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最撕裂的伤痛是什么?这些年,严凌昊、张荣、宗露明、游梨东、袁英在“生命的终点站”一次又一次看到了类似的答案。他们作为国内逾十万殡葬从业者中的一员,每年都要见证无数次生命的离去,并在火化遗体时,陪伴生者与逝者的最后一次告别。而最悲怆的情感,往往在告别这一刻爆发出来。这时,殡葬人不仅仅是要让逝者有尊严地离去,也包括让生者好好告别。共情、陪伴、抚慰……他们做了很多努力。清明之际,广州日报记者采访了这些殡葬人和相关专家。可以看见,殡葬行业这个过去被认为“十分冰冷”的行业正延伸出不一样的议题。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苏赞、丁雄
开始告别:帮生者清扫房间,开始让生活继续的重要一步
44岁的严凌昊已经在殡葬行业干了22年。在广州市殡葬服务中心,他做的是遗体接运。在这一岗位的这些年,他全年全天待命。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严凌昊愈发感觉到,即便是迎接自然的生老病死,生者在告别之际亦需要漫长的支持。遗体接运工是这场漫长告别之旅的第一个支持者。
“到了现场,不管难度多大,不管尸体腐烂或者碎裂成什么样子,都要想尽办法把遗体完整带回来,这是对逝者的尊重。但仅仅做到这点还不够。”他回忆道,面对亲人的离世,大多数人都会被悲痛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占据,遗体接运工作为第一时间接触到逝者和逝者家属的人,也试过为情绪激动的逝者家属开导数小时。因为共情,他能理解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严凌昊记得,有一次,大家要去接运一位因癌症离世的爷爷,到达家里发现,只有他的老伴独自茫然地在屋内,床边都是呕吐物,爷爷身上糊有大小便。这时,他们做了一些跳出“职业”范围的一些小事。“我们同事清理、包裹了遗体,留下了丧事办理的流程单和联系方式,另外帮老奶奶清理打扫了房间。”这是一件小事,但也是让生活继续下去的重要一步。但要重启这一步,往往需要很漫长的过程。
“在家属报丧,遗体接运工接运遗体进来后,我们作为殡仪业务员会接待办丧家属,提供公益服务,协助办理火化遗体登记,以及策划告别仪式等。”广州市殡葬服务中心殡仪业务员张荣告诉记者,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更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有母亲为了拯救不慎落入海中的女儿,自己也陷入了危险,最终两人都不幸离世;也有中年男子因车祸离世,留下年幼子女和年迈双亲。”
张荣至今仍记得,为车祸离世男子办丧的那对年迈双亲和很多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老人一样,“即便走进了这里,但他们依旧拒绝接受眼前的事实,充满了无力感,只是觉得,或许只要不办理,孩子就仍然活着……”张荣则陪伴在旁,给他们力所能及的抚慰。
同是业务员的宗露明则记得,多年前,自己在火化厅接待过一位带着不到六岁孩子的年轻太太,一场意外让丈夫永远离开了她们。就在火化炉门打开的一刹那,太太猛然哭起来扑向炉门,一直陪伴在旁的亲戚赶紧拉住她。宗露明至今都忘不了,自己安慰大人时,“小女孩却一脸疑问地问‘爸爸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爸爸……’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接续生命:设计新护理服务,为逝者家属找到情感抒发口
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在失去父亲后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宗露明。
“我们到底要带来怎样的价值?我们又要为悲伤的人们带来哪些支持?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和面对生命的离去?”那一次,宗露明深切地感受到,这个职业并不仅仅是“冰冷的服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生命的死亡而中断,但它需要一个新的衔接和延续,消化悲伤,让生者带着属于彼此的情感和记忆,继续生命的旅途。
在他看来,殡葬人要做的恰恰是陪伴生者学会接受,做好告别,实际上,这个职业背后承载着对生命滚烫的思考。
而告别,亦非指向形式。从大学实习起就进入广州市殡葬服务中心的游梨东一直从入殓师做到防腐组护理班班长。他说,生者需要通过一场告别,拾起和逝者之间的每一份情感和记忆,完成生命的接续,但不少逝者家属在亲人病重期间、弥留之际疲于奔波,甚至没有机会好好告别。为此,他们特意装饰了护理室,设计了新护理服务,让家属能在整洁温馨的环境中观看、参与到为逝者沐浴、护理等环节,怀念与逝者的点点滴滴,找到情感抒发口。
“我们最基本要做的,是让逝者回归到安详的状态,这对护理的手法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游梨东说,比如面对状态较为复杂的逝者,如果涉及水肿,皮肤会很脆弱,很小的动作都有可能将逝者的皮肤组织剥离下来,要让他们以最好的状态最后面对家人朋友们,这个过程需要很高的护理技术水平,但更难的是“如何说服众多家属暂时收起眼泪,不再对逝者有距离或者畏惧感”,好好道个别是需要很多话术与技巧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组织能力。
告别,有时也是修复关系的过程。
工作六年的广州市殡葬服务中心遗体火化师袁英说,“每天,你不可避免看到很多令人痛彻心扉的离别场面”,但这个过程也令自己对生命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多的理解。2019年,袁英曾经为一名七八十岁老人进行火化,在收殓骨灰时发现了一个手术支架,属于逝者生前做手术所遗留的物品,“当时家属强烈质疑工作人员有问题,坚持表示老人没做过手术,后来经过重重核实,才知道原来老人曾瞒着儿子进行了一次心脏支架手术。”
那一刻,家人陷入伤感,同时,和逝者之间的记忆和情感也变得更加完整。而身处其中的袁英固然有委屈,但也更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重要性——在死亡和告别发生时,陪伴生者拾起每一个细碎的情感和记忆,不留遗憾地告别。
安慰生者:既是悲伤抚慰,也是“死亡教育”
这些年,严凌昊、张荣、宗露明、游梨东、袁英等人秉承着对生者的人文关怀,获得了许多的赞许。严凌昊所在的小区里,大家都知道他是殡葬人,但从不忌讳,对生死有了更平和的看法;游梨东本来专门用来征集逝者家属建议意见的小本子,变成了夸夸本;而平日里玩摇滚的袁英,毫不避忌自己的职业身份,大家对她敬佩有加……这五位殡葬人中,三个是“90后”,不到30岁,这些殡葬业新生代,似乎正投射出更平和的生命观。
中国殡葬协会青年委员会专家委员俞磊告诉记者,实际上,如今殡葬行业从业者的年龄的确整体下降了很多,许多学生从学校一毕业便投身此行业。殡葬行业从带有些许“忌讳”色彩到逐渐走入公众视野,再到从业者的年轻化,这也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于“死亡”、对于生命观的认识有了很大的进步。
俞磊分享道,现在有许多学生选择殡葬专业,进而成为一名殡葬行业从业者。而对于年轻学生来讲,他们经历的生离死别可能不算多,“对于这个专业的学生来讲,他们首先就要学习‘死亡’这件事情。什么是死亡?又该怎么认识死亡,在专业课程方面,殡葬专业学生首先要接受正确的‘死亡教育’,理解对于死亡的不同定义,同时,还要学习中国殡葬史等等。除了这些理论学习,学生往往还要学习了解临终关怀、悲伤抚慰等知识。”他们要做的已不仅仅是按照政策、民俗将逝者入殓、火化、安葬等,还包括与家属沟通,做好悲伤抚慰,让生者尽快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告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有过一项统计,一般情况下,当亲人去世之后,男性平均要一年到一年半才能真正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而女性更是要两年到两年半。” 俞磊表示,在这期间,他们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其实都会受到一定影响。有些人甚至会纠结类似“如果我给父亲喝杯水,再吃一次药,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那天早晨我怎么没有给我妈妈梳一下头”的问题。
“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过错,但是他们会纠结、自责,让自己很难受。”俞磊说,因此,从业者也需要耐心抚慰家属情绪,引导家属走出自责的情绪。此外,他们时常还会安慰家属,不管逝者去了哪里,一定都希望亲人活得更好,而不是深陷于痛苦中。这既是悲伤抚慰,同时也是一次“死亡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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