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岭,八百里,曾是关外富饶地。一朝鼠患凭空起,乌烟瘴气渺人迹……”在近期爆火的《黑神话:悟空》中,由陕西省横山说书省级非遗传承人熊竹英为无头僧演绎的陕北说书《黄风起兮》受到网友热捧,人人传唱。这段被网友称之为“中式rap”的曲调,是流行于我国陕北地区的传统民乐小调,也是陕北民间艺术中最耀眼的技艺之一。

  “太喜欢了,听了一整天,太上头了”“百听不厌!和大漠风情简直绝配,堪称神来之笔”“被黑神话悟空里的陕北说书惊艳了”……浓郁的中国风,淳朴的陕北味儿,搭配上荒凉的沙漠和悲凉的无头僧,让人越听越“上头”。网友们纷纷涌入熊竹英的视频账号留言,短短几天,他的粉丝就增加了19万人,熊竹英也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

  其实,早在游戏爆火之前,熊竹英就已经是曲艺界享有盛名的人物了。32年来,他不仅凭借一人一板三根弦走出国门,还获得了曲艺界的最高奖项“牡丹奖”。在体验了一把“流量明星”后,熊竹英觉得自己更要沉下心来,脚踏实地做一名说书匠,竭尽全力地将陕北说书传承下去。“如果有年轻人对我们陕北说书感兴趣,或者想要投身到这个行业里来,我愿意免费教授。”

  用两个月时间反复打磨唱词 只有朗朗上口,才能唱到人心里去

  自从游戏《黑神话:悟空》爆火之后,陕北说书就成了今年现象级的IP。作为游戏中无头僧的配音人,陕西省横山说书省级非遗传承人熊竹英的手机日历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档期,他要跟随游戏团队到全国各地巡演20余场,也受邀到各个栏目接受采访或视频录制,还要去各地专门表演陕北说书。他忙得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着,时不时离开陕西榆林的老家,去到北京、上海、深圳、内蒙古、山西……也许这次爆火之后的忙碌,要一直持续到11月底才能渐渐消停下来。

  熊竹英的意外走红并非偶然,2017年,熊竹英曾接受制作人张晓明的邀请,将陕北说书与国产动漫《玄门之众生无相》进行跨界融合,没想到二者融合效果非常好,动漫作品也因此获得好几项国际大奖。两年前,《黑神话:悟空》团队通过张晓明找到熊竹英,希望他能将陕北说书与游戏结合到一起。熊竹英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欣然应允,他一直都在尝试创新融合,为没落已久的陕北说书找一条新出路。

  熊竹英记得,收到游戏制作团队创作的第一版唱词时,就发现其中有一些唱词的长短、断句等都不太适合陕北说书的唱法,他将自己的想法及时反馈给制作团队。庆幸的是,制作团队非常尊重他的修改意见,双方用了俩月时间反复沟通和打磨,最终才呈现出如今爆火的《黄风起兮》,游戏场景里荒凉的沙漠与悲凉的无头僧被陕北说书的唱词表现得淋漓尽致。“最后定稿的唱词与第一版唱词在长短、押韵方面调整比较大。因为这就是咱陕北老百姓的语言,必须要接地气,只有朗朗上口才能唱到人心里去。”

  “当时他们就跟我说这个游戏以后会很火。我心想一个游戏还能火成啥样?”给游戏《黑神话:悟空》的配音仅用两个小时就完成了,熊竹英对此并未放在心上,一度以为这只是陕北说书的一次普通的跨界创新。不过,“泼天的流量”还是轮到熊竹英了,火爆全球的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带着他和陕北说书一炮走红,这段经典唱词也成了全网人人传唱的“中式rap”。

  一夜之间,熊竹英迅速成了全网各大平台的流量焦点,随便打开一条视频都能传来他粗犷的唱腔,或许那时只有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火”了。“我是个搞艺术的人,从来没想过以后我能咋样,只是想尝试着去(与游戏)融合,不管它火不火,我只想着尽全力把它做好。”

  坚持在传承中适时适当地创新 只有大家都说好,陕北说书才能真正被认可

  唱了32年的陕北说书,熊竹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忙碌过。过去的两个多月,熊竹英的电话接连不断地响起,不是受邀演出,就是媒体采访,他在家里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此番爆火来得迅速而猛烈,以至于熊竹英到现在也没适应这般明星级的待遇——演出时听到台下震耳的欢呼声时,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发呆;看到观众们排着队要和他合影,他唯恐自己表现欠佳,让热心的粉丝受了冷落。“以前听说书的人都是五六十岁的人,或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汉们,很少有年轻人。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到全国各地去演出,场场爆满,台下乌泱乌泱的观众,基本看不到空座。没抢到票的粉丝还会在我的账号下留言,请我帮忙购票,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买票。”熊竹英无奈笑道。

  对于自己突然的走红,熊竹英表现得非常坦然。“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游戏火爆出圈才带动了陕北说书,不过确实也有很多人说,看到无头僧拨弦弹唱的悲凉画面后,反而让他们更加喜欢这款游戏。所以游戏与陕北说书在传播过程中是互补的。另一方面,也源于近年来国家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以及对传统手艺人的大力扶持,如今国内传统文化氛围十分浓厚,我们的文化自信更加坚定,中国的传统文化逐渐走出国门、走向世界。所以作为一个传统文化的传承者,我们很有自信心。”

  “很多粉丝留言让我好好坚守陕北说书这项传统文化,不要走偏路。”熊竹英被粉丝们发自内心的留言深深打动了,这与他的初心如出一辙。这辈子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将传统的民间艺术传承下去,做一名正能量的民间艺人,“只有大家都说好,陕北说书才能真正被认可。”

  那在《黑神话》火爆之前,陕北说书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熊竹英坦言,好在自己有一份工资保底,但现在庙会书、家书越来越少了,能出场表演的机会更少,很多民间艺人都是各走各的路,收入并不乐观。而且,现有的说书艺人年龄都偏大,未来传承也是难题。2006年,陕北说书入选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了让这门民间艺术传承下去,熊竹英一直在不断探索,尝试打开陕北说书的新赛道。2016年,熊竹英登上央视的文化传承类综艺节目《叮咯咙咚呛》,和“东北笑星”宋小宝一起唱RAP;和歌手云朵合唱陕北民歌《赶牲灵》;还有2018年,在党中央、国务院举办的春节团拜会上与苏州评弹合作演出……这些年,熊竹英在创新传播陕北说书形式上下足了功夫,他一直坚持要在传承中适时适当地创新。

  “说书这么多年,无论谁来找我合作,我都不会拒绝,不管把陕北说书融入在什么里面,我都愿意去尝试。”熊竹英说。

  拜师学说书以谋生计 天生一副好嗓子却羞于上台

  陕北说书是陕北延安和榆林等地流行的一种以家书、村社书和庙会书为主的曲艺说书形式,过去均为盲人手持三弦,配合捆绑在小腿上的两块甩板,用陕北方言自弹自唱。它的曲调激扬粗犷,优美动听,富于变化,素有“九腔十八调”之称。

  1975年,熊竹英出生在有着“说书窝子”之称的榆林横山,这里是陕北说书的主要发源地,浓郁的艺术气息让他从小就对陕北说书这门传统曲艺感兴趣,最爱听当时的说书艺人张俊功的录音磁带。四十多年前的陕北,生活艰苦,少年时期的熊竹英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比同龄人看起来更瘦弱单薄,父母总担心他没有体力上山种地干活,便合计送他去学习一门技艺谋生。熊竹英17岁那年,一位说书艺人到村子里赶庙会演出,看着艺人在台上的精彩表演,痴迷说书的熊竹英萌生了拜师学艺的想法。那时,陕北说书大多是盲人才会选择的行当,但父母考虑到孩子身体瘦弱,干不了农活,又没别的出路,最终还是同意他拜师学艺。

  “一顿饭一顿烧酒,就算拜了师。”熊竹英的思绪被拉回到30年前。拜师时要先交300元的学费,这在当年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他们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父亲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跑遍了大半个村子才凑够学费。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后,熊竹英就跟着仅见过一两次面的师傅贺连善走了,他和其他几个师兄弟一起吃住在师傅家,白天他们上山帮师傅干活种地,晚上师兄弟们就凑一起学习弹弦说唱,有表演时就跟着师傅一起赶场子。

  回想跟着师傅学艺的过程,熊竹英感慨比自己预想的要辛苦得多,需要去庙会赶场的表演机会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师傅家种地干活,他个子瘦小,经常累得体力不支。熊竹英记得最累的一次是师傅带着徒弟们去帮他老丈人家箍窑,从挖地、打地基开始一直到窑洞建成,他们这群孩子跟着忙活了50多天,其间没收到一次演出邀请。“当时我都想放弃了,干一天活直接累趴下,我跟师兄说我要回去,不想学了,他就安慰我说‘再过三两天师傅就带咱们回去了’,我这才坚持下来。”

  跟着师傅两年,都学会了什么?熊竹英沉思片刻,说道:“师傅很少专门腾出时间教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师傅在台上演,我们坐在台子底下看,空闲时拿着本子抄写书段子。最开始我跟着打锣,后来慢慢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在他印象里,师傅没有专门教他们咋样去弹,咋样去说唱,师兄弟们全都靠自学,时间长了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这门技艺。如今,当熊竹英作为师傅带徒授艺时,他更愿意一句一句地传授他们说书的诀窍。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熊竹英在快离开师傅时已经背会了好多段书,《花柳记》《五虎传》《温凉盏》《马踏山川》等传统说书段子他信手拈来,但却一直羞于上台说书。有一次他们被请去雇主家说书,师傅就指定他必须上台,他连连推脱自己不会,师傅厉声训斥,“今天必须上台说!你马上就要单打独斗了,现在不说唱,以后还咋去给人说书呢?不要羞,今天听的人少,就当上台练一下。”

  第一次登台说书的场景,熊竹英至今仍历历在目。他记得自己上台表演的第一个说书段子是《五子葬父》,从开场到结束说唱了十几分钟,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应该看哪里,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面前的观众一眼,说完之后撒腿跑下台子。“不过观众一直说我以后是个说书的好料子。我天生一副好嗓子,就是胆儿太小,一直不敢说。即便后来离开了师傅,也还是放不开。”

  曾被人戏谑是“体面要饭人” 成为唯一一个获得牡丹奖的民间艺人

  两年后,熊竹英学成归来。他本以为可以大显身手,却不曾料到自己未来的路,就像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一样曲折起伏。

  1994年6月,在离开师傅四个月后,熊竹英跟着师兄一起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寻找表演机会。这年冬天,他和师兄受邀到陕北延川县的一位雇主家说书,师兄负责说书,他负责弹三弦配合。几天下来,连轴转的表演让师兄累得说不出话来,熊竹英迫不得已上台救场,没承想反响极好,有观众夸赞说“这小伙子说(书)得挺好,明天继续让他说”,熊竹英的自信心一下子找回来了,也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敢登台说书。

  陕北的冬天凛冽刺骨,很多说书艺人都不愿出门遭罪,但熊竹英却乐意往外跑。对他而言赚钱与否无所谓,只是不能赋闲在家从而荒废掉刚学会的手艺,他顶着严寒到雇主家去表演说家书。没有演出的时候,熊竹英就每天一大早跑进山沟沟里练嗓子,即便干活的时候也不忘哼两句唱词。经过一个寒冬的历练,熊竹英成长迅速,渐渐闯出名头,《白玉楼挂画》《刮大风》《五子葬父》等经典段子信手拈来。“不过当时真是吃了不少苦,见遍了人间的眉高眼低,无数次想要放弃。但是真到了要转行的时候,又觉得舍不得。”

  在熊竹英结婚生子后,原本勉强糊口的日子又添了不少辛酸。熊竹英回忆,那时陕北说书并没有什么市场,一年到头的演出收入根本无法养家糊口,很多人都建议他转行。村里人都认为,说书人不是个体面行业,还有人戏谑“你们就是体面要饭的”,就连父亲也提议让他转行去学电焊或油工。但熊竹英舍不得,放不下,更离不开。“这是我从小的爱好啊,而且我投入了那么多精力去学说书,怎么能轻易放弃?”正是这份无法割舍的情结,支撑着熊竹英坚持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熊竹英的人生转机是在2006年。那年,陕北说书被选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包含熊竹英在内的民间说书艺人被不断发掘出来。2007年,熊竹英在第二届陕北说书大赛中获得“陕北说书十佳艺人”称号。2009年,横山县组织特殊艺术人才招聘,有着深厚陕北说书功底的熊竹英考入了横山县文化馆。从此,他的艺术之路逐渐宽广,不仅多次受邀参加中央电视台各栏目节目录制与演出,还受邀出国参加第九届巴黎中国曲艺节、乌兹别克斯坦首届“巴赫希国际艺术节”暨民间口头说唱艺术节。这么多年来,熊竹英的家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奖杯和证书。2020年9月,他又拿下第十一届中国曲艺牡丹奖表演奖,这是全国性曲艺艺术的专业奖项,也是曲艺界的最高奖。而他,也是唯一一个获奖的陕北民间说书艺人。

  苦练功夫,一朝名成。有别于刚入行的毛头小子,如今的熊竹英已经是曲艺界享有盛名的人物了。作为唯一一个横山说书的省级传承人,熊竹英肩负着传承和发扬这项非遗的使命。在他的言传身教下,一双儿女也成为陕北说书的好手,姐弟俩还曾经一同获得了陕西省第三届陕北说书大赛新苗奖。

  “熊竹英效应”带动说书艺人爆火 希望更多年轻人愿意加入到说书行业

  今年夏天,当陕北说书成为全球现象级的IP后,早在国庆假期之前,榆林的说书人就都被邀请和预定完了。他们受邀到全国各地去表演,要一直延续到国庆假期之后。有一位陕北说书人说,这是“熊竹英效应”。

  “您如何看待‘熊竹英效应’?”熊竹英笑称自己肯定不会这样想,不过站在别人角度来看,或许是这么一回事。爆火之后,不断有说书的同行找到他,询问自己能否表演《黄风起兮》的唱词,熊竹英开怀一笑,“完全可以,大家尽管唱。”有时自己的邀约太多忙不过来,熊竹英还会主动推荐自己相熟的说书人去演出。他觉得只要大家都有活干,都有饭吃,这门民间艺术才能走出去,才能真正的传承下来。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突然的爆火也挺好,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喜欢说书,也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愿意加入到这个行列。”

  脚不离地忙碌了两三个月,熊竹英直呼太累了。爆火之前,他的生活平静而有序,除了按部就班地上班和外出演出,他每周不仅要去横山中学为学生教授课业,还要抽空去老年大学给学员上课,闲暇时还不忘点拨一下自己的两个“90后”徒弟。而现在天天行程紧凑,熊竹英每天不是半夜起来赶飞机,就是深夜抵达目的地时,接连不断的采访、表演让他的嗓子疼到直冒烟。他时不时想起以前平静的日子,“我只想平平静静做人,平平静静说书。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没法拒绝任何人的邀请或采访,哪怕推迟几天,我也会认真对待。”在熊竹英的心里始终有一杆秤,他觉得不管自己如今有多火,也一定要坚守底线,坚守艺德。

  熊竹英一直都明白,《黑神话:悟空》给陕北说书和他带来的这泼天流量,只是一时的热闹。热度过后,他还是要沉下心来,脚踏实地地做自己的说书匠,竭尽全力将陕北说书传承下去。“如果有年轻人对我们陕北说书感兴趣,或者想要投身到这个行业里来,我愿意免费教授。”他说。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静  

點讚(0) 打賞

评论列表 共有 0 條評論

暫無評論

微信小程序

微信扫一扫體驗

立即
投稿

微信公眾賬號

微信扫一扫加關注

發表
評論
返回
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