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臧傑斌

我的故鄉——江蘇大豐,小吃眾多,各有千秋,而我獨愛燒餅,對其情有獨鐘。

近幾年,每次從北京回老傢,隻要條件允許,我總會徒步走到位於豐中名邸小區北邊的有文燒餅店,買上一兩個燒餅,或站立於餅爐旁,或坐在操作間長凳上,一邊和老板裴氏夫婦閑聊,一邊很是享受地吃著燒餅。

不光自己吃瞭,事後還會再訂制一些帶回北京,讓老婆孩子一起分享“舌尖上的故鄉”味道。如果有哪一次沒有去成,就會覺得此行少瞭什麼,產生“入寶山而空手歸”的失落感。

今年清明節前,回老傢祭奠父母,又一次光顧瞭已有30年歷史的有文燒餅店。

這是一間略顯簡陋的店鋪,坐南朝北,面積不大,大約20多平方米,包括裡間庫房,中間餅坯操作間和外邊的餅爐三個部分。

店老板叫裴有文,56歲,如皋人,18歲時到大豐,先給別人打工做燒餅,後來自己單獨開燒餅店,前後幹瞭38年。

他介紹說,他的餅爐由爐臺、爐膛和底部燒炭區三部分構成,外邊包裹白鐵皮。他從鎮江專門訂制砂缸,將缸底打掉,朝上放置,作為爐口,缸身即作為爐的主體,四壁用作貼餅坯,缸口朝下,底部壘一個小臺子,燃燒無煙白煤塊。砂缸經長年高溫燒烤,已經裂瞭許多的縫隙。

因制作工具主要是砂缸,所以有文燒餅屬砂缸燒餅。大豐街面上買的燒餅,基本上都是這類品種。

就全國范圍來講,我國燒餅歷史悠久,品類繁多,大約有一百多個花樣,其中最出名的十大燒餅,包括瞭浙江衢州燒餅、南京夫子廟鴨油燒餅、泰州黃橋燒餅、鹽城建湖上岡草爐燒餅。

以有文燒餅為代表的大豐缸爐燒餅,雖然在全國的名氣不大,但由於師傅經驗豐富、做工考究,燒餅本身色澤金黃、口感酥脆、香氣撲鼻,深受很多當地百姓喜歡。

而且,這種燒餅特當飽,吃瞭以後不容易饑餓。

據說,十四世紀中葉,元末著名鹽民起義領袖白駒場人張士誠,舉義旗、克高郵、占蘇州,其部屬連日行軍打仗,吃的幹糧就有這種燒餅。至今,大豐白駒鎮人為紀念張士誠,還有以燒餅待客的習慣。

這一次,大約早上8點多鐘,我陪89歲的老嶽母同往。

她是有文燒餅店的鐵桿粉絲,幾乎每周都要來一兩次。

她邊走邊聊:“裴有文雖然是外鄉人,不過來大豐已有30多年瞭,早已融入大豐,而且還和姓陳的大豐姑娘結瞭婚。他們這夫妻店做的燒餅,就是正宗的大豐燒餅,你父親生前也特別喜歡吃這裡的燒餅。記得有一次,我們兩人在店前碰上,都來買餅,兩人都搶著要給對方付錢。我動作快,你父親沒有搶過我。”

說著話,也就到瞭。我們來得巧,正好有一爐燒餅新鮮出爐。店裡僅有一張長凳子,店老板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並說燒餅剛出爐,趁熱吃,口感最好。

我們馬上一人一手拿瞭個蘿卜絲蔥燒餅吃瞭起來。嗯,不錯,感覺既香且脆,又甜又酥,大飽口福。

在滿足口福的同時,我們也一飽眼福。

隻見老板娘雙手不停地將早就自然發酵好的白面團揣壓、搓條、摘蒂、包餡,再用搟槌推壓成形,而後在生坯餅上拖飴糖,撒芝麻。

這是上遊的活兒,下遊的活兒就得看裴老板的瞭。隻見他露出兩個長胳膊,手沾冷水,一手拿兩隻剛做好的餅坯,左右開弓,從爐膛的下方往上貼,四周全貼滿,一直貼到頂端。

兩人動作嫻熟麻利,配合默契,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看這純手工制作流程,本身就是一種視覺享受。

邊看邊吃邊聊,一不小心,餅上的芝麻屑子掉落一地,店主人也不以為意,這場面溫馨而熟悉,不由得我浮想聯翩,腦海中湧現出許多往事。

記得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傢經濟不發達,物資匱乏,普通人的收入較少,特別在農村,貧困人口很多,我出生和生活的大豐縣沈灶鄉愛豐大隊也不例外。

以一日三餐為例,農傢的飲食結構基本上是“一幹兩稀”,中午是幹飯,早晚兩頓是稀粥。

由於當時大米貴而少,老百姓常用胡羅卜,或紅薯,或南瓜,或玉米糝子,或油菜,和大米一起做成幹飯,很少吃到純大米飯。

至於早晚的粥,那就更慘瞭,主要由玉米粉加水熬制而成,那真叫個稀。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每天配著自傢以油菜醃制的咸菜和蘿卜幹,喝兩三碗“鼻風吹起兩道溝”的黃橙橙的玉米糊糊,沒過多久,肚子就會餓得咕咕叫。

為改變食不果腹的狀況,我曾對兩弟弟講出一番豪言壯語:我未來人生的奮鬥目標是,喝玉米粥的同時,能伴有一兩個燒餅吃,“玉米粥+燒餅”就是我今後的努力方向。

他倆對此也十分憧憬,但現實情況讓他們隱隱約約覺得希望不大。

當時我們傢為什麼不能常買一隻價格僅為兩分或兩分半錢的燒餅呢?那是因為七十年代初,傢裡本來收入就少,加上剛蓋新房,欠瞭不少外債,父母想靠節省各方用度盡快還清債務。

“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我們兄弟仨並不太瞭解傢裡的財政經濟狀況,為瞭能夠大快朵頤,吃上一頓難得一見的燒餅,經常盼望老天下雨。

這是為什麼?

具體原因是,燒火做飯的柴火,比如棉花秸稈、黃豆秸稈、麥秸稈、茅草、蘆葦、枯樹枝等,因為傢裡沒有蓋專門用於存放這些柴火的棚子,所以都集中堆放在院子裡。

一旦下起雨,薪柴被淋濕,無法做飯,母親就“巧婦難為無柴之炊”,隻得上街買燒餅給我們吃,再心疼錢,也不能讓我們哥仨餓肚子不吃飯。

這種美事,一年當中會發生三五次。這對我們兄弟而言是“福從天降”,而對一向勤儉持傢、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母親來說,更多的是痛苦,是無奈,因為又要為“天有不測風雲”而多付出一筆預算外的開支。

清楚地記得有一年的6月份,天又突然下起瞭大雨,將院中堆放的柴草澆瞭個透徹。

母親那時在鄉衛生院當臨時工,一下班見此情景,急瞭眼,嚴厲批評我道:“你看到天陰下來瞭,就應該提前到院中抱一些柴草放到廚房灶旁,以備做飯。你為瞭能吃到燒餅,是不是成心不想這麼做?”

母親真是錯怪我瞭,我再怎麼饞燒餅,也不會這麼不懂事,墮落到置傢庭大義於不顧。

我連忙解釋說:“下雨時,我還在上課,我現在也是剛從旁邊的小學放學回傢。”

面對濕漉漉的柴草,生火做飯鐵定是不行瞭。為破解如此窘境,母親隻得循慣例,再次上街,到茶食店買瞭三個帶芝麻粒的蔥燒餅。

這種燒餅比較高端,兩分半錢一個,而實心燒餅是兩分錢一個。

我對母親講:“以前都是買實心的,今天怎麼舍得買貴的?是不是錯怪我,想補償我一下?”

母親笑瞭笑,說:“那不是,我還不能罵你打你?主要是因為你們三人還在長身體,需要加強營養,難得吃點好的。”

見因禍得福,我心中一喜,但見隻有3個餅,就一愣,問道:“媽,我們共4個人,3個餅,怎麼吃法?”

母親說:“我不餓,你們吃吧。”

我不信,忙說:“不可能,你在衛生院幹瞭一天的活兒瞭,怎麼可能不餓?你不吃,我也不吃。”

兩個弟弟跟著我說同樣的話。見眾意難違,母親折中地說:“餅上的芝麻很香,不妨這樣,你們三人各給點芝麻屑子給我,我就能吃飽。”

我年齡稍大,不相信這種善意的謊言。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解決方案是:母親和我共分一個,一人一半,兩個弟弟一人一個。

母親為瞭盡快還清蓋房子欠下的外債,能省則省,直至省到牙縫裡,連兩分半錢一個的燒餅都舍不得買一個給自己吃。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景,吃在嘴裡原來香甜的燒餅,竟然滋生出絲絲苦澀的味道。

在現在的年輕人看來,燒餅作為地方傳統面食,是一種廉價的再普通不過的小吃,人人得而嘗之,而對當年的城鄉民眾而言,那真是一年之中難得吃上一次的妥妥美食。因而,那個年代,我們盼望天公常下雨,就可以理解瞭。

在沈灶鄉下,正因為那時候燒餅是農傢平時過日子難得一吃的美食,所以其作為宴請賓客的食材和饋贈親友的禮品,就變得順理成章。

一個普通傢庭,但凡遇到婚喪嫁娶或老人過大壽之類的大事,總要廣邀四鄉八裡的親戚朋友相聚。

待客的菜譜,鹽城有“八大碗”之說,沈灶因是小鎮,當時隻流行“六大碗”,而“雞湯泡餅”則是其中一道名菜。

比較考究的,是選用農傢自己飼養的老母雞,從宰殺、去毛、開膛、焯水、慢燉,直至整雞上桌,整個過程不超過12小時,以保持雞湯的鮮純度,其中尤以柴火灶文火煨雞湯4小時以上,最為關鍵。

雞湯煨好後,把剛出爐的燒餅手撕成小塊,浸泡於湯中,餅因湯而外香裡嫩,湯因餅而濃稠爽口,兩者相得益彰。

如果趕上嚴冬時節,屋外天寒地凍,“嗖嗖”地刮著西北風,屋內則截然相反,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農傢堂屋一般可擺放三至四張八仙桌,每桌8人。這時,每桌客人都各自圍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泡餅,吃上一口餅,再喝一勺湯,嚼兩塊雞肉,頓時便會覺得渾身發熱,在冬季找到春天的氣息。

一幫子鄉裡鄉親,面紅耳赤,吃著喝著聊著,張傢長李傢短就說開瞭,鄉情親情友情就會在彼此間得到溝通、鞏固和升華。我曾稱此湯為“大豐第一湯”,是有道理的。

《論語·述而》中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孔子在齊國聽聞瞭盡善盡美的韻樂,好幾個月吃肉都感覺不到滋味。孔子這種陶醉的感覺,與我當年嘗雞湯泡餅的感覺,應該差不多。喝瞭這個湯,別的東西,就不太想吃瞭。

兒時的沈灶,農傢間裡的人情往來比較頻繁。逢年過節,特別是遇上誰傢媳婦生兒育女,親戚朋友總要送點什麼禮物。

鄉下人都不富裕,太珍貴的東西買不起,而太寒酸的東西,又拿不出手。

於是乎,麻切、金剛臍、馓子、糖燒餅“四樣頭”,這些價格不算太貴但平時也吃不到的面食糕點,就成瞭送禮的首選之物。其中,糖燒餅,寓意新生兒今後生活甜甜蜜蜜、圓圓滿滿。

隨著時代的發展,燒餅作為故鄉廣泛流行的大眾化小吃,已因其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文化內涵而被賦予新的教育意義。

1980年,我考上大學,隨後母親以及兩個弟弟也從沈灶鄉下搬到縣城,與身為醫生的父親同住在縣人民醫院宿舍。從此以後,我們傢的經濟條件和生活水平不斷改善,吃燒餅已不是什麼難事。

2010年9月,在得知自己即將按照組織安排由北京交流到福建省某市擔任副市長的消息後,我便利用國慶長假回瞭一趟老傢,向父母報告此事。

父親當時退休閑居在傢近10年,乍聽之下,喜憂參半。在我赴任前的一天早上,老父特意組織全傢人吃瞭一頓“燒餅宴”,除瞭咸菜、蘿卜幹、玉米粥,就是燒餅。

父親指著桌上的這些東西,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以前你小的時候,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次燒餅,今後到瞭新的工作崗位,也不容易吃到它。

從前啊,你媽媽也不是不肯、不願意買給你們弟兄們吃,而是因為傢裡經濟上確實不寬裕。今天你可以敞開肚皮吃,管夠。桌子上的這些燒餅,都是我剛從有文燒餅店買來的,還熱乎著呢。今天多買瞭幾種,有實心的,有蔥油餡的,有蘿卜絲餡的,有油渣餡的,任你挑選。”

直覺告訴我,父親這樣做,絕不是吃燒餅懷舊這麼簡單,肯定具有深刻的寓意。

果不其然,他稍事停頓,就繼續說:“今天讓你吃燒餅,有兩層意思。一是希望你不要忘本。你們弟兄仨,雖然沒有我和你媽媽吃的苦多,但也是從苦日子中過來的。以前窮啊,從年頭到年尾,都難得見到一粒燒餅屑子。現在日子好瞭,今後還會更好,但千萬不要忘記過去的苦難,不要忘記從苦難到幸福、由苦變甜的原因,要珍惜、知足、感恩。二是希望你到瞭新地方,嚴格自律、廉潔從政。這是一句官話、大話,也是一句實在話。你即將去的那個市,有山有海,山珍海味肯定不少。但吃瞭這些東西,吃瞭漢堡包、三明治、披薩餅,不要忘瞭大豐燒餅和平凡質樸、齒香久留的燒餅精神。特別是手莫伸,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就像今天這一頓早飯,能值幾個錢?生活上不要太講究,一兩個燒餅和一兩碗粥,也可以吃飽,千萬不要忘記你曾是一個連燒餅都買不起、吃不上的窮孩子。”

父親的一番話,用心良苦,讓我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眼圈都紅瞭,我覺得這是最樸實最管用的崗前培訓。

看向桌子上的燒餅,每一個都仿佛閃動著金色的光芒。這光芒裡,折射出慈母嚴父之愛的光輝。飯後,我將沒有吃完的燒餅打包,帶上飛往福建的飛機。

而今,二老均先後作古,但慈母對兒輩的疼愛和嚴父對我的諄諄教誨,一直刻在我腦中,伴隨著燒餅的悠悠香味,永留我心。

“叮鈴鈴……”,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打斷思緒,把我從往事的回憶中拉回到現實。先聽到老板娘對著手機說:“你明天早上去深圳,6點鐘來取20個燒餅,沒問題,一定會提前準備好。”

然後又來瞭電話,隻聽到她又說道:“你明天上午去上海,7點來拿30個蘿卜絲的,好,放心。”

接完兩個預定燒餅的電話,老板娘先在黑板上將剛才電話內容用粉筆簡單寫下來,然後對我嶽母說:“在外工作的大豐人,經常打電話預定我們的燒餅。今天晚上,肯定睡不成整覺瞭,這種天氣,面粉自然發酵,起碼要提前4個小時。”

見店裡的生意這麼紅火,訂單一單接一單,嶽母說:“有錢賺,少睡點覺也值啊。在外地的大豐人,都喜歡吃你們店做的燒餅。這說明,你們傢的東西好,性價比高,另外,大概吃燒餅本身也是一種鄉情的寄托。”

是啊,“自古達人輕富貴,倒緣鄉味憶回鄉。”

遠在海外的大豐人,不管其身份是華僑或華人;在國內其他地方,比如北上廣深的大豐人,不管其身份是顯赫還是普通,我猜想,大豐眾多的美食小吃中,肯定有一款適合你,給你留下難忘的記憶。常回傢看看吧,“鄉味在召喚你。”

對我這個離開故鄉近40年的人來說,大豐燒餅是我的最愛。我的姨叔知道我好這一口,如果有哪一次我請他到高鐵站接站,那麼他一定會提前買兩三個燒餅,放在小車裡預備著,以便我一到大豐,就能第一時間嘗到故鄉的味道。

憶燒餅,想燒餅,吃燒餅,吃的是回憶,嚼的是文化,品的是人生。

來源:人民作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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