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拎著黑色垃圾袋鉆進車廂,左右開弓。“砰砰砰”,垃圾袋裡的玻璃板應聲碎成兩截。他舉起手中的金剛石切割刀叫賣。幾個腦袋就聚攏過來,有“哇”的,有“哈哈哈”的,窗外偉岸的巴佈爾騎馬雕像,瞬間被高低起伏的黑色方帽遮住。

司機以兩記鳴笛掐斷瞭老頭兒的個人秀場,496路公交車則優哉遊哉地開啟“巴紮穿梭”。接客數輪後,成箱成筐的桃、李、杏、梨逐漸占領通道,又順著顛簸滾落到座位底部。傾瀉而出的甜熟香氣中,水果販子四面防守捉襟見肘,前排小孩則以哭聲應和。

買賣會聚的人流也吐出些移動的地毯、床上用品、傢庭裝衛生紙,被勉強撐開的車門吸進來,好一會兒,背後才露出半張臉,擰著眉頭:“動,動,動……啊……”

那個瞬間,我護住錢包,並將信將疑地瞟向車頭招貼,默讀:

“安集延火車站—多斯特克口岸(Dostyk/Dustlyk)……”

換言之,在此之前,我從未經歷過畫風如此市井的“出國”,當然自身也無法“出淤泥而不染”(物理意義)。停下買瓶水,從背包裡摸出護照,就被口岸沿街無差別噴射煙灰的燒烤攤熏制入味,眼淚汪汪地走進邊檢站。

△楚蘇巴紮燒烤攤

幸好,遠處有若隱若現的隔離墻,身邊零零星星飄過白色羊氈帽和蒙古人種面孔,提醒我正處於烏茲別克斯坦與吉爾吉斯斯坦邊境,而不是奔赴另一場大集。

然而細細想來,從“絲綢之路”到“低端全球化”,以烏茲別克斯坦為起點,向中亞乃至世界延伸的每一種流動與聯結,似乎都能在獨屬於巴紮的喧囂與浮躁中找到線索。

01

“先吃喝到一起, 比什麼都重要”

在烏茲別克斯坦,巴紮裡能買到一切,又不僅僅能買到一切。

以塔什幹楚蘇(Chorsu)巴紮為例,這座歷史悠久、規模可觀的集市,空間結構呈同心圓狀,類似藏傳佛教中的“曼荼羅”。最高處是一座松石綠色的穹頂,陽光滲過天窗,將“同心圓”的“軸心”——生鮮肉類區照個通透。

櫃臺兩側站滿成年男性。 掛鉤上,新宰的牛羊已經就位。 血紅的肉、雪白的脂肪、巨大的尾椎和心臟,如戰利品般羅列。 腥膻味、煙味,分筋錯骨的驚悚動靜,將空氣裡的雄性荷爾蒙翻攪起來,向來者宣示某種不容侵犯的權威。

△塔什幹楚蘇巴紮的宇宙中心,生鮮肉類區

作為一個東亞女性,我每每駐足偷瞄,都會迎上詫異、嘲諷的盯視,偶爾也收到幾句問候,“你哪兒來的”“想要什麼”,無異於友善逐客。我隻好向“軸心”的邊緣後撤,直到混入選購乳制品、肉制品(香腸、凍雞、絞肉)的主婦,“越界”帶來的尷尬和負罪感才會逐漸退卻。

走出穹頂,臺階一圈圈蜿蜒向下,輻射至生活各個方面,關於掌控力的展示卻並未落幕。果蔬從麻袋、泡沫塑料盒裡解放出來,經過分揀,碼成工整而錯落有致的堡壘,飽滿豐碩的部分朝外,露出濃厚的紅黃黑綠紫。攤主則站在約半米高的臺子上,對買傢形成俯視姿態,叫賣、上秤、還價、侍弄貨物的過程成倍放大,水到渠成地升級為儀式。

△塔什幹楚蘇巴紮的菜販 通過站在高處營業和精心碼放的菜堆營造出掌控感

類似的造勢策略,我也在塔什幹另一處禽類市場裡領教過。在那裡,幾乎每個檔口都有“兇悍大鳥”營業:或是公雞,體態矯健,在攤主的慫恿下高速撲扇翅膀,向彼此發起挑釁;或是鸚鵡,毛色鮮艷但眼神警惕,經常亮出粗壯的爪和喙,暴力拒絕各種“褻玩”。

它們極少創造收益,卻是真正的“話事鳥”。它們必須獲得關註,否則就與“盤中菜”無異。因為那些在鐵籠裡看似無知無覺,隻頻繁向地面排泄的肉雞、鴿子,會被高亢的打鳴聲、過客的尖叫聲加持。

巴紮仿佛劇場,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制度、規矩、區隔、權力梯級,以最簡單直白的方式被反復書寫,加粗,放大,折射社會的復雜脈絡。但它或許更像美國人類學者格爾茲眼中的巴厘治理之道——表演不是隱喻,不是幻象,而是生動的實踐本身。

遊客解鎖楚蘇巴紮的窗口,其實已經位於“同心圓”的外圍。瓷器、花帽、刺繡、絲綢、樂器、幹果、香料、馕、駱駝毛絨玩具……所有必要元素齊聚一堂,纖毫畢現地堆疊出正確的絲綢之路想象——古老,神秘,富庶,光怪陸離。

△繁榮的大巴紮

在這座沉浸式的“盆景”中,圈形臺階被幽深曲折的甬道徹底淹沒。黃色帳篷遮天蔽日,如浪潮般翻湧。商販化身水草,舒展地纏住周圍期待的鏡頭與目光,隨時為各種奇觀添加解釋。打開旅行攻略,總能讀到類似的評價:“來這裡買些特產,和熱情的當地人互動,你會更瞭解中亞文化。”

然而,藏在巴紮裡的“中亞文化”,總能恣肆地溢出圖像與修辭,因為它沒有標準答案,更類似於微妙而瞬息萬變的“體感”,附著於五官之上,由當前的人與物切入時空的縱深。

譬如,在男性雄風爆棚的“同心圓”內場,我仍舊能欣賞女性主導的力量秀——戴乳膠手套的朝鮮阿姨互相協作,從大塑料盆中一次次捧起泡菜,抓拌均勻,或者用餐巾紙挑出大塊的,敬酒般送到我嘴邊。但本地食譜中更常見的卷心菜、胡蘿卜取代瞭白菜,支配舌尖的是咸,而非酸、辣。

△賈洪巴紮裡買帽子的烏茲別克大爺

視覺與味覺的雙重錯位,四周令人不勝其煩的搭訕起手式“Aniyahasayo”(音譯),將一百多年前為求生計、躲避日本殖民統治而背井離鄉的中亞朝鮮移民推進我的視野。我會看見他們在沙俄—蘇聯領土上經歷的壓迫、排斥、認同掙紮,而不是僅僅為自己的朋友圈圖片編輯一句“起猛瞭”。

同樣,也許是靠近邊境的緣故,我可以在安集延的巴紮吃到更具遊牧風情的那仁(馬肉拌面),也會邂逅在喀什、和田夜市常見的面肺子(將牛奶或面漿灌進羊肺,煮熟切塊),作為兩百年前塔裡木盆地跨境貿易的神秘見證。

人口遷徙、民族融合的潛移默化之下,巴紮裡的食物早已無法以國傢為單位追溯其淵源,分析其互相影響的軌跡,卻由外觀相同的鍋碗盆壺裝盛、貯存——以搪瓷制成,白色和黃色居多,以水果、花卉、母雞、棕熊圖案裝飾。

△塔什幹楚蘇巴紮 這種藍白相間的茶壺全烏茲別克斯坦的巴紮都會使用

由於經常東遊西蕩,我對它們並不陌生。從吉爾吉斯斯坦的草原到西伯利亞鐵路沿線的小站,隻要聽見俄語,遇到灶臺,它們就在。那些配色艷俗的印花“大草莓”“大向日葵”成為信號燈般的存在,既指向風格迥異的烹調之道,又能將橫貫數千公裡的地理鴻溝折疊在舌尖上:紅茶、油馕、馬奶也好,列巴、肉腸、酸黃瓜也罷,總之都是“好吃的”。

從沙俄到蘇聯,縱使橫跨歐亞的龐大治理體系已經遠逝,卻依舊在離身體最近的地方,通過日常經驗的同頻共振延續生命。而參與其中的時候,甚至不需要引用一個名字、一本書,就像我後來在旅行筆記裡寫的:“用同一個鍋子,同一把壺,先吃喝到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02

“隨地大小賣”,那又怎麼樣?

地下室很幽涼,堆滿精美的金線刺繡(Suzani)產品,待價而沽。我伸手去摸,頭頂的水晶吊燈突然亮起。一面枝繁葉茂、花團錦簇的墻壁跳將出來,蜂窩狀的壁龕、循環交錯的紋路,典型的中亞伊斯蘭建築風格。但角落裡的大衛星燭臺,暴露瞭屋子的真實歸屬。

這是位於佈哈拉老城的一座猶太人住宅,如今已改造成飯館。七個世紀前,帖木兒帝國初具雛形。得益於出色的印染、紡織、羊毛加工技術,佈哈拉猶太人從經濟繁榮中掘到第一桶金,與住宅相連的社區也走向興旺。

△一處歷史悠久的佈哈拉猶太人居所

“猶太人是佈哈拉最有錢的。就說你現在看到的裝修,純手工的,會這活兒的木匠都不多瞭,也就是佈哈拉埃米爾的夏宮(Sitorai Mokhi Khosa Palace)才有。但門票不便宜哦!這兒就不一樣瞭。飯館是我們傢的,參觀可以給你友情價。”開燈的小姑娘瞇起眼睛,對我輸出商業微笑。

△佈哈拉一處商隊旅店遺址,每個隔間裡都進駐瞭手工藝品商店

我有點蒙,但還是難掩驚喜,畢竟,伴隨著上世紀90年代的赴美熱潮,烏茲別克斯坦的猶太族群規模已經縮水至2萬-3萬人,偶遇更屬難得:“你是猶太人嗎?有什麼這裡的會堂(猶太宗教場所)可以推薦嗎?”

“我是穆斯林,什麼都不知道。”她掏出一支睫毛膏,開始對著墻上裝飾用的鏡面修補妝容:“不過會堂隔壁就有,拉比(猶太宗教導師)大概過一個小時會到。還是你希望我給他打電話,叫他現在來開門?另外,你要吃猶太菜,來找我。或者想學,都沒問題。”

小姑娘的銷售“組合拳”打得行雲流水,盡管疑似“吃相不雅”——既調侃瞭信仰間的森嚴壁壘,對文化遺產也多少顯得輕慢。

在撒馬爾罕和佈哈拉,類似的“隨地大小賣”和“一切皆可賣”無處不在。手工藝品商販強勢入駐各大古跡,仿佛懸崖上尋找洞穴築巢的燕子,將清真寺、陵墓、宗教學校、商隊驛站、城堡裡的一切開闊空間圈為己用。兩座絲路重鎮、伊斯蘭學術聖地遂蛻變為巨型巴紮。土黃色的城市天際線飛馳盤旋,有多少個瓷磚穹頂將陽光折射成令人暈眩的藍色,就有至少五倍於此的店鋪等你解鎖。

△佈哈拉一處宗教學校遺址,標準隨地大小賣格局

與此同時,你想說起“昭武九姓”、《大唐西域記》、蘇非主義,追憶偉大君主們的征戰與角逐,必須先手動驅逐鏡頭裡的不和諧因素。因為大概會有一輛運貨小摩托將屬於中世紀的回廊攔腰截斷,或者有一架子的絢彩艾德萊斯絲巾隨風招搖,讓你精心醞釀的“古今興亡多少事”不成“笑談”,唯餘笑話。

可是,買賣做起來的時候,畫面是否漂亮、得體,招數是否“流氓悍匪”,似乎並沒有人在乎。烏茲別克斯坦英語普及率極低。在巴紮逛吃期間,我的溝通基本靠“亂燉”解決。因為以前淺學過阿拉伯語,我可以用動詞詞根猜詞、造詞。

四年前去俄羅斯旅遊,為瞭防止睜眼瞎被賣掉,我認全瞭西裡爾字母,打開翻譯軟件強行拼讀,勉強能糊弄過去。作為邊疆與歐亞大陸腹地研究關註者,我的腦子裡縈繞著許多念咒般的音譯詞匯,通常是人名、地名、術語,看上去沒什麼意義,值此緊急關頭,卻能全部拆成單詞用,比如把喀喇汗國的名號摘出來,能喝上紅茶(Qara Chai,“Qara”本意“黑”),想找小刀、剪子的時候,就大聲召喚帖木兒大帝(Timur,本意“鐵”)。平時還關註些新疆搞笑博主,建設性收獲包括用維語數數、稱兄道弟,在這個號稱“烏茲別克語的同胞兄弟”的語言上面收獲瞭不少快樂。

以索姆(烏茲別克斯坦貨幣)為單位討價還價很像招聘面試談工資,動輒四個零起跳,由此勾兌出的視覺效果大概慘不忍睹——一個“半瓶子醋”的顯眼包加“洋涇浜”,手舞足蹈,時而“哈拉少”,時而“亞克西”,最後絲滑投降,眼冒金星地打開錢包,讓商販隨便抽鈔票,因為她分不清也算不清。

然而,通過各種散裝表達的排列組合,我能從巴紮裡要到的越來越多,精神狀態也肉眼可見地“愈挫愈E”。“半瓶子醋”和“洋涇浜”毫不可恥且高效,折射出中亞商業文明驚人的柔韌度和包容性:所謂的“交流”與“傳承”,不過是“做生意”。在這片“十字路口”般的土地上,把來來往往的語言、信仰、生活方式,像硬幣或者貨物那樣擺在桌面上互通有無。

△巴紮裡飲茶的傢庭

試的次數多瞭,總能找到打開鎖的那把鑰匙。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紮紮實實的利益訴求和供需關系面前,傳統、知識、道德、品位、價值觀,降格為手段,時刻被“黑貓白貓”式邏輯檢驗,而不值得特別崇拜。也沒有絕對的地道與“山寨”,“高大上”與“low”,神聖與污穢,尊重與冒犯,因為地域、民族、階層、宗教、文化的邊界不是鐵板一塊,而會隨著交易情境的轉換調整形狀。

就像哥本哈根大學跨文化與區域研究系副教授維拉·斯克威爾斯卡婭(Vera Skvirskaja)瞭解到的那樣,在蘇聯時代,計劃經濟體制供給單一,撒馬爾罕猶太人從中嗅到商機,經營起“地下”烤肉攤,深受穆斯林社區歡迎。佈哈拉猶太女人則會扮演掮客,將達吉斯坦穆斯林移民私自加工的黃金珠寶,銷往烏茲別克村莊。

△佈哈拉珠寶圓頂市場(Toki Zargaron)街邊售賣的人偶

長期研究“低端全球化”的英國人類學者馬格努斯·馬斯登(Magnus Marsden)也提及,旅居倫敦的中亞猶太皮草商、珠寶商之所以能不斷擴張貿易鏈,就是因為在巴基斯坦、阿富汗擁有廣泛的穆斯林人脈,解決瞭供貨渠道與清關難題。後者為瞭維持客戶關系,也願意暫時擱置宗教禁忌,在國際旅行中幫前者捎帶葡萄酒。

混亂、嘈雜、“不按套路出牌”的表象背後,支持個體存在的一切抽象單位與原則,在求生欲與互惠精神的統籌下重新洗牌,盤根錯節,繁衍成野蠻生長的活力。對此,我在撒馬爾罕雷吉斯坦廣場外遇見的哈薩克斯坦遊客古麗娜爾阿姨很有發言權。

△撒馬爾罕雷吉斯坦廣場拍公主照的母女

彼時,她按著太陽穴,說剛從“隨地大小賣”的夾擊中逃出來,頭疼,耳朵也嗡嗡作響,身側散落著一堆黑色包裝袋。

我苦笑著表示非常理解,她卻沒有展開深入吐槽:“我們遊牧民族最看重體面——奢侈品、好學歷、別人的誇獎……活著得先漂漂亮亮地把自己裝飾起來。他們(烏茲別克人)就務實多瞭。為瞭賺錢,可以吃苦、丟臉,卻總有使不完的勁,想不盡的辦法,不達目的不罷休。要向他們學習啊!”

03

“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

“娜爾吉紮,你在哪裡學的英語?”

“這裡啊。”

“難道不是學校?”

“怎麼可能!我十四年前就離開學校瞭。每天外國遊客那麼多,照著他們的樣子說,還學不會嗎?”

娜爾吉紮是一名年過三十的金線刺繡藝人,店鋪開在哈茲拉提伊瑪目清真寺(Hazrati Imam Mosque),英文流利,與大多數“滿嘴跑火車”的巴紮商販相比顯得真誠許多,有種“自知之明”過剩的書卷氣。

△烏茲別克斯坦金線刺繡(Suzani)

她有些社恐。我們能聊開,是因為我誇她的設計百搭,適合通勤。她像得到老師好評的學生,瑟縮著脖子點頭道謝,又手忙腳亂地將墻上的長袍一件件叉下來:“你看,這些才是好東西,行傢的作品,真正的藝術。你不是想瞭解烏茲別克文化嗎?為什麼不選它們呢?”

娜爾吉紮主動把自己的事業劃分到“烏茲別克文化”之外——僅僅是“做衣服”,往純色褂子上繡花,時長半個月到一個月,“賺不上錢,幹得越多虧得越多”。

“不過,你好像還挺滿意的?”她反復確認著,將自己的“加班拍檔”芝麻糖花生遞到我手中,臉上有小心翼翼,但難以掩飾的自豪感。

吃甜食最大的缺點,在於弄壞瞭她的牙齒。徹夜難以平復的疼痛,提醒著她保持單身的脆弱之處。類似的思想鬥爭也出現在疫情時期,她的生意因此停擺,生存考驗之下,傢庭的重要地位似乎一下子顯現出來。

然而,難關是難關,日常是日常,“有瞭芝麻糖花生,幹活一點不覺得累,小外甥女也常來幫忙。總體來看,我還挺能幹的,也不是非結婚不可。結瞭婚,肯定沒有現在這麼自在。”娜爾吉紮坐回繡架後面,重新神采飛揚起來。

△揚吉奧巴德巴紮裡的紡織品攤位,賣袷袢(彩色條紋大衣)艾德萊斯和各種色彩鮮艷的織物

以馬薩諸塞大學政治科學系教授雷吉娜·A·斯佩克特為代表的多位社科學者指出,巴紮為中亞的新自由主義轉型提供瞭替代性的保障網絡。被轉型“優化”的前體制內雇員可以通過小商品零售維持生活。與此同時,門檻低、從業資質要求不高的銷售工作,也吸引大量無法進入職場的女性參與公共生活,實現經濟獨立。

無論是飽經詬病的“古跡雜貨鋪”“同心圓”外圍魚龍混雜的彩妝店,還是口岸附近一個籃子、一隻手拉旅行袋即可開賣的馕攤和煮玉米攤,烏茲別克斯坦“全民商貿”盛況的邊緣地帶,經常有女性坐鎮。大概是經濟實力限制瞭規模,社會資本也比較單薄,她們表現得頗為“小氣”,以一種緊迫而焦灼的狀態運作生意,斤斤計較,寸土必爭,對各種“撿漏”“薅羊毛”的企圖明察秋毫。

△安集延Eski巴紮裡的女商人

與此同時,許多像娜爾吉紮那樣的年輕市場女性,尤其是尚在讀書的女孩,又掌握瞭全球化時代的“流量密碼”:說得瞭英文,玩得瞭短視頻,對流行文化如數傢珍。當男性商販動輒炫耀財富,打探情感狀況,她們的營銷手段已經升級換代,互加社交媒體,圍繞K-Pop偶像、星座、MBTI、女性成長展開“小話”(small talks),為買賣帶來活潑、舒適、開放的氛圍,但諸如定價等買賣的關鍵環節,仍得請示藏在幕後的男性親戚。

逗留塔什幹的最後一日,我打卡結束,百無聊賴,剁手反而驟增,不得不去揚吉奧巴德(Yangiobod)巴紮宣泄,結果被路邊一串清脆的快門聲攫住。13歲的女孩薩米拉從堆積如山的廢舊相機後面探出半個身子,說自己正在練習攝影。

△攝影女孩Samira

此後的二十多分鐘裡,她發表瞭關於夢想的演說——去中國讀書,見見世面,然後從事既能拍照又能四處旅遊的職業,記者、藝術傢最好,普通攝影師也不錯。

“這估計是幫她爸賣貨硬拗的人設,演給你看的罷瞭,還真信啊?”有路過的中國遊客提醒我,神情裡充滿不屑。

但有趣的是,我很快從粉色平臺上搜索到那間舊貨鋪的賬號,以“薩米拉”命名,鋪滿她日常點滴——喜歡的相機、一起擼貓的小朋友、周末女性親戚準備的豐盛大餐。臨近分別,我提議為薩米拉拍攝一張“工作照”。大概是尚未做好準備,她猶豫片刻,突然像是想出瞭辦法,舉起單反瞄準我的鏡頭,作“對狙”狀,仿佛對遊客凝視的一種顛覆。

與那位中國遊客的預判不同,抵達哈薩克斯坦,青旅裡的舍友問起揚吉奧巴德巴紮,我回答“挺酷的”,腦海裡首先浮現出薩米拉的鋒利造型,真假則恰恰成為最無足輕重的環節。形象也好,人設也罷,根植於行為者操控身體表演,與環境交涉的能動性,而不必臣服於事實。隻要接觸發生,受眾出現,它們就可以通過介入感官認知而改寫事實,進而與既有“慣例”談判,發明新的秩序,新的主體。

這種受經濟理性驅動,最終撬動深刻變革的身體潛能,並不是獨屬於轉型時代烏茲別克斯坦市場女性的“弱者的武器”。無論是中古時代“利所在無不至”的粟特商賈與“酒傢胡”,還是十八世紀新疆都市裡存在感極高的“安集延人”與“佈哈拉人”,貿易從業者輾轉旅行的身體鑄就瞭穿越沙漠、綠洲、草原、戈壁、高原的物質流通管道,並作為可出售、可復制的圖像、聲音嵌入異國文化景觀,引發探索與對話。

△安集延賈洪Jahon巴紮,帽子市場裡的女商, 賈洪巴紮是費爾幹納盆地最大的跨境集市

正所謂“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貿易實踐與來自他者的敘事、想象交相輝映,散射出這片土地疏松多孔、褶皺豐富的身份,可能風雅如盛唐“胡風”,飽含爭議如地理考察筆記與傳教士見聞錄中的“東方”,也可能直接與某種商品重合,卻比護照、邊境控制創造出的群體認同更具韌性。

2000年代初,一個來自費爾幹納山谷的水果商人就曾告訴英國移民人類學者、牛津大學教授瑪德琳·裡弗斯(Madeleine Reeves),烏茲別克斯坦獨立後,他在俄羅斯烏裡揚諾夫斯克的杏子生意成瞭“外貿”,高昂的進口稅使一本萬利,暢通無阻的時代翻瞭篇,針對性的城市執法措施也加瞭碼。

不過當地警察很少真正把他們“當外賓”,否則這些警察就沒法在喪禮守夜儀式上面對親戚瞭:“因為在烏裡揚諾夫斯克,沒有人不喜歡我們的杏子!”

而巴紮本身的神奇之處,在於永遠寬廣、深邃如海洋,無法被定義,因為你不知道會發現什麼,商販的腳步又會向哪裡移動。就像隨著“同心圓”的觸須一路伸展到城市郊區,在舊廠房、廢棄鐵軌紮根,你可以隔著塑料小百貨釋放出的濃烈氣味,霧裡看花般欣賞最狂野、最荒腔走板的全球化拼貼:網羅各大奢侈品品牌logo的內褲腰邊、以“國潮大殺四方”和“某某男科醫院”(中文)為代表的包裝袋文案、躲在勞保棉褲後面伸出拇指點贊的成龍大哥……

即使視野中最後隻剩下破銅爛鐵碎佈片,仍有看守攤位的婦女、長者自發組織“盛宴”,以一卷地毯、一張床墊為單位席地而坐,飲茶,吃馕,談笑風生。

隻要人聚起來瞭,巴紮的故事就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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