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劇照
《東邪西毒》劇照
《一代宗師》劇照
劇版《繁花》引爆冬夜熒屏,全國上下掀起一股久違的“上海熱”,2024年的元月成為劇迷們難以忘懷的燃冬。拍拍三年整,播播“一歇歇”,30集後曲終人不散,王氏美學熱度不降反升,才下屏幕,卻上心頭。導演極具個性的那些電影舊作借著這股“東風”復活,又一次從小眾迷影圈火進瞭大眾視野。
究竟何為“王氏美學”?王傢衛導演從前的那些電影最令人著迷的特點到底是什麼?談清楚這個問題的關鍵,還是需要將我們中國觀眾傳統的電影賞析觀向著“現代”的方向拗一拗。筆者將通過簡介三部王氏代表作的看點,為讀者開啟一扇電影藝術的現代審美之門——好電影不一定非得有個清清楚楚跌宕起伏的故事。
《花樣年華》:視覺設計總譜
有一類電影,劇情簡單到一兩句話就能講完,或者支離破碎、模模糊糊沒講清楚,影像唯美華麗,服化道精美絕倫,演員在那邊拗啊拗,作品拍得跟MV似的。在傳統的賞析觀念中,恐怕要被批評為“形式大於內容”,而在現代審美觀念中,形式即內容。
曾被譽為亞洲電影排名第一的《花樣年華》就是這樣一部淡化戲劇性的佳作,情節簡約,故事一句話就能講完。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與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發現各自的伴侶走到瞭一起,兩顆苦悶的心漸漸靠近,發乎情、止乎禮。
影片的看點絕對不是故事。看電影不看故事,那看什麼?看束身的旗袍啊,婀娜的腰肢啊,看苦悶的佳人有著曼妙的小腿曲線;看上世紀60年代香港人的生活,看狹窄而縱深的屋子、斑駁幽寂的樓道、男女主人公被雨澆濕的矜持;看畫面中昏昏欲睡的路燈,路燈下無精打采的小廣告,看愛情泛起瞭卑微的漣漪,看那一個已經長滿瞭雜草和老繭的年代。全片的影像絕美,視覺設計呈現出強大而系統的總譜感,大看點是美術、攝影、妝造、場面調度等視覺元素綜合調配出來的形式美。
好的形式承載故事、指向主題,是內容的一部分。比如,本片場面調度著重表現室內空間的狹窄,既真實還原當年香港人的生活環境,也將人們精神上的苦悶與壓抑進行瞭視覺的外化。張曼玉在片中換瞭二十多身旗袍。第一個作用是展現年代風情;第二個作用是功能性的,讓觀眾知道上下場戲不是同一天,時間在張曼玉的一轉身之後暗暗跳躍過瞭;第三個作用與壓抑的空間類似,用服裝元素表達出時代與文化對人的束縛。
形式即內容,這種審美觀的誕生同流行於20世紀的結構主義思潮密切相關。瑞士語言學傢索緒爾的現代語言學將審美領入一個新世界,現代藝術是一場關於“能指”的狂歡。“能指”與“所指”是現代語言學中的一對基本概念,“能指”是符號,“所指”是符號所指向的那個約定俗成的具體的意思。代入結構主義電影美學,能指就是合成一部影片所有需要用到的視聽符號,所指是它們綜合在一起,具體指向的某個故事或主題。
“王氏美學”以哲學語言一句話就能講清楚:“能指極其發達,所指極度曖昧。”偷情故事有一萬種所指式的拍法,都很狗血,王傢衛選瞭第一萬零一種,他揮灑的是能指,他更在意的是各視聽符號之間如何調配而不是它們組合到一起的每一場戲具體指向什麼意思。或者說,每一位觀眾看出怎樣的所指,同自身的情感經歷、知識結構、人文素養有關。能指與所指,是打開所有藝術現代審美觀的一把金鑰匙。
《東邪西毒》:以旁白構築意識流文本結構
《東邪西毒》更為另類,借金庸的人物關系拍瞭個古龍質感的故事,披著武俠片的外衣,譜寫的實則是一曲現代都市男女的情愛怨歌。全片如同夢囈,敘事支離破碎,然而氛圍感一流,金句迭出。旁白采用中國的黃歷來表述時間,時間被玩出瞭錯位感,所以影片的英語片名是《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陳勛奇以西洋樂器模擬出中國民樂,為影片大大加分,整部作品拍出瞭一種東方神秘而高級的命運感。
《東邪西毒》的一大看點是運用“旁白”這一聽覺元素所構築起來的意識流文本結構。片中大量旁白以歐陽鋒與黃藥師的自述形式出現,表面功能是串起破碎的故事,深層功能是令敘事更具曖味性。這件事發生過嗎?不確定。這是一種非常現代的敘事趣味。片中有一句著名的旁白被影迷奉為經典:“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是先拒絕別人。”它指向瞭影片的主題:現代都市人心之間的隔膜,人人都害怕被傷害。影片在時間上的排列是復雜的,不是單純地在現在時與過去時中來回跳躍,而是形成現在時、過去時、過去的過去多重框架,敘事像意識一樣流動。
據說現場創作時王傢衛並沒有想清楚未來成片的調性,這是他創作一直以來的短板,癥結在於他並不擅長用故事來表達人物幽微的內心世界。《東邪西毒》是一部以聽覺表意為主導、視覺呈現為輔助的作品,王傢衛最終是在剪輯臺上找出瞭一個方案,一部優秀的詩電影就此誕生。他將所指都交給瞭聽覺,視覺能指隨之起飛。形式大於內容嗎?不。形式就是內容。
《一代宗師》:武術動作對應人物性格與命運
宮二習八卦掌,八卦掌法舞動時人一直要轉身,宮二這個角色的性格也是沒有眼前路,隻有身後身。她是一個念舊之人,為瞭維護過往而甘願放棄未來。葉問習詠春,詠春拳要求守住中路,葉問這個人的性格也不偏不倚,不做漢奸也不出軌,明明跟宮二生情卻恪守道德的底線。張晉演的馬三操形意拳,形意霸道,直進直擊,隻有眼前路,對應到人物性格身上是隻顧眼前利益,所以馬三做瞭漢奸,也背叛瞭師門。
能夠在全片中一以貫之地將拳種的特點與人物的性格、命運天衣無縫地縫合在一起,此等絕妙的設計,在功夫片譜系中,《一代宗師》是首創。它的看點仍不是故事,是視聽與故事之間的關系。鄒靜之在采訪時說,《一代宗師》是徐皓峰加上他再加上王傢衛一同磨出來的本子,劇本的量是成片的六倍,拍攝的量起碼能剪出三部電影。難怪。第一版上映的時候我去影院看瞭無比失望,結果他回到素材裡剪吧剪吧,又剪瞭個3D版,重映時我被驚艷到瞭。你再讓他剪,估計還能再剪出不一樣的電影。王傢衛是能指型的導演,故事怎麼講都是可以的。
上海人說男人聰明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也會響”。王傢衛肯定算一個。許多作傢和編劇可能都沒明白,王傢衛請他們,並不是要他們非常具體的故事、人物、情節或者主題,他要的始終都是金庸、劉以鬯、金宇澄這樣的頂尖作傢和鄒靜之這樣的頂級編劇用文字為他搭建的那個場域,那是他曾經迷戀或者總在幻想的一個夢境。“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是劉以鬯《酒徒》小說的第一句話,不就是50年前的“獨上閣樓 最好是夜裡”嗎?王傢衛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枕著文字中濃濃的煙火氣,享他自己的春夢瞭無痕。
王傢衛不擅長講一個完整故事嗎?是的,我至今都還是這樣認為。一個邏輯嚴密劇情連貫的文學腳本對他的個人特色是有傷害的。從他最好的那些電影作品來看,他本人是很早就徹悟瞭這件事,舍棄所指、擁抱能指,是一個無比明智的決定。這一舍,短板成瞭風格,弱點成瞭特點,他這才成為今天的墨鏡王。
不擅長所指式作品的創作者,根子上的原因還是思想深度不夠,王傢衛無論是拍武俠拍民國拍香港還是拍上海,最後總也逃不開現代性困境下癡男怨女愛而不得、愛而不能的母題。從《東邪西毒》《花樣年華》《2046》到《一代宗師》,他拍出瞭濃濃的物哀與幽遠的感傷,卻也止步於這樣的感傷。他像一位永遠困在時間中的詩人,恐天時、悼芳草,用滿屏精致而華麗的能指不停嘆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瞭櫻桃,綠瞭芭蕉,他的作品離上乘的哲思始終差瞭一口氣。
(陳黛曦 作者為專欄作傢、知名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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