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傢博物館“古代中國基本陳列”展廳中,陳列著一套聞名遐邇的編鐘,以其身銘文“惟刑鬲屈奕晉人,救戎於楚境”而得名
編鐘。
這套編鐘之所以聲名顯赫,不但因為它保存完好、外形精美,更因為它與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緣分。
長久以來,眾多學者都以為是這套編鐘演奏瞭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在太空播放的樂曲《東方紅》。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這套編鐘與“東方紅一號”之間的機緣脈絡逐漸清晰。原來這緣分背後,有著兩段“不得已而為之”的往事。
▲中國國傢博物館藏“信陽長臺關1號楚墓”編鐘,又名
編鐘。(圖片來源:中國國傢博物館官網)
從“謊言”到“一鐘雙音”
1957年,這組
編鐘於河南信陽長臺關1號楚墓出土,震撼瞭考古學界。
編鐘為13件鈕鐘。第一件鐘形體較大,且鐘體各部紋飾與其餘12件鐘略有不同;鐘鼓正反兩側鑄有春秋時期字體銘文,記載著春秋末年
救陸渾戎於楚國以對抗晉人之事。其餘12件鐘形體逐漸減小,造型紋飾基本相同,鐘腔兩側置36個乳釘狀枚,篆、鼓、舞部為突起變形蟠螭紋,底紋為纖細的旋渦紋、繩索紋相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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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鐘首鐘銘文。
當年的音樂考古調查小組根據銘文字體推斷,這套編鐘鑄造於春秋晚期,放置於戰國時期的墓中。考古學傢李學勤根據出土資料從考古類型學推斷,音樂史學傢黃翔鵬通過先秦時期的音階發展規律分析其音階構成,均得出第一件鐘與另外12件鐘並非同套的結論。
據黃翔鵬分析,在春秋早期,統治階級專用的宴享之樂開始以隱秘的方式使用新的六聲、七聲音階。到春秋中晚期,這種新音階被正式引入鐘樂。此時,編鐘的形制已轉變為鈕鐘,
便是更加完善地反映七聲音階編鐘的典型代表。
鐘體上的七聲音階從被發現到確認,可謂一場傳奇。
據第一批前往調查的小組所作記錄,這套編鐘不僅與同墓出土的竹簡記載的數量一致,出土時完好得“不僅沒有傷裂,連輕微的侵蝕銹片也找不到”,因而推測“它的聲音可能變化不大”。
不僅如此,隨墓出土的還有已經損壞的木質鐘架、鐘槌與銅質的穿釘,呈現出此組編鐘得以懸掛、使用的方式與配件。
此前關於我國先秦樂律與音響形態的猜想大都基於對史料的發掘,而相對匱乏的先秦出土文物資料難以支持史料所陳述的那般絢繁。因此,
編鐘的出土意味著我國第一次有機會可以還原先秦編鐘的全貌,對於當時的中國考古學界來說,是個令人震驚而興奮的“空前發現”。
經過復原,調查小組對這套編鐘進行瞭測音,並於1958年領命,錄制完成當時紅透大江南北的旋律《東方紅》。
繼承自三千年前中華先祖的編鐘音色純正而肅雅,一經傳播便得到國人的喜愛。它作為中央廣播電臺的開播曲廣泛流傳,後又被各大車站、學校用來報時。
然而,這段錄音資料在公開發佈之初,卻引發學術界的軒然大波。
作為調查小組成員的音樂史學傢楊蔭瀏在測音工作完成後,於1958年初發表《信陽出土春秋編鐘的音律》一文。聽過錄音資料的學者旋即提出質疑。梁易撰文提出:此次發佈的13個測音結果中,並未包含在實際演奏中發出的“變宮”(即唱名si)音;在反復聆聽編鐘版《東方紅》後,認為此音“音質不如其他音響亮,音色也不如其他音優美”。
這發乎細微的提問,折射出中國學者求真求實、嚴謹治學的底色。
的確如同被質疑的那樣,在當時,音樂考古學界對先秦編鐘的認知依然停留在“一鐘一音”上。在演奏錄制《東方紅》時,專傢曾一度為“si”音的缺失而苦惱。然而在不斷嘗試中,專傢們在第二鐘的鐘枚上誤打誤撞出這個音高,於是“不得已而為之”,將其錄制進樂曲。這也就是為何錄音資料中,此音顯得暗淡模糊的原因。
這場不得不為之的“謊言”卻開啟瞭黃翔鵬的想象力。1977年,他作為音樂考古小組的一員,奔赴晉、陜、甘、豫四省,對考古發掘中新石器時期、商周時期的古代樂器進行測音。在調研考察中,他逐漸覺察到先秦編鐘“一鐘雙音”的規律。
1978年,黃翔鵬撰文明確提出“一鐘雙音”的看法,並指出先秦編鐘的正鼓音與右鼓音呈“純律小三度”,引發學界激烈討論。
同年,戰國時期的曾侯乙編鐘出土,這套年代稍晚、規制更為復雜的大型編鐘,鐘體刻有明確銘文,標註出鐘體上雙音的位置,實證瞭黃翔鵬推論的正確性。
▲信陽楚墓編鐘測音結果。(資料來源:《中國音樂考古大系·北京卷》)
同一個世界 同一個時代
▲“永遠的東方紅——紀念‘東方紅一號’衛星成功發射五十周年”數字展廳。(圖片來源:中國國傢博物館)
1970年,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成功升空,成為繼蘇、美、法、日之後,第五個獨立自主研制和發射人造地球衛星的國傢。衛星播放的樂曲《東方紅》不但“響徹太空”,更是經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轉播,傳遍大街小巷。
據記載,在“東方紅一號”上使用電子音樂的方案,在設計之初以“采用可靠性高、工作壽命長、消耗功率小、樂音悅耳嘹亮”的優勢勝出。此臺樂音裝置於1967年研發成功,生成的電子樂段時長40秒,選取《東方紅》樂曲前8個小節,重復演奏兩遍,用到6個樂音。裝置中6個高穩定度振蕩器分別生成6個音高基頻,並混以諧波來模擬合成鋼片琴的音色,按照程序實時觸發和衰減,將這6個樂音合成為電子音樂。
▲“東方紅一號”人造衛星上的樂音合成裝置。(圖片來源:中國國傢博物館)
鋼片琴是發明於近代的西方樂器,電子音樂藝術是西方現代工業社會發展的產物。相較之下,顯然古老編鐘的音響更符合衛星設計者們的審美,也更能契合當時中國在政治、外交上的迫切需求。然而,最終未能實現的原因是受技術條件的制約。可以想象,這個方案是妥協於技術現實的第二次“不得已而為之”。
真實的歷史有著驚人的註腳能力——在如此重大的播放場景中,在尋求表達對傳統文化敬意的同時,我們一方面實現瞭自身的目標,另一方面又無意識地牽手西方音樂“超越傳統,打破束縛”的時代美學。
近現代以來,來自西方的考古學、錄音技術、現代樂理與中國傳統樂理、文獻學等,相互交織輝映,碰撞出思考的靈光。音樂考古研究在這一過程中,經由借助西學研究方法為工具,逐漸擺脫對西學論斷的依賴,綻放出自主思想的光芒。在這樣的路徑中,中國古代音樂的音響正在被慢慢復原,逐步找到自己獨特的形態。
▲中國國傢博物館隨展音樂會,“華夏古樂團”專場演出現場。
時間來到2020年11月24日,嫦娥五號探測器發射升空,這是我國首個實施無人月面取樣返回的航天器。其上搭載瞭以漢、英、法、意、韓等9種語言演唱錄制的歌曲《星光》,以獨特的浪漫向世界傳遞著“共贏共享”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探測器成功返回地面後,中國國傢博物館收藏瞭這枚珍貴的、存儲瞭歌曲《星光》的芯片。仿佛是歷史的一次回眸,欣慰地照見《東方紅》裡那段白手起傢、卓絕奮鬥的歲月。
▲“月球樣品001號·見證中華飛天夢”數字展廳。(圖片來源:中國國傢博物館)
(本文圖片由國傢博物館圖書資料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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