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首批國傢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江蘇南通藍印花佈博物館館長吳元新而言,2024年真是開年大吉。1月18日晚,第十六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簡稱“山花獎”)頒獎典禮在福建省廈門市舉行,共20個作品分獲各個獎項。其中,由他主編的《中國藍印花佈文化檔案·南通卷》獲優秀民間文藝學術著作獎。
吳元新在“山花獎”頒獎現場
這是吳元新第五次站在“山花獎”的領獎臺上,其中三次是他研發的藍印花佈作品獲獎,一次是因為傳承藍印花佈獲個人優秀獎,再加上這次學術著作獎,可謂“山花獎”的大滿貫得主,而且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大滿貫得主。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是由中國文聯和中國民協聯合主辦的國傢級文藝大獎,是全國民間文藝最高獎。吳元新傾一生之力,將藍印花佈從民間舉向廟堂,從式微走向興盛,也將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傳播到瞭海外。
無數次的選擇讓他踏上瞭一條少有人走的路藍印花佈又稱“藥斑佈”、“青花佈”。自南宋始,已傳承近千年。這抹靛藍也曾輝煌過,明清時期,藍印花佈由於色彩古樸、寓意吉祥、耐臟耐洗等特點,成為廣大勞動人民首選的佈料。後來,隨著科技發展,滌綸化纖等產品大量上市,它一度因為不夠時尚不夠潮流而被邊緣化。然而中國民間傳統文化的幸運之處在於,總有人不遺餘力、不計回報地傳承它,守護它,比如吳元新一傢。
吳元新與藍印花佈的緣分始於童年。自從記事起,他腦海中就有媽媽的紡佈聲,也常常聽父親講述藍印花佈的傳說。“取一小幅藍印花佈,便可掀開南通往事的一角”,是他敘述藍印花佈常用的一句話。是啊,從出生、上學到結婚、生子,一個南通人的生活裡必定離不開這抹靛藍。也正是從出生起就印刻在DNA裡的記憶,讓他在面臨無數次選擇時——盡管也有過猶豫,有過搖擺——都無一例外地選擇瞭這抹藍。
1976年,吳元新中學畢業,進入南通啟東匯龍鎮印染廠工作。20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當瞭一名光榮的海軍,退伍後有很多機會選擇其他的就業方向,但媽媽說,每個行當都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於是他繼續留在瞭藍印花佈的世界裡。1982年他考入江蘇省宜興陶瓷學校,盡管學的陶瓷美術,但心裡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將陶瓷中美的元素運用到藍印花佈中。三年後,吳元新畢業,因成績優異被留校任教,兩年後被調入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從事設計工作。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正是海外文化全面進入國內的時期,各個地方爭相發展經濟,一切向經濟效益看齊,門庭冷落的研究所也被鞋帽廠兼並,站在人生至關重要的十字路口,是放棄藍印花佈追求穩定的生活,還是繼續堅守?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選擇瞭辭職。“特別感謝我的傢人們,盡管他們知道辭職意味著沒有穩定的收入,但是都選擇支持我。”
這一次選擇,也讓吳元新徹底明白瞭自己內心深處對藍印花佈的強烈情感,原來他的生命已經與這抹藍融為一體,永遠無法再剝離。就如同他的雙手,藍色已經滲入皮膚,從未洗掉過。
那正是藍印花佈最為式微的階段,它的美因為無人問津,反而激發瞭吳元新強烈的情感和責任。“藍印花佈傳承千年的溫潤與美好,理應被更多人看見。”他在心裡暗自發願。
歷經一年的籌備,吳元新拿出所有的積蓄,在南通文峰公園內一個偏僻的院落裡掛上瞭“南通藍印花佈藝術館”。他把自己20年來的收藏、開發與研究,佈置成一方“藍白世界”。白天,他在館裡傳承技藝,向賓客傳授藍印花佈文化,晚上則在染坊設計、研究藍印花佈產品,每周還要坐船去上海送藍印花佈產品開拓市場。就這樣捱過艱辛三年,藝術館逐漸實現瞭自給自足。
長路漫漫,道阻且長,但行將終至。盡管已經度過瞭激流險灘最危險的階段,吳元新知道,藍印花佈遠遠未抵達坦途,與藍印花佈耳鬢廝磨的這些日子,他對藍印花佈的理解也越來越深瞭——它承載的歷史意義與蘊含的樸素情感需要被挖掘被重視,而不僅僅是商品——此前,他已北上前往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進修,結識瞭很多對他影響深遠的老一輩藝術傢。比如時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張仃,比如當代作傢、文化學者馮驥才先生等等,“在他們眼中,藍印花佈是藝術品,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是珍貴的民間文化。”吳元新說。這也與他一直以來對藍印花佈的情感遙相呼應瞭,怪不得他如此割舍不下它,怪不得對它愛不釋手如癡如醉,因為穿越千年的美自有一股力量吸引著他。
吳元新有時也想,或許不僅他守護挖掘瞭藍印花佈,藍印花佈也守護著他,讓他心無旁騖將時間花費在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上,讓他的人生有瞭可觸摸可追溯的脈絡,實現瞭人生價值與意義。他也因此收獲瞭與美為伴的一生。
千年靛藍的傢族傳承
經過多年努力,吳元新與藍印花佈也漸漸受到關註。在傳統民間藝術開始受到重視的大環境下,2002年,南通市政府投資,在藍印花佈藝術館的基礎上,修建瞭藍印花佈博物館,吳元新任博物館館長。2006年,南通藍印花佈印染技藝被列入第一批國傢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他也獲評首批國傢級非遺傳承人。
吳元新及傢人在“青出於藍——吳元新藍印花佈收藏暨設計作品展”開幕式上
馮驥才前往南通調研民間文化時,在藍佈印花博物館裡駐足良久,他感佩於吳元新長達二十年的苦苦支撐,連連感嘆,太不容易瞭,太不容易瞭。2011年,中國民間文藝傢協會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在馮驥才的推薦下,吳元新被選為中國民協副主席,這也是唯一一位民間非遺傳承人擔任副主席。此後,他又連任瞭兩屆。
吳元新也開始帶著藍印花佈走向高校,先後在南通大學、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蘇州大學、天津大學等高校授課帶研究生,一邊進行學術研究深挖,一邊對民間工藝繼續探索。他開始寫學術文章,在各個專業期刊上與學界交流,藍印花佈的相關研究課題也吸引瞭很多年輕人矚目。他又開始隱隱有些失望,“研究生們做論文很認真,專業課學得也很好,畢業後真正從事這一行業的卻很少。”吳元新說,“可是這項事業一定要有人傳承下去呀。”
馮驥才說,“傢族式傳承是非遺傳承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傢庭成員是最好的接班人。”受到馮驥才啟發,吳元新開始動員女兒回來接班——女兒吳靈姝在北京上大學,畢業後又考入中國藝術研究院讀研究生,學的是設計專業。可是女兒在北京學習生活瞭六七年,早已習慣瞭北京的生活,而且也沒做好接班的準備,有點不太情願。
“我就讓張仃老院長、馮驥才老先生當說客,說服我女兒。”吳元新笑著說,“最終我女兒從北京回來瞭,她聽進去瞭老先生們的金玉良言,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從小看我做藍佈印花,內心深處有很深的情感。”
女兒的回歸讓吳元新如虎添翼,一來女兒是設計專業科班出身,具有很高的審美和專業水準,在業務方面能給吳元新很大的幫助;二來是情感上的撫慰和精神上的支撐。一生摯愛的事業有瞭靠譜的接班人,他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瞭。
女兒的歸來還帶來瞭另外一個能幹的大將——女婿倪沈健,“女婿學的是金融行業,已經在銀行工作瞭,他能回來,我們都太高興瞭。”吳元新說,“女婿能加入藍印花佈事業,仔細想想,也不是偶然的,盡管他學的是金融,可是他的傢人們從事建築行業相關工作,動手能力很強,他能進入藍白世界,也是受傢庭氛圍影響的。”女兒女婿成為吳元新的左膀右臂,他不再是孤軍作戰瞭。
跟隨時代腳步創新前行
女兒女婿二人很快將藍印花佈的制作過程熟稔於心,同時迅速進入瞭吳元新深耕多年的學術領域,協助父親一起完成藍印花佈文化檔案的編撰工作。此次獲獎的《中國藍印花佈文化檔案·南通卷》,就是三人集合多年之力共同完成的。
制作藍印花佈,程序繁復,一整套印染技藝完成包括挑選胚佈、脫脂、裱紙、畫樣替版、刻花版、上油、刮漿、染色、晾曬、刮灰、清洗晾曬等十一道工序。一塊藍印花佈從開始刻刀到最後染色晾曬成功大約需要一周的時間,可謂慢工出細活。
為瞭讓更多的人感受藍印花佈的手作魅力,吳元新特意在藍印花佈博物館內設置瞭一個地方做體驗作坊,遊客可以在這裡體驗藍印花佈的印染技藝。可是藍印花佈的上色時間漫長,要經過多次浸染等待,有時候遊客隻有半天一天的時間,怎麼辦?女兒大膽提議,縮短浸染上色等待的時間,遊客既體驗到瞭藍印花佈的制作程序,又可以攜帶著自己制作的產品帶回傢,有何不可呢?
最初吳元新並不認同,藍印花佈的特點是那抹靛藍,如果染色時間不夠,達不到那種效果,遊客還能喜歡嗎?事實證明,女兒的想法是可行的,清爽的淡藍色既能滿足瞭遊客的體驗,又讓藍印花佈的色彩多瞭不同的表現方式。看著窗前懸掛晾曬的不同程度的藍色,如一群蝴蝶上下翻飛,吳元新忍不住感嘆,傳承中也需要創新,與時俱進,與時代的腳步一起前行的確需要適當的靈活。
他回憶起自己初學印花技藝時,刻花版、刮漿、染色中的每道工藝都得分別學三年才可以。“如刻花版,要先臨摹將近兩年,即照著刻好的花版、字符重新刻板。這樣才能對各種藝術造型熟稔於心,從而將自己在臨摹中學習到的知識創新地運用於紋樣設計中。”吳元新說,“現在,這樣漫長的磨煉學習也是不可能的,有時候,我們要聽年輕人的意見。”
創新中一定也有守正,有些程序是吳元新堅定地要求不能更改一點的,比如斷刀,在遊客體驗中這一環節也必不可少。不同的斷刀手法,造就瞭藍印花佈最獨特的藝術語言。他帶領徒弟和學生,更是堅持傳授藍印花佈手工技藝。無論是在高校執教,還是在傳承人培訓班上,他都會學生們先把握好臨摹、斷刀等基礎技藝,再做創新。“否則做出來的不是藍印花佈,而是藍白花佈。”
染制的每一塊藍印花佈都凝聚著手工制作者的情感、溫度,作品會因為濕度、染液狀態、刮漿手法的不同而呈現不一樣的變化。藍靛隨著縫隙滲透到坯佈上,留下瞭人工無法描繪的自然冰紋。即使出於同一個藝人之手,印出的紋樣也各有差異,千變萬化。印染過程中灰漿開裂自然形成的冰裂紋是每塊藍印花佈的“DNA”,造就瞭每塊藍印花佈的獨一無二。而機械印制的藍白花佈色彩、紋樣千篇一律,缺乏傳統工藝制品的靈魂所在。“創新要在傳統的基礎上摸著石頭過河,有些可以改進,有些是永遠不能改變的。”在這一點上,吳元新無比清晰。他有著藝術傢的直覺與敏感,也有著藝術傢對作品的情感體驗與執著。
吳元新是智慧的,他知道哪些可以改進,哪些需要堅守,哪些方式可以與時代共振。唯有這樣,藍印花佈才可以走出博物院,走進民眾生活中。非物質文化遺產要活起來,要成為活態藝術,才有更強大的生命力,所以他很支持女兒女婿帶領藍印花佈進軍網絡直播。藍印花佈在直播間受歡迎的程度也讓吳元新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進直播間的主意是女兒女婿想的,沒想到這麼受歡迎。隻有讓自己的作品讓更多的老百姓知道和使用,藍印花佈才能活得更久。生命力更旺盛。”
除瞭南通藍佈印花博物館,吳元新又先後在他出生地啟東、祖籍地蘇州、天津大學、寧波等地開設瞭藍印花博物館。年輕時就走街串巷收集的6萬餘種不同民間藍印花佈,他都一一陳列在博物館內,期待讓更多人的看見。他多次強調,培養非遺文化傳承人,要從娃娃抓起,要將傳統文化刻在孩子們的DNA裡。如今,吳元新的兩個外孫女都成為藍印花佈的“傳播大使”。“兩個孩子所在的學校,也很支持孩子們學習傳統文化,因此,大外孫女的學校、小外孫女的幼兒園,都是整個學校的學生來參觀學習。孩子們一來,館裡可熱鬧瞭。”吳元新每每說到這裡,就忍不住高興。他希望越來愈多的孩子們來到博物館瞭解學習藍印花佈,哪怕為此付出再多勞累都值得。
一個人發自內心的愛,總會產生無窮無盡的力量。在吳元新的努力下,藍印花佈發展勢頭也越來越好。他通過創辦博物館、建立染坊、出版專著、院校教學、承接國傢課題等,逐步形成瞭藍印花佈技藝傳承的“五駕馬車”效應,建立起瞭藍印花佈立檔保護、藍印花佈藝術研究、藍印花佈技藝傳承、藍印花佈院校教學、藍印花佈產品創新等多元化傳承模式。他和傢人也體會到研究、傳承、創新之間緊密的聯系,“要在傳承中促創新,在創新中做研究,在研究中促傳承。”吳元新說。
藍印花佈展覽現場
2023年8月,在中國工藝美術館(也稱為中國非遺館)的藍印花佈的大展上,當主持人敬一丹聽說吳元新的媽媽管惠芳也是一位藍印花佈的傳承人,並且身體硬朗時,當即邀請吳元新的媽媽上臺參加剪彩。當吳元新96歲的母親出現在臺上時,吸引瞭全場最熱烈的掌聲。站在吳元新母親身邊的還有兩個活潑可愛的外孫女,四代人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在藍印花佈前留影,這也是吳元新一傢人與藍印花佈緣分的最美寫照。
作者:《中華兒女》記者 王海珍
編輯:華南
[ 本文刊於《中華兒女》雜志2024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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