭”編劇),在謝晉的房間裡喝著酒和茶。在這個聊天中,謝晉再次提到瞭《拉貝日記》,“多年來,謝導從未忘記這個未完成的情結。這是他心中永遠的一個痛。”陳國富說。

至今我還記得謝導向我解釋過:“《拉貝日記》出版之後在國際上引起很大轟動,先出瞭中文版,接著是德文和日文版,日文版在出版時將其中最惡劣和最殘暴的部分刪掉瞭。中國曾有兩部拍類似題材的電影,一部是《屠城血證》,一部是《南京大屠殺》,但都不成功。因為這個題材實在是太難拍瞭。比如成千上萬人被槍殺砍頭的鏡頭,或是長江裡屍骨遍橫的場面,拍攝難度是相當大的,僅是將一張當時的照片復原都是非常難的。同時,拍攝所需資金也是非巨大的數字。而現在我們的發行放映存在很大問題,成本回收是個大問題,《鴉片戰爭》拍攝花瞭1000萬美金,現在還有1000萬元人民幣的投入沒有收回。所以要拍這樣一部大片一定要做總體的規劃,考慮到銷售和回收成本。也有美方要與我們合作拍這部電影的,不過也沒有結果。”我知道,直到哪年在老傢離開人世前,謝導也沒有放棄拍攝這部電影的計劃。

在他上海的辦公室,我曾經多次去看望他。晚年的謝晉其實有許多事已經力不從心,雖然有很多好的設想,但後來都未能實現。然而,當今中國電影事業的現狀,著實讓這位80多高齡的老人難過。記得前幾年,我去看他,他拉著我的手說,你去看看,現在中國最火的是美國大片,西方國傢對中國的文化滲透是最危險的,為什麼我們進口這麼多美國大片?為什麼現在中國青年都喜歡看美國大片?為什麼我們的影片不能引起觀眾的興趣?有著5000多年文明的中國到底缺瞭什麼?老人越說越激動,我無言相對。

愛酒愛到是酒仙

作為一代導演,謝晉的許多習慣也無不突顯出他的個性特點。比如說起酒,謝晉可謂是個酒仙。記得謝晉夫人徐大雯老師,曾經和我開過一個玩笑,她說,如果有一天謝晉要動手術,恐怕不用麻醉瞭,因為他體內的酒精足可以麻醉瞭。當然這是玩笑,但確實也說明謝晉愛酒。上虞東關有個酒廠,原來叫越紅酒廠,後來改名為女兒紅酒廠,為改名打瞭許多官司,當改名成功後,謝晉非常高興。他要大兒子謝衍專門拍攝瞭一部電影《女兒紅》,這也是周迅的處女作。謝晉特別喜愛紹興酒,在紹興酒中,他更珍愛女兒紅,因為女兒紅蘊含著非常濃厚的紹興文化。在紹興有這樣一種風俗,女兒出生的那天,父親要準備幾壇酒,放入地窖,到女兒出嫁那天,地窖裡的酒就成為女兒出嫁的喜酒。這名字既含意深刻,又聽著響亮,著實讓謝晉著迷,因此他決定讓兒子拍攝這部電影。雖然電影在國內影響並不大,但可見謝晉對酒的摯愛。

其實謝晉愛酒的故事不勝枚舉,他每年春節回鄉過年,總是要把別人送給他的酒埋在地窖裡,然後幾年後,再取出來喝,陳年紹興酒打開那刻的濃濃香味,在謝晉的口中說出來,格外讓人回味。謝晉說,他從來不喝朋友當年送來的紹興酒,那時味道不濃,喝起來像白開水,而是深藏地窖,過幾年再打開喝,這樣既可以不忘老朋友,又有紹興黃酒特有的陳年香味。歲月蹉跎,喝著朋友送來的酒,按照謝導說法,思念之情就像濃濃酒香一樣,油然而生。

謝晉特別癡迷紹興老傢的諸多傳統,他的許多想法和行為,在他的傢鄉謝塘,讓許多當地村民無法理解,盡管如此,謝晉還是每年春節,依然做著那些事。每當有客人來,他總是喜歡介紹他的許多愛好,比如他在老傢房子裡做飯從來不用煤氣,因為他要把燒飯後留下的柴灰煮粥。先把米放入一個陶罐中,密封後深埋進柴灰中,第二天早晨起床,扒開柴灰,打開罐頭,米粥的香氣撲鼻而來。這種紹興有著近千年歷史的傳統做法,在紹興民間早已經失傳,但謝晉卻樂此不疲。

二千多年先賢孔子曾經說過,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這次為瞭寫這篇紀念文章,我也在思考謝導人生。謝導人生,讓我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平靜。我時常在想,人的一生,回望時,為什麼許多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命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謝晉奮鬥瞭,作為一代劃時代意義的導演,他無疑是成功的,但作為父親、作為丈夫,但作為人生,或許晚年的謝晉想過,如果人生能重來,哪會是如何選擇呢?許多隻能留給後人去思考罷瞭。我不是位完全“宿命論”者,我也知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懂得人需要有理想,理想需要奮鬥,奮鬥不一定成功,但不奮鬥肯定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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