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爾底
文 | 田二毛
來自四川大涼山的青年達幾爾底,去年二月在朋友圈發過一篇引起熱議的文章,標題是《五十萬彩禮與彝族女性》。文章聲討瞭當地的天價彩禮現象,也解釋瞭背後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他對當地女性生存環境的關切得到瞭很多網友的共鳴。
爾底說,很多人轉發他的文章。有位留言的女孩稱,她的情況和他描述的情況一模一樣,現在的婚姻很不幸,她希望後輩不要走入同樣的命運深淵。
近日我采訪瞭爾底,幾次交談後我發現,在天價彩禮的理性反思後面,爾底其實和大城市的同齡人有著同樣的追求和煩惱。大學畢業後短暫工作,他正準備第三次考研。對電影、哲學、攝影的熱愛和思考,讓他能跳脫彝族和大涼山的歷史重負,努力去爭取一個當代青年應有的獨立、愛和自由。他在抗爭著自己所處的環境及其滋養下的“平庸之惡”。這條路充滿艱險,他能否在傢族目光、社會壓力的重負下走出一條新路,仍是未知數。
以下是爾底的講述:
1
我是涼山州德昌縣人,我傢離德昌縣城還有八九公裡。
今年我26歲,提到婚姻,我還是一個門外漢。我初中時期的彝族同學,女生全都結婚瞭,男生還剩四五個沒結婚,我是其中之一。我倒是不排斥婚姻,但目前還不太想結婚,主要是還沒碰上喜歡的人,我希望婚姻能以感情作為基礎。說到彩禮,按照目前涼山的標準,我能通過自己的能力賺到。
高彩禮對男方的壓力非常大。我的一些朋友真的因為經濟困難而娶不上媳婦。比如一傢有三個兒子,如果以彩禮的最低要求30萬來算,三個兒子差不多要100萬。
這不光是對男方的經濟壓力,同樣也是對女性的一種物化。結婚之後,女性在傢庭中失去獨立,在丈夫傢中讓人隨意使喚。她們也不敢輕易離婚,因為彩禮需要歸還。兩人的關系因此變得不平等。在當地,離婚不僅涉及到賠錢,還關乎兩個傢族的名譽。所以,高價彩禮其實是一種變相的買賣婚姻。這不隻是我們的問題,也是其他地區面臨的一大困境。
我們這邊的彩禮就是單純的錢,車子、房子都不算彩禮,女方沒有陪嫁。如果父母開明一點,他們會返點錢給女兒或女婿。但這種情況很少,返的錢也不多,收30萬的彩禮可能就返個一兩萬。彩禮這筆錢是歸到女方的父母,他們可以自行處理,比如拿去買房、修繕房屋,或買車,或是留給兒子娶媳婦用。
2
和其他地區不同,大涼山的彩禮和婚姻問題,除瞭因為經濟落後,也和社會等級森嚴有密切關系。
傳統的彝族人基本住在山上,以自給自足的農業為主,偶爾也遊牧和打獵。即便到2020年代的現在,涼山的經濟也遠遠落後於其他地區。
而社會結構方面,涼山其實是從奴隸制直接過渡到現代社會。彝族社會以父系血緣為基礎,根基是傢支制度,傢支也可以理解為傢族。按血緣關系(父系),彝族人傳統上劃為“茲莫”、“諾合”、“曲諾”、“阿加”、“呷西”五個等級,前兩者是自由人,後三個都是奴隸。
之所以形成高額彩禮的風俗,傢支制度和等級觀念是一個重要原因。過去,五個等級之間是不能通婚的,隻能是等級內婚。“茲莫”、“諾合”認為自己的血統是高貴的,而曲諾、阿加、呷西之間也不能通婚。即使在同一等級內部,也因血緣是否純正,而有“骨頭”好壞的差別。黑彝內部就有諾伯“硬骨頭”、諾底“軟骨頭”、諾比“黃骨頭”之分。
在這些制度和觀念的影響下,“骨頭硬”的人不願把女兒嫁給“骨頭軟”的,跨越等級的婚姻更是困難。即便是現在,不同等級通婚的情況還是很少,特別“黑彝”和“白彝”之間。如果要跨級通婚,隻能靠另一種不便明說的方式——提高彩禮錢,讓對方止步。慢慢的,彩禮也變得越來越高。
大傢多半會聯想到印度的等級制度。有趣的是,在彝族社會中高額彩禮由男方承擔,而在印度社會中高額彩禮由女方承擔。因為彝族是等級低的男人或者“骨頭軟”的男人娶“骨頭硬”或等級高的傢支的女兒,印度是低種姓女兒可以嫁給高種姓的人,以提高種姓,實質都是為瞭跨越“等級”而買單。
兩種等級跨越的成本都很高。在印度,為瞭嫁女兒,父母可能會去貸款。在彝族社會中,為瞭娶兒媳,父母同樣忍受著高額債務。
3
在大涼山,我身邊有一些由高價彩禮引發的傢庭悲劇。
我的一個堂弟,初中畢業之後沒再念書,早早結婚。當時給瞭女方30多萬的彩禮。這筆彩禮也是跟很多親戚借的,和我傢就借瞭2萬塊。結婚當天,我傢隨禮瞭5000元。看他挺不容易的,我們就想著幫助一下。
在當地農村,男方的彩禮往往都是湊的。女方嫁過去之後,因為男方欠瞭很多錢,女方還要幫著掙錢,去還這個彩禮錢。我堂弟和他妻子就是這樣的情況。為瞭還錢,他倆結完婚後,就去外面打工。沒過兩年,因為感情不和,鬧著離婚。離婚後,女方傢退瞭不到20萬的彩禮。之後,堂弟又二婚,彩禮也接近30萬。來來去去,加上辦酒席各種雜事,他最後虧瞭20萬。
我另一個堂姐也因彩禮原因而忍受著丈夫的傢暴。她結婚時收到的彩禮是20多萬,這筆彩禮給瞭自傢兄弟結婚用。後來,堂姐和丈夫關系不和。丈夫對她很不好,甚至會有傢暴,她很想離婚。但離婚的話,要給男方傢退還彩禮,而自己傢庭條件又不好,父母也幫不瞭她。她隻能忍氣吞聲,不敢提離婚的事瞭。
然而,丈夫對她傢暴非常嚴重,已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幾個月,我們傢族的人去幫忙說情,他們終於把這個婚離瞭。傢族的人還湊瞭點錢,幫她退瞭一部分彩禮錢給男方。
當然,也有一些思想覺醒的女生。她們可能讀瞭很多書,能夠完全清醒地認識到這件事的本質。但一回到傢鄉,她們還是要接受現實,沒辦法。
也存在個別自願放棄高價彩禮的女性。我認識一個畢業於華中科技大學的女生,她是涼山州西昌縣人。男方傢裡給不瞭太高的彩禮,她便說服父母,最後隻收瞭很少的彩禮。她屬於嫁給瞭愛情,彼此喜歡,男方也是一個高材生。
在當地,父母會根據女兒的自身條件,提一個大概的彩禮范圍。在他們眼裡,女兒工作越穩定、學歷越高,給的彩禮應該越多,因為他們為培養女兒也付出瞭很多。
非常畸形的是,經濟條件越差的地方,彩禮越高。像普格、佈拖、喜德、甘洛這些縣城收的彩禮,就會比我們德昌縣更高。一般規律是,城市的彩禮比農村低,相對好的農村比條件很差的農村低。
4
說到我自己的經歷,和許多同齡人差不多。
我在縣城念書,從小學到高中成績一直不錯。高二文理分科,因為想學物理,我選擇讀理科。高考我過瞭四川的一本線,被一所民族院校的經濟學院錄取,讀金融學。當時覺得傢鄉的經濟不太好,想通過所學為傢鄉發展貢獻一份力量。但現在我覺得金融沒什麼用,除非真的很想從事這個行業,去考研深造,再到一個好公司上班。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這門學科對我個人的作用不是很大,讀下來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吧。
從去年四月開始,我來到攀枝花上班,做通信設計,具體內容就是給三傢運營商做設備。幹瞭一年多,今年六月,我辭掉瞭工作。上班很沒意思,就是那點剛把你喂飽的工資。我想做一條咸魚,真的咸魚。辭職後,我的三個大學室友來找我玩。我帶著他們在川西一帶自駕遊瞭一星期。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王國維提出的人生三境界之一。我第一次讀這首詞還是初中,現在重讀,王國維在我心裡的地位更高瞭。很多人有“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勇氣,但沒有相應的條件,如出生的起點,也包括不怕困難的品質。王國維出生於名門世傢,一輩子不愁吃喝,所以做理論很厲害。而我出生的時候,爸媽還在想著怎麼養活我。
我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大部分時間陪著我長大。大學期間,母親有段時間離開傢,去都江堰打工。他們不太幹涉我的生活,但是我們也有觀念上的差異。父母希望我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比如考個公務員,然後娶一個老婆。
我的人生觀不太一樣,但我還是會基於傳統的倫理道德去服從他們,因為你活在這樣的環境。一旦掙脫,別人會說你是個不孝子。
5
在《五十萬彩禮》那篇文章的最後,我寫過一段話:
涼山是一個天然的洞穴,東邊是李白的蜀道難,北邊是青藏高原,西邊是金沙江,南邊是雲貴高原。住在這裡的人,就是柏拉圖洞穴裡隻看得到影子的人。盡管有那麼一些人試圖走出洞穴,但是他們發現在太陽下,受不瞭光的炙熱,腳環因鐵鏈戴的太久而銹跡斑斑,隻能回到適應已久的洞穴。
這裡的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是過著囚徒般的生活。這也部分解釋瞭那些讀書人最終回到瞭這塊土地上,並接受瞭這裡的習俗的原因。
現在我覺得,天價彩禮並不會一直持續下去。一方面,政府去年出臺瞭相關政策,其中有涉及彩禮方面的改造,我們當地的彩禮確實降下來許多。另外,價值觀也在變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彩禮並不高,當時結婚主要還是看雙方是否門當戶對。新世紀以來,商品化觀念躍居彝族生活的重要位置,人們的欲望也在擴張,女性也就通過彩禮變成瞭某種形式的經濟財產。所以,隻要當地的經濟得到改善,更多人接受教育,我認為高價彩禮會很快消失的。
我父母對於女兒的看法也在變化。我在傢裡排行老二,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我們年齡差距比較大。姐姐念到小學就沒再接著念書,父母那時候覺得讀書沒那麼重要,還不如去打工。我上初中那會兒,姐姐嫁給瞭當時在外打工認識的同鄉人。她女兒現在都已經上五年級瞭。直到現在,早年輟學仍是姐姐心裡的一件憾事。
而妹妹目前還在念高中,學習成績不是特別好。但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父母的觀念發生瞭變化,他們支持妹妹念書,直到大學。
6
我大學畢業兩年瞭,身邊有些同學已在工作或在讀研,對此我並不感到焦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的焦慮更多源自於身份和生存問題,我沒有分清楚自我與周圍的關系,我並不完全瞭解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沒做好自我定位。我很羨慕那些能夠付諸行動去追求心中所愛的人。
就個人愛好來說,我是一個文藝青年。電影、哲學和藝術是我真正熱愛的事情。初中我接觸瞭一些電影,大學開始大量系統地看。目前豆瓣觀影量有1600多部,我會挑一個空閑的時間完整地看完一部電影。
有時候我感覺電影離生活很近,有些時候又很遠。我最喜歡的電影是意大利的劇情片《燦爛人生》,我曾花六個小時一口氣把它看完。這部電影讓我認真思考,人生應該怎麼度過。我很喜歡電影傳遞出來的豁達的人生觀。侯孝賢是我最喜歡的導演,他的作品裡我最喜歡《悲情城市》,反復看瞭幾遍。這部電影講述瞭戰爭年代一個傢族和一代人的故事。
2020年12月26日,我第一次參加研究生考試,當時報瞭北京電影學院。要學電影肯定要上北電。從四月份開始備考,我每天早上七點到自習室,晚上十點半離開。開始選的專業是導演方向,但當年趕上改革,該方向必須是本科與此相關,瞭解這個政策時是9月,我隻好將導演方向改成瞭電影理論方向。
2021年4月,北電公佈該方向的錄取線,365分,而我的分數是364。命運和我開瞭一個玩笑,但我不想沉浸在悲傷和喪氣中,很快決定二戰北電。
離開學校後,經濟學院的一個老師給我和另外一個同學提供瞭一個“容身之地”,免除房費,隻用交水電等雜費。2021年7月,我開始瞭新一輪備考。有瞭第一年的經驗,這次備考輕松許多。
2021年的12月25日,我走進一所中學參加考試。那天武漢下雪,氣溫驟降,我沒有穿太厚,卻恰恰坐在挨著窗口的位置,寫字時手非常僵硬。第一科考政治,我沒答完。下午的英語我也沒心思考瞭。甚至第二天考專業課也不想去瞭,朋友們勸我把這場考試考完。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去瞭。
大學畢業時我沒有哭,考研二戰結束,坐在回傢的飛機上,我卻哭瞭。我知道,第二年的付出沒有好結果。這次是真正意義上與學校和朋友們的告別,半年的努力在考研那兩天付諸一炬瞭。
今年12月,我將參加2024年的研究生考試。這一次我選擇瞭四川大學的美學專業。前兩次備考北電時,我接觸到瞭相關的理論,我想換一個新的方向嘗試。
美學,就是是用哲學的方法來思考藝術,它既有哲學的一面,又有藝術的一面。備考美學的這段時間裡,我的心態變得很好,因為接觸到的思想讓我能夠以旁觀者的的姿態去看待事物。我能與世界產生距離,從而減少生活中帶來的一部分痛苦。我會繼續多讀書,並且相信自己能走出去。
在轉發《五十萬彩禮》這篇文章到朋友圈時,我曾寫道:最近奔波於婚禮場合,明明是喜事,但有時會感到悲傷。在涼山,我看到更多的是比腳下的土地更貧瘠的人。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幸,這裡的女兒更不幸。
在我理想的文明社會裡,每個人有自己獨立的思想,社會不會強迫你去做什麼。在我們這個地方,對於女生來說,到瞭一定的年紀就必須做什麼,比如結婚、贍養父母、承擔社會責任,讀書沒有看得那麼重要。
黑格爾說,悲劇精神,就是美好的東西被毀滅後展示出來的那種生命的永恒。生活同理,我們瞭解和看到生活不好的一面,但還能勇敢地去面對,並且試圖把它變好。加繆筆下的悲劇人物西西弗斯,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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