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成長,都曾被平凡磨礪
■解放軍報記者 李由之
隆冬清晨,北方大地殘雪未消。場內停機棚,一架架戰鷹整齊排列,昂首而立。
又是一個飛行日。
身著深藍色工作服、頭戴制式冬帽、腳穿黑色工作鞋,北部戰區空軍航空兵某旅機務兵下車進場,開始進行飛機日常維護保障工作。一雙雙眼眸中,透出愈發專註的目光。
北風呼嘯,與記者相握的每一雙手都浸透著寒意。
遠處,破空的轟鳴聲傳來,一架戰機從跑道滑出。隻見機頭抬起,戰機輕盈地躍出山谷、奔向天空。
視野向下,機庫旁的一溜平房是修理排的戰位。
走進修理排工作間,各種設備、耗材擺放整齊有序。操作臺旁的一個箱子,引起瞭記者的註意。裡面一塊塊鋁板,盡是鉆孔和打上的鉚釘,上面標註著姓名和分數,有些鉚釘用黑筆做瞭標記。
原來,這是一堆特殊的“鋁板試卷”,二級軍士長孫洪奎負責打分、記錄完成時間,並收納其中。
“像這樣的小考核,我們每月要組織3~4次!”孫洪奎從桌底搬出滿滿一筐鋁板,“這些耗材我們舍不得扔,留著練習用。”
記者隨手從箱子裡拿起一塊,是一級軍士長趙清欽的“試卷”,黑筆打出的“99分”映入眼簾。
“這一分扣哪兒瞭?”記者問道。孫洪奎笑嘻嘻接過話:“扣他一分,怕他驕傲。”
趙清欽的手,佈滿黃繭,甚至每個指關節內側,都有磨黃的痕跡。頂鉚槍時,他喜歡用手指肚,因為這樣能“更好地感知工具的力度”。
“有人說,相聲演員有四門功課,是‘說、學、逗、唱’,修理專業也有四門技術——‘車、鉗、鉚、焊’”。一直強調自己不善表達的趙清欽,談起專業便滔滔不絕,拗口的專業名詞被緊湊地組織進語言。
與記者見面前,趙清欽和孫洪奎“特意把大衣洗瞭”。見面這天,記者依然看見大衣上難以去除的污漬。孫洪奎說:“就像狙擊手,是一顆顆子彈喂出來的。我們機務兵,是靠一個個鉆孔鉆出來、一根根焊條燒出來的。”
修理排的兵很平凡。參軍之前,孫洪奎當過保安,趙清欽跟叔叔幹汽修,杜成國在化肥廠扛大包……現在的他們,因機務專業匯聚在一起。
一級軍士長杜成國,1998年還在打工。在工地上幹活時,經常看到天上有飛機飛過。也是這一年,殲-10首飛,我國航空工業取得跨時代進步。
“一手托著國傢財產,一手托著戰友生命。”戰機起飛之前,機務兵事無巨細,絕不能讓戰機帶著一點問題上天。久而久之,有瞭職業“強迫癥”,杜成國這樣比喻:“這就像鎖門,明明出門時鎖瞭門,但沒走幾步總會返回確認一下。”
所有的成長,都曾被平凡磨礪。歲月不僅給老班長的肩上多添瞭“幾道拐”,那些信手拈來的工作方法、脫口而出的經驗之談,才是賦予他們的真正“財富”。
當好一顆“時代的鉚釘”
■張 合 解放軍報記者 李由之 通訊員 黃語軒
對於機務兵來說,打鉚釘和吃飯喝水一樣日常。
鉚釘的種類很多,鉚接也不拘於形式,要根據材料屬性、使用需要,選擇合適的方式。
一架戰機,由數萬顆鉚釘固定相接。每一顆鉚釘各司其職、缺一不可。
當我們抬頭仰望翱翔藍天的戰機,也許不會想到鉚釘的存在。它們就這樣默默地、“埋頭”在光滑的機身表面下。
鉚釘平凡,鉚釘不凡。
或許,鉚釘終其一生都無法窺見戰機的全貌,這不妨礙它們牢牢釘在自己的戰位,伴隨戰機騰空而起,劃過流雲與星辰。
當一顆永不生銹的鉚釘
在走廊裡等人的工夫,孫洪奎和趙清欽弓著腰,盯著走廊裡的樓梯扶手嘀咕起來。其他戰友以為有啥問題,紛紛湊上前看。
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孫洪奎說:“這個接口一般,焊點處理應該這樣……”趙清欽接過話,給出瞭一個不同的方案。修理排排長王思雨對記者說:“孫班長和趙班長,都是資歷最老的兵瞭,還是喜歡研究活兒。”
外面工人來營區幹活,孫洪奎就湊上去圍觀。“我喜歡學習別人好的做法,自己也會想,這活要是我幹,怎麼才能幹得更完美。”有時工人不喜歡孫洪奎站在一旁看,他就給工人買水遞煙,隻為“偷藝”。
在傢裡,孫洪奎常常因為沒有趁手的工具“抓耳撓腮”。和妻子逛街時,妻子一個不留神,老孫就沒瞭影,但準能在五金店找到他。
研究專業沒有止境。那年,孫洪奎和趙清欽赴某地學習電焊技術,第一節課,自信滿滿的他們上臺展示,沒想到教員一句話就讓他們下不來臺:“看你們焊的,半拉磕嘰!”同為東北人的孫洪奎一下子聽出瞭含義。
學習期間,孫洪奎和趙清欽主動向教員借到電焊教室的鑰匙,加班加點練習電焊。到瞭飯點,機器不停,兩人就托人用塑料袋從食堂扒拉點飯菜,拿回來對付兩口。提起當年的“蓋澆飯”,兩位老班長依舊津津樂道。
材料不夠練時,他倆扛著麻袋,去垃圾桶翻找。垃圾被收走,孫洪奎追上收廢品的師傅,“說瞭好多好話,才要回那些廢料。”
晚上休息,兩人“臥談”焊接課目,經常聊著聊著天就亮瞭。孫洪奎咧開嘴,向記者開玩笑說:“現在去培訓,我可不願意跟他住一屋,影響我休息。”
這些年,孫洪奎和趙清欽互相激勵,手中的榮譽和手上的疤痕同步增長,兩人也一同成長為修理排的技術骨幹。
夜晚,排長王思雨宿舍的燈總是亮著,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一次次忍著腰肌勞損之痛埋頭苦學,攀登理論的高山。王思雨喜歡眺望戰機起飛越過山巒。
王思雨出生在山西農村,村子周圍的大山層巒疊嶂。孩童時,王思雨和玩伴比賽爬山,由於身手矯健,每次都能第一個登頂。長大後,他如願以償考上軍校,看到瞭更廣闊的世界。
王思雨沒想到,當瞭機務兵要翻越的“高山”更多——
去年,該旅擬接裝某新型戰機。王思雨帶著修理排多名骨幹赴外地開展業務學習。
新機保障任務格外繁重,戰友們從外場歸來,早已累得精疲力盡。王思雨帶著幾名骨幹在學習室裡披衣而坐,一壺濃茶幾包煙,誓要把原理搞明白。書本上的一個個方程搞不懂,王思雨就查找公式自己推導,不一會兒就將一張白紙寫得密密麻麻。為參透原理,王思雨常常花費兩三個小時深研一個知識點。
要攀過“新機改裝”這座山,王思雨不僅自己跋涉,還帶動大傢一起前行。弄通原理需要記憶大量數據,以在材料上塗膠粘劑為例,就有幾十種要掌握,且不同的溫度區間下,固化時間也不同。王思雨便自己總結瞭表格,方便大傢理解記憶。
提起王排長的“奪命連環問”,修理排的幾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不論是集合帶回,還是工作間隙,站在身邊的王排長,總是冷不丁地丟過來一個業務問題,令大傢防不勝防。答上的人自然格外自豪,答不上的人則紅著臉回去翻書補課。
“提問,是為瞭讓他們不斷鞏固、記得更牢,稀裡糊塗可幹不好機務工作。”王思雨想瞭想,說,“你看機身上,有數不清的鉚釘,每一顆鉚釘都對應一個位置。新戰機來瞭,這是時代給予的機遇。我們要找準自己的位置,守住自己的位置,當一顆永不生銹的鉚釘。”
北部戰區空軍航空兵某旅修理排組織日常業務練習。通過自制教具講解破孔尺寸控制要點。李帥傑攝
示范操作車床。李帥傑攝
拆解飛機螺釘。李帥傑攝
當一顆嚴實可靠的鉚釘
孫洪奎人生中第一次暈倒,是那次上級組織的“機務尖兵”比武。
上午的個人比武中,孫洪奎的大拇指被工件劃傷,血止不住地往下流。孫洪奎根本顧不上,堅持將課目高質量完成。
“得打麻藥縫針。”午間的醫務室裡,醫生的診斷不容置疑。
不縫針不能繼續參加比武,打麻藥又會影響手指靈敏度,孫洪奎一咬牙,把手伸過去:“別打麻藥,您縫吧,我能忍!”
醫生面露難色。在孫洪奎再三請求下,醫生終於松瞭口:“行吧,忍著點。”
等縫好針,看著面不改色的孫洪奎,醫生不由得誇瞭一句:“你這人,真堅強。”
“哎,您太小瞧我……”話剛說一半,孫洪奎倆眼一翻,疼暈瞭過去。
過瞭一會兒,孫洪奎猛地睜開眼睛。“我睡瞭多久?”看著墻上的掛鐘,孫洪奎松瞭口氣:“還好沒耽誤。”
被他感動的醫生騎著自己的電動車,把孫洪奎送到考場。
下午的團體課目中,隨著考核組一聲令下,修理排官兵迅即沖向各自戰位展開操作。王思雨測算劃線,一級上士馮貞絞剪鋁板,孫洪奎則守在飛機前,利用“連續鉆孔法”對破損部位進行修整。
銑刀深入機身,巨大的抖動感從手臂傳來,孫洪奎沉身弓步、屏息凝神,猶如一塊沉寂多年的青石。在高速旋轉的銑刀下,不規則的破孔一點一點變得規則、光滑。
身後,王思雨已將鉚釘塞入孔中,孫洪奎用鉚槍與頂鐵配合,使鉚釘迅速成型。很快,修補後的飛機蒙皮平整如新……那次比武,修理排榮獲團體第二名。
一點不差,差一點也不行。修理排的共識,源於他們一直堅持的“標準”意識。
讓一級上士馬蕾記憶猶新的,是他剛剛下排不久後的一次排故。那天傍晚,他們沒吃晚飯就趕到外場修補一處裂紋,等到清點完工具收工,一輪圓月早已爬上樹梢。
饑腸轆轆的馬蕾把工具箱往屋裡一撂,就準備鎖門下班,門卻被擋住瞭。趙清欽站在他面前,語氣嚴厲:“再檢查一遍工具和鉚釘!”
“班長,這麼晚瞭,明天再檢查行不?”馬蕾有些不情願——離開飛機時,他們剛剛清點過一遍。
“不行!”趙清欽的身體一動沒動,語氣更加嚴厲:“不差這兩分鐘,萬一落瞭個零件,後果不堪設想!”
隨著兵齡的增長,馬蕾漸漸理解瞭趙清欽的堅持。即使是制作一個小備件,他也會精心雕刻螺紋,既美觀又增加摩擦力,讓它成為一件藝術品。在馬蕾眼中,焊接出的“魚鱗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圖案。
點開趙清欽的微信朋友圈背景,是一個旅行者在沙漠中孤獨前行的背影。趙清欽說:“可能在別人眼中我是‘死腦筋’,但飛機上的活無論大小,隻要經我手就必須做好,這是我心中的堅守。”
像這樣的“較真”,修理排大有人在。有一次孫洪奎著急出活,抱著工具就出瞭門,沒有在借還工具的本上簽字。負責物資保管的二級軍士長李蘭君急瞭,從屋裡追出屋外,沖孫洪奎吼瞭起來。兩人糾纏著走瞭幾米,孫洪奎還是被拽回工具間,摁到桌上老老實實簽瞭字。如今,講起這段往事,兩人相視一笑。
孫洪奎說:“在我們傢,完全不存在找不到東西的時候。”連孫洪奎的女兒都知道,用過的每件東西,都必須放回原位。
當一顆擔當有為的鉚釘
在修理排宿舍使用洗手間時,一把小型水槍引起瞭記者的註意。水槍的導管與小便池的水管相連,焊接嚴絲合縫。“這是為瞭方便沖洗廁所。”一級軍士長高良在一旁解釋道。
軍齡27年,高良是該旅機務大隊資歷最老的軍士,像他這樣的高級軍士,修理排共有4位。平日裡,這幾位老班長是全旅官兵心中的“寶”,院裡有啥需要修修補補,大傢總是第一時間向修理排求助。
這些年,大到建停車棚、晾衣架,小到焊洗漱臺置物架、食堂餐巾紙盒的刻字,旅裡上上下下,隨處可見修理排的傑作。
“有難題找修理。”這句嘴邊話,不光是領導的認可,也是大傢幹出來的口碑。修理排每一次出活,就是在擦拭一次招牌,越擦越亮。
“組織信任咱,咱就能頂得上!”高良語氣自豪。士官學員張永強接過話:“前兩天炊事班的鍋漏瞭,還是我去補的。”
“修理,2號棚需要幫助!”“馬上到!”
聽到戰友的呼叫,高良把對講機往懷裡一揣,又火急火燎騎上電三輪往機棚趕……
每每講起這些故事,修理排的官兵總是面帶笑意。付出與成就,早就成瞭他們生活中的“調味劑”。
一次工作,需要拆卸進氣道斜板通條。廠裡工人不慎將拆卸工具斷在通條孔內。現場商量對策後,大傢準備破壞蒙皮開孔取出。
趙清欽趕到現場,觀察瞭斷開部位情況和結構,轉頭跟大傢說,“給我10分鐘,我做個簡易工具,試試能不能取出。”面對大傢的質疑,趙清欽堅定地說:“現在也沒有好辦法,讓我試一下,不用破壞性修理。”
幾分鐘後,趙清欽拿來瞭一個簡易工具,利用導管切割後尖角膨脹力和斷裂部位緊密貼合,壓緊後反向旋轉,很快取出瞭斷脫的工具螺旋部位。那一刻,眾人驚訝不已。
上等兵何雲龍把趙清欽當做自己的偶像。剛入伍時,何雲龍學習底子較差,第一次理論學習時剛翻開課本,“公式擠得滿滿當當”,他心裡打起瞭退堂鼓。
“都是倆肩膀扛一腦袋,有啥學不會?”排長王思雨沒放棄,每天晚上為何雲龍逐個講解公式原理,在他灰心喪氣時不斷鼓勵。
王思雨無意中發現,何雲龍對畫畫頗有天賦。一問才知,何雲龍之前學過繪畫,不管多復雜的結構,他看兩眼就能畫得大差不差。
“可以試試將知識點畫下來。”按照王思雨的建議,何雲龍將戰機多個結構畫在本子上。“一閉眼,那些結構就刻在瞭我的腦海。”何雲龍翻開筆記本,記者看到,密密麻麻的保障知識點與插圖穿插其間,有幾頁是逼真的手繪戰機平面圖,各類部件標註精細。
“畫圖記憶法”起瞭作用,放單考試時,他以90分順利通過。
不久後的一次外場維修保障,何雲龍和廠傢專傢共同排故,他不僅沒出差錯,還提出瞭很多頗有建設性的意見,讓專傢們刮目相看。
深冬清晨格外靜謐,一輪金色初陽在山巔探出頭。塔臺上,“極端負責,精心維修”八個大字熠熠生輝。一輛輛大巴駛入外場,機場逐漸熱鬧起來。新春到來,營區裡戰味、年味正濃。
孫洪奎想起瞭5年前的除夕之夜。那年,修理排在某地執行任務,面對繁重的戰備值班、忙碌的日常保障,任務官兵沒有一個叫苦叫累。但孫洪奎能看出,大傢想傢瞭。
那個大年夜,執行完戰備任務的戰友們剛邁進宿舍,就愣在原地。一臺投影儀正熱熱鬧鬧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桌子上熱氣騰騰,有燉酸菜、地三鮮、油燜大蝦……平時不善廚藝的孫班長忙裡忙外,自購食材為大傢做瞭一桌年夜飯。
“兄弟們,這一年保障戰鷹辛苦瞭,我們幹杯!”孫洪奎高高舉起手中的飲料,幾名年輕的新兵不由紅瞭眼眶。孫洪奎起身,向大傢說著自己總結的新年祝詞:“我們要像車刀一樣戰鬥、像鉆頭一樣鉆研、像焊條一樣奉獻、像鉚釘一樣堅守……”
(采訪得到安程浩、聶亮、譚瀟、劉駿、李帥傑等大力協助,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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