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萬象秦嶺:賈平凹訪談錄》視頻展示會,引發我想談談“賈平凹的東方風度”這樣一個話題一一談談賈平凹的東方風度、中國風度、古典風度和大地山河氣度。

  賈平凹是一位讓中國和世界都時不時會有陌生感的作傢。讓世界文壇感到陌生和新異,乃在於他的創作始終堅守瞭東方。而在現時代中國文學有意無意顯示出某種西方傾向的時候,賈平凹又能獨辟蹊徑,去到中國傳統文學和傳統文化的山林深處,尋找自己創新的源頭活水,似乎執意在以中國風的古琴和西方色彩的交響樂協奏。以此故,他又在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作傢群中顯出瞭自己的陌生和獨特。

  賈平凹以自己的獨特讓中國和世界同時感到瞭陌生,卻又讓中國和世界同時感到瞭熟悉,這是那種“本是同根生”的認同。他的創作直溯中國文化之源,尤其是直溯中國文化中靈異、魔幻、志怪之源,他願意在這條路徑上去展示中國國粹的本來。這讓中國文壇、中國讀者感到瞭似曾相識的喜悅,忍不住報以意會的認同。其實從源頭上看,靈智、變異和夢幻又完全能與西方後現代文化相銜接。他的創作常常將中國文化和西方後現代文化共有的超象審美,奇詭地展示給世界,這又讓西方感到瞭熟悉,感到瞭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互補共振的喜悅。

  賈平凹的東方風格,遠不止是一種學問和思維,而轉化成瞭他為人、行文、處世、養心的東方風度。東方哲學是一種整體性哲學,不是分析性哲學,後者是西方哲學的特點。賈的作品,像《秦嶺記》,不是把自然當成人物言行和感情活動的環境來寫,而是把天地、人世、心靈融匯為整體化的生命世界來寫。萬物皆有生命,皆有自己獨特的生存狀態,皆可感受交流,皆有心有情有靈悟;而人皆可融於天地事物之中,與天地之生命聚為一體。他的筆,便這樣圓融無礙地出入於“三界”一一天地、人世、心靈三界之間。於是秦嶺在我們面前展現的,遠不是一脈豐富的山林,而整個是一個蓬勃的生命世界。

  寫秦嶺為什麼能夠一輩子寫不盡?為什麼能夠常寫常新?因為在他眼中,自然生態、人文生態、心靈生態是三位一體的“生”一生命,“態”一狀態,是生命的整體世界。像關學大師張載說的,世界本為一體,不過是氣的不同程度組合,構成瞭不同的狀態而已一一氣瀲可為物,物散則返氣。在他筆下,外在的世界有社會與自然的極盡舖陳,內在的世界則有社會與人心的神通交匯。世界是這麼一種三體一體的、和諧的生命生存。“世”之“界”,遠比我們能夠看到和感到的更加無垠,無界。

  在賈平凹筆下,秦嶺就是這麼一個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心靈生態三位一體的生命體。在《秦嶺記》中,他寫秦嶺的動物和山水樹草,也寫秦嶺老百姓質樸的生活和祖上傳下來的靈異故事。雖然沒有結構一個勾心鬥角、前後交織的傳統長篇故事,沒有集中去寫一個典型的人物,但當所有的這些片段自然而然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看到瞭一個活脫脫的、絢爛的、富有生命感的秦嶺,一個瑰麗的生命世界。在內裡,這乃是中國哲學的整體性思維、整體感受在起作用。

  在小說的結構問題上,賈平凹寫過大量用經典的美學結構和文學結構來提煉、重構生活的精致作品,後來卻慢慢趨近於無結構的自然狀態的質樸再現。其實,生活本身不就是無結構的、漫泛嗎?不就是無數的不可控和無盡的潑煩造成的碎片化、塵屑化嗎?他用這種原真的、無結構的寫法來表達原真的、無結構的世界。

  不過你仔細琢磨,他筆下的秦嶺生活又是有結構的。這個結構就在於天、地、人三者渾然一體的互動互融,也就是那種整體性哲學觀在運動的交織中顯出來的末腴和紛繁。在《秦嶺記》中,山裡面是人、獸、山林的共生、對話,山民們也可以與天地對話、與自己的靈魂、甚至與巫鬼對話。與天地對話是感應茫茫的造化和不可控的天命;與巫鬼對話則是和遙遠的人類童年酬唱。這都是和我們的生命根本和文化根性在對話和呼應啊。所以這裡面又是有結構的,這個結構的最深層次,就是自然、社會、心靈三層生態構成的那種隨意而又天成的結構關系。不過到表達的時候,作傢釆用瞭無結構的形態,因此我們從作品裡看到的生活,好像是消解瞭結構的。

  整體性的中國哲學使賈平凹在考慮文學體栽的時候十分自由。不定然要像西方文學那樣在體裁上厘清、界定長篇、中篇、短篇,散文、筆記、小品之類,這是西方分析性哲學之樹上開出來的花。整體性哲學是跨界的甚至無界的,給予瞭作傢隨意分拆組合生活(客體)和自身(主體)的靈活性,也給予瞭創作主體無限的自由,完全可以隨意性地跨體裁去寫。所以中國不但有評書體、章回體、筆記體、小品體的小說或類小說,中國也有感悟和理性分析揉雜在一起、系統的思考和碎片化點評穿插組合的評論、文論和畫論。這些,又是東方整體性哲學結出來的果實。

  破除體裁對創作的分割,自由出入於各種體裁界面,在無界即無羈束中展示自己的觀察、思考和感受,使賈平凹的小說有瞭一種飄逸的中國風度。世界是渾然一體的,為什麼文學不可以自由出入呢。

  大傢都說賈平凹的文學語言在漢語寫作現代化的今天有許多新的探索,我最突出的感覺是,他可以那麼自由地出入人與物、物與心,獲取那麼豐腴的、隨處冒出來的跨界比喻。這是因為看穿瞭不同的物態與心態原本都是生命體,隻是形態各異而已。在生命運動中,它們既然本來同框、共情,怎麼可能不相互感應呢。

  這仍與中國哲學的整體性有關。自然是有生命的,而所有的生命形態中都有人物的、作傢的生命在流淌。對賈平凹來說,這不是修辭學,而是一種感情和心靈跨界甚至無界的自由流淌,是一種中國風度。

  賈平凹喜歡而且善於將名詞、動詞、狀語、形容詞置換著、倒騰著使用,顯得傳神而又奇特。比如名詞形容詞化:“月光銀銀的,玉玉的”;動詞狀詞化:“莊稼長得山也擠瞭,河也瘦瞭”;名詞動詞化:“我啥時也去'皇帝'它一回!”這幾乎構成他的創作中文學修辭的一大特色。為什麼可以如此自由地跨界置換呢?因為作為非拼音化的單體方塊字,中國漢字從源頭上本來十分簡約,一個字、一個詞常常兼有名詞、動詞、狀語多種功能。多種功能在本來就兼而有之、互動互通,這就為相互間的置換使用提供瞭可能。

  整體性思維在千百年的積淀中,逐漸使源頭上模糊的詞義清晰化,才有瞭名、動、狀、形容詞由動態的互通到靜態的分類。賈平凹用詞的跨界轉換,既是一種無界、溯古,更是一種析源、出新。他從這裡顯示出對中國文字的深切理解和溯源功力。

  所有這一切,我想說的是,它都是一種中國哲學,中國美學,中國文化風度的表現。

  總而言之,賈平凹是這麼一位作傢,在現代美學觀念、西方美學觀念流行於中國的時候,他堅守並傳承中國風度,這讓中國文壇感到瞭驚異;在世界文化西風強勁的時代,他又執著地堅守著東方氣度,這又讓西方感到瞭驚訝。

  十分有幸,這位讓東、西方文壇都感覺到驚訝的作傢,同時又讓東、西方文壇都感覺到人類原來在根系上深切聯系著的作傢,誕生在中國秦嶺這片土地上。

 

點讚(0) 打賞

评论列表 共有 0 條評論

暫無評論

微信小程序

微信扫一扫體驗

立即
投稿

微信公眾賬號

微信扫一扫加關注

發表
評論
返回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