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网消息(记者 王静远):在汪姝丽看来,面对临终阶段的老人,如果她在大医院工作,见到的更多是他们在病床上相对狼狈、痛苦、无助的一面,而如今她和老人们可以拥有一段在病房之外的时光。她觉得基层卫生院条件虽然艰苦,却能得到在大医院难以收获的“额外的馈赠”,她形容这是一种“巨大的、持久的、不可描述的幸福感”。
(乡村医生汪姝丽在下村途中 刘齐宝 摄)
大山里来了“小村医”
高筒靴、电动车、拍立得,如果用这三个关键词勾勒一份职业,大多数人很难将其与一名乡村医生联系起来。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汪姝丽的故事符合“年轻人返乡就业”的常规框架,她是一名95后女孩,又毕业于985院校,毕业后从省会城市逆行回农村,这些都是颇受媒体青睐的标签。但些微不同的是,起初她回到大山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之后的六年里,她对大山以及生活在此处的人们有了职业身份之外的情感联结,她也因此不止一次放弃了离开这里的机会。
汪姝丽是甘肃省定西市岷县人,如今是岷县秦许乡卫生院的一名基层医生。2018年,她从兰州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报志愿那年,她报考了免费医学定向生。“国家免费医学生”是甘肃省推出的医学生免费教育措施,原则上只招收全省农村户籍考生,毕业后志愿在定向乡镇卫生院工作六年以上。
在到卫生院工作前,汪姝丽对乡村的了解并不深。一开始,她不太适应单位的工作环境,一度焦虑过这漫长的六年要怎么熬——乡镇硬件设施条件有限,和兰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村庄皱巴巴的,留不住年轻人,说不孤独是假的。
心态的转变源自老院长的影响。汪姝丽记得,刚到卫生院不久,有一天,她看到一个病人急匆匆地跑到院长办公室找他借钱,同事告诉她,之前这位病人也找院长借过钱,“院长太好说话了,把病人惯的呦!”这是她对老院长的第一印象。
卫生院的大部分同事都住在县城里,下班后院长经常顺路载大家回家。有一年秋天,那天下着雨,汪姝丽坐院长的车回县城,路上他接到村民的电话,对方听起来很着急,说家人身体不舒服,希望院长能来家里看看。
院长一到村民家,汪姝丽明显感觉到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大家都很信任他”。紧接着,她看到院长脱掉鞋上了炕,和在自己家一样,坐在炕上给病人听诊,“不可思议!”她在惊讶的同时又感到很温暖,“那个场景像在电影里一样”。
看完病后,一家人热情地招呼院长在家里吃晚饭,饭桌上,汪姝丽在心里偷偷嘀咕了起来,“医生居然可以在患者家里吃饭?”那天晚上回到家,她不断回想起在村民家发生的一切,不停地感叹太神奇了:“原来医生还可以这样做?”她从最初的震惊,再到接受,而后又想要模仿,她问自己:“那我可不可以也这样做?”
(汪姝丽下村时和牧民交流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汪姝丽性格偏内向,比较慢热,过去她一直对陌生人的戒备心很强。用她的话来说,刚工作的头两年,老院长的一言一行都在冲击着自己的“三观”。
她经常和同事一起搭院长的车去乡里上班,路上只要院长看到路边的老人,都会摇下车窗跟他们打招呼,老人们有的去赶集、有的去卫生院看病。有时院长甚至会停下车,让老人们上车,拉他们一程,“总是把车捎得满满的”。
有一次,几位老人上车后,后排一下子拥挤起来,汪姝丽侧身坐着,心想这些人怎么一点都不见外。到卫生院后,她问院长跟刚刚搭车的老人们很熟吗?院长回答不认识,她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真的不敢相信”。
在老院长言传身教的感染和启发下,汪姝丽越来越意识到,在乡镇,医生的身份、职能,以及与患者的关系和在县城、城市里都不同。乡镇卫生机构和村卫生室是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的中坚力量,承担着“最后一公里”的医疗卫生服务。
岷县地处青藏高原东麓,属高原地貌,平均海拔2700米,牧区牧民们饮食以高热量、高盐食物为主,许多老人都患有高血压等基础疾病。
在跟随村医随访的过程中,汪姝丽发现,有的老人及其子女都不识字,常常将降压药与感冒药弄混。大多数老人用药意识淡薄,没有坚持服药的习惯,老人的子女大都不在身边,平时很少会主动监督老人用药,“今天难受了就吃,明天好点了就不吃。”因为不按时服用药物,她经常会在老人家里看到落满灰尘的药盒,甚至有的药物已经过期一年之久。
在汪姝丽看来,很多时候,影响老人生活质量的并不是物质条件,而是健康知识的匮乏。她说自己做的事有些看起来很简单,比如看药品保质期,并不需要她这样的大学生,其实小学生都能做,“这些事情很小,但很重要,我多跑几个家庭,可能就会减少几个老人的痛苦。”
老人,村庄,小猫
作为基层医生,汪姝丽和同事们的日常工作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收治临床病人,另一类是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以老年人、孕产妇、0—6岁儿童、慢性疾病患者为重点人群,具体工作内容包括健康教育、预防接种,以及针对上述人群进行健康管理等等。
在国家政策的号召下,目前,我国多地县级医疗卫生机构与县域内乡村医疗卫生机构共同开展家庭医生签约服务,以加强基层医疗卫生服务能力建设。
所谓家庭医生签约服务,是指每个家庭可以就近选择一个家庭医生团队或一名家庭医生签订服务协议,建立起一种长期、稳定的服务关系,以便对签约家庭成员提供方便、连续的基本医疗服务和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其中,贫困人口签订的服务内容均为免费的,所需费用由城乡居民医保基金和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经费按各50%的比例承担。
秦许乡卫生院现任院长唐新辉说,尤其是在患重大疾病后,患者能够得到从村卫生室一直到省级医疗机构的双向转诊服务和专科诊疗服务等,从而缓解老年人、空巢家庭等患病后不方便就诊的难题。
在卫生院门口,总能看到停放着的电动车,这是医生们下村时的“标配”。汪姝丽不是包村大夫,下村并不在她的考核工作范围之内,老院长离任后,她希望能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在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后,她隔三差五就骑着电动车到村里。正是在下村的过程中,她逐渐找到了想要长久留在这里的理由。
(汪姝丽和村医一起随访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有一次,汪姝丽和村医一起下村进行高血压随访,在路上碰到一位村民,对方说他奶奶在山里,“每天都感觉晕乎乎的”。他们把奶奶接到山下,测量后发现奶奶血压很高,后来得知老人喝的药不对症,平日子女也缺乏监督。汪姝丽和村医给老人开了降压药,叮嘱她用药的注意事项,考虑到老人不识字可能将药物混淆,她还特意把每天需服用的药单独包好放在一起。
那天从山上下来后,汪姝丽一直惦记着这位奶奶。为了解奶奶的服药效果,后来她又找时间去了一次老人家里,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她,恨不得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她,临走时又塞给汪姝丽一袋土鸡蛋,她心里一阵温热,“我能感觉到那个鸡蛋对她来说很珍贵”。
每次下村问诊时,老人们都会留她在家吃饭。曾经有一位视力不好的老人,得知汪姝丽大老远跑来为自己看病,老人费了很大功夫亲手为她纳了一双鞋垫。
在乡村遇见的这些善意,让汪姝丽开始褪去自我防御的外壳。许多老人一辈子都不曾走出大山,而自己的一个小举动,会为他们带来真真切切的帮助,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想为老人们再多做些什么。
2023年5月,杨水梅奶奶到卫生院看病,查房的时候,她跟汪姝丽讲起,来医院的路上太颠了,她很难受。过了两天,杨奶奶儿子又带她到卫生院,老人输完液后,汪姝丽提出想跟他们回家看看,她好奇老人这一路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西北的初春依旧寒气刺骨,老人裹着毛毯,坐在三轮车后面,一副很疲惫的模样,汪姝丽看着老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骑着车跟在母子俩身后,突然想到,如果儿子不在身边,杨奶奶是不是就这么忍着,连卫生院都不会来。也是在那一刻,她发自内心地意识到,对于出行不便的老人而言,乡镇卫生机构和村卫生室的医护人员提供的“上门服务”有多重要,“可惜我不会开车,不然能去更多村子。”
直到走进杨奶奶家时,汪姝丽才后知后觉,一个月前自己刚跟村医一起来过这里随访。当时杨奶奶的血压药已经过期一年多了,而她还在稀里糊涂地喝着过期药。
杨奶奶家里有三只小猫,那天天气很好,小猫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汪姝丽蹲在它们旁边玩了很久。杨奶奶跟小猫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患有肺心病,需要长期吸氧,家里没有制氧机,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碰巧那段时间有媒体报道了汪姝丽毕业后回乡村做医生的故事,她在电商平台上找到一家卖制氧机的商家,把报道链接发给客服,她告诉对方杨奶奶的故事,希望商家能赠送一台制氧机,但被拒绝了。“我高估自己了”,汪姝丽尴尬地笑了笑。
之后,汪姝丽在朋友圈募集捐款,为杨奶奶买了一台制氧机。收到制氧机那天,她兴冲冲地赶去杨奶奶家里,当时下着小雨,她远远看到杨奶奶正扶着围栏慢慢地走。老人视力不好,汪姝丽担心她认不出自己,每次见面都要重新自我介绍。汪姝丽问她,怎么下雨了还不进屋?老人说家里的小猫走丢了,自己正在帮一个姑娘找小猫。
“其实那个姑娘就是我”,汪姝丽眼圈红了起来。关于乡村医生的幸福感与获得感,这是令她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之一。她觉得自己和杨奶奶之间有种深刻的缘分,“你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吗?在一个雨天,我去给她送制氧机,她眼睛看不见,扶着围栏,居然是在帮我找小猫,如果我早一天或晚一天去,都看不到这一幕。我真的很感动,她能记住我、惦记我,而且我们是双方互相记挂。”
(汪姝丽和杨水梅奶奶 刘齐宝 摄)
杨奶奶的儿子不在家,汪姝丽帮老人调好了制氧机的参数,拍了张照片发给她儿子,又打电话交代他如何使用。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问杨奶奶的儿子,老人是否有坚持吸氧,每次他都回答“用着呢”。春节前,汪姝丽到杨奶奶家回访,发现制氧机里的水冻结冰了,上面落满了灰,杨奶奶的儿子解释说,之前用过一次,觉得情况好转了就收起来了。
“最重要的是扭转意识”,汪姝丽叹了口气。帮助农村老人建立起健康意识,远非一朝一夕,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老人们需要有人在身边手把手地陪伴、指导,“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在病房之外
这是汪姝丽回到大山的第六年。当一个年轻人选择回到乡村,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孤独是必须克服的第一关。汪姝丽说,身边能理解自己想法的同龄人并不多,“我从没有跟朋友在奶茶店一起坐坐的体验”。无论是在社交媒体上,还是现实生活中,对于那些流行于年轻人之间的热梗与潮流,她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在乡卫生院,年轻医生接触到的病源较少,业务能力提升也相对较慢。在此之前,她先后拥有过到兰州某三甲医院规范化培训和调回县里的工作机会,但她都放弃了,她成了兰州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同级学生中目前留在乡里最久的人。
但汪姝丽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她有着超于常人的同理心,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她都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学医。大学毕业后,她曾在兰州一家省级医院实习,遇到的病源很复杂,每天都在频繁地直面着生离死别,那时的她并不快乐,她承受不了这份工作带来的重压,“我无法面对这个人生病了,我中午还去吃一顿好吃的,我觉得这是一种罪恶。”
当一名医学生惧怕死亡,她该如何正视心底的恐惧、捍卫学医的初心?到乡卫生院工作后,汪姝丽发现,乡村为她提供了一种新的样本。
汪姝丽曾在省、市、县各级医院实习工作过,在她看来,大医院接诊多,病源分散,医生精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也是为什么大医院的大夫有时候看起来很着急”。相比之下,乡镇的医生接触的病源集中,精力也更多,医生与患者之间更容易建立联系,彼此之间的情感浓度也会更高。
以秦许乡的村医为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本村的,家就在村卫生室附近。对村医而言,老人们既是患者也是邻里,提起他们的家庭情况、身体状况,每位村医都了如指掌。
“医生也有很多种嘛。”汪姝丽说,以她的性格,如果毕业后直接去大医院工作,她不但收获不了如今这种幸福感,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喜欢当医生。在乡村、在大山深处、在和老人成为朋友的过程中,她渐渐扶植起内心微弱的勇气。
(汪姝丽正在给老人拍照 央视网记者 王静远 摄)
上大学时,汪姝丽喜欢上了摄影。到乡里后,她得知大多数老人平时很少有机会拍一张正式的照片,之后她每次下村都带着相机,“把奶奶们当成小女孩去拍”。
李兹应奶奶家在卫生院附近,有一次她来医院取药,汪姝丽发现李奶奶和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太奶奶Coco长得特别像。汪姝丽跟朋友聊天,说想为李奶奶拍照,朋友告诉她,“给老人拍照要趁早”,听到这话,汪姝丽有点不高兴。没想到一个月后,李奶奶就住院了,她的颈部长了一个恶性肿块,汪姝丽去病房看她,李奶奶不愿意去省里检查,她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想再折腾孩子们。
汪姝丽提议给李奶奶拍照,她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为此她特意准备了服装、道具,李奶奶看到后说“太奇怪了”,但全程都笑得很开心。拍照那天,李奶奶颈部的肿块比上次见面时又大了许多,她的女儿告诉汪姝丽,之前母亲每天都喊疼,但拍照时她一句疼都没喊。
2023年7月,汪姝丽到岷县中医院进修,考虑到农村老人的常发疾病,她特意选择了心血管科。
过去的大半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县城。今年元旦假期刚过,她回乡卫生院处理工作,忙完后她买了水果去看李奶奶,结果刚走到她家门口就看见一副白色对联。汪姝丽心里一沉,不太敢相信,越往里走越害怕,直到走近李奶奶住的那间卧室,看到门上也贴着白色对联,她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但又好像前不久我们还在那张床上说说笑笑。”
李奶奶的儿子听到声音后从楼上下来,他告诉汪姝丽,老人一个月前已经过世了,她生前很少拍照,离开时用的是汪姝丽为她拍的照片。“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完全终止了”,汪姝丽擦掉眼泪,转身避开了我们的拍摄镜头。
原先她以为到了乡镇,医院接诊的病人没那么多,就可以少面对死亡。然而,包括她在内的基层医生们接触的大部分患者都是老年人,当她对老人们投入了超出普通医患关系之外的情感时,她不得不接受与他们的相处时日是倒计时这一残酷现实。
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汪姝丽对待死亡的态度也逐步发生改变,“过去恐惧死亡,现在正视死亡”。
面对临终阶段的老人,如果她在大医院工作,见到的更多是他们在病床上相对狼狈、痛苦、无助的一面。而如今她和老人们可以拥有一段在病房之外的时光,“至少在当下我们都很开心”。汪姝丽觉得基层卫生院条件虽然艰苦,却能得到在大医院难以收获的“额外的馈赠”,她形容这是一种“巨大的、持久的、不可描述的幸福感”。
(汪姝丽为李兹应奶奶拍摄的照片 受访者供图)
汪姝丽说,和学生时代的大部分同学相比,自己并没有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但她从不认为人生的宽度会被空间局限。
“有的人喜欢大城市,而且这部分人占比会更多一点,但这并不能否定我们这些喜欢小地方的人,以及小地方对我们的价值。”在她看来,世界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了世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赋予世界以意义。大山需要汪姝丽这样的年轻人,而她恰巧也需要乡村这个相对简单、纯粹的“乌托邦”。
作为一名西北女孩,汪姝丽最喜欢家乡的夏天,每次下村时,她骑着电动车穿行在乡间,远处绿油油的山野好似一幅油画。她在日记里写道:“家乡的夏天很短暂,短暂到没几天可以穿裙子,但家乡的夏天是全世界最好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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