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這玩意兒，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唐朝非主流詩人李賀，腦洞清奇才氣縱橫，遠祖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也算沾邊的宗室王孫。可為避父親李晉肅的名諱，他終身不能考進士，27歲鬱鬱而終，落得個“詩鬼”的名號。
雍正年間，禮部侍郎查嗣庭主持江西鄉試。滿腹經綸的他，從《詩經》中截取“維民所止”作為考題，卻被人惡意解讀成“雍正去首”。
為此，查氏一門的男丁，16歲以上的悉數被斬，16歲以下的慘遭流放。譽滿天下的武俠泰鬥金庸，本名查良鏞，便是被流放的查氏男丁後裔。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然而，明朝的屠龍是個例外。
是的，你沒看錯，屠龍，屠戮四方的屠，真龍天子的龍。
你以為，取這個令九族都瑟瑟發抖的名字，人傢肯定活不到三秒。
想多瞭，人傢照樣考科舉，混仕途，寫黃文，撩妹吃酒，唱曲聽戲……
人生開掛，一路狂飆。
有的人祖墳冒青煙，他傢祖墳自燃瞭。
01
這份能讓祖墳自燃的好運氣，源自兩方面：一是時代，二是基因。
先說時代，屠龍出生於明朝嘉靖二十年，即1541年，死於1605年，即萬歷三十二年，活瞭63歲，遠超當時的人均壽命，因為活得久，自然就有精力折騰。
嘉靖、萬歷這祖孫倆在位時間加起來近一百年，雖說弊政叢生，但總體還算安穩。有明一朝，最太平的日子，讓他給趕上瞭。
更重要的是，這兩任皇帝都很怠政，嘉靖沉迷修道，萬歷最愛躺平，隻要沒有實質的謀反舉動，愛幹嘛幹嘛。
要是擱朱元璋、朱棣那會兒，鄉野小民叫屠龍？抄傢滅門，株連九族算輕的，傢門口的螞蟻劈兩半，雞蛋都得給你搖散瞭！
再說基因，能給兒子取這麼個名字，就足以證明，屠龍他爹是個多麼不著調的主。
屠龍的老爹屠濬，年輕時是個二五仔，賭博吃喝，縱馬遊獵，玩得花，重義氣，唯獨不會掙錢，成傢後創業開店，虧得褲衩子都不剩。
雖然人傢造富能力弱瞭點兒，但造人能力杠杠的，婚後沒幾年就有瞭八個孩子，六兒兩女，最小的兒子屠龍天分最高，7歲被稱神童，14歲就考上瞭秀才。
為救助吃官司的哥哥，屠濬賣掉瞭自傢的房產，然後也學別人出海打漁。結果可想而知，一傢人跟著他一天餓三回，三天餓九頓。
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盡管混得慘，但屠濬很熱愛生活。
老頭晚年迷上瞭園林藝術，嗜好養菊花。有一次幾盆菊花被盜，他花瞭一整天加固籬笆，晚上還要守在院子裡，沒成想感染風寒，一個月後就駕鶴西去瞭。
仗義疏財，灑脫放曠，是屠濬的形象標簽，而屠龍，幾乎就是老爹的Plus版。
十歲考童生那年，屠龍的名字引起瞭浙江提學史范惟的註意：“龍為九五之尊，怎可屠之？這小子是怎麼活到現在的？”隨即大筆一揮，將名字改成瞭“屠隆”。
從後來的歷史走向來看，這次改名並不徹底，因為嘉靖皇帝的繼任者朱載垕，年號“隆慶”，你取什麼名不好，偏偏叫“屠隆”？
自此以後，屠龍變成瞭屠隆，這次不徹底的改名，似乎也中斷瞭他的運氣，此後的二十幾年裡，他屢試不中，功名一直止於秀才。
02
為糊口，屠隆隻得離開傢鄉寧波，前往衢州開化縣做教書先生。
寧波到衢州開化不過三百多公裡，如今走高速不過四五個小時，可在那個車馬很慢的年月，屠隆一路長途跋涉，好不容易到瞭雇主傢，卻被告知學生死瞭。
進退兩難之際，有人又給他介紹瞭新的雇主。可沒教幾天，他就發現自己被坑瞭，新雇主無賴出身，舉止粗鄙不說，孩子也非常頑劣，嚇得他連夜提桶跑路瞭。
接下來的十幾年裡，他陷入瞭跳槽，找工作，再跳槽的怪圈。
夜深人靜，殘月當頭，獨坐於破落狹小的出租房，守著孤燈，耳邊傳來深山裡猿猴的哀鳴，想起老傢溫柔賢淑的妻子，屠隆的心境，像極瞭當今漂泊異鄉的打工人：
欲作還鄉夢，愁來隻異鄉。
亂雲依古屋，殘月照空床。
人為傷春老，更因不寐長。
猿聲何處起，相共野城荒。
三十五歲那年，屠隆的人生迎來瞭轉機，他考中瞭進士，隨後被任命為安徽省潁上縣知縣。
潁上縣位於淮河、潁河交匯處，常年水患肆虐。為造福百姓，屠隆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捐出自己的俸祿充作治水基金。
在他的呼籲下，潁上百姓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隻用瞭三個月，就在潁河上遊建起瞭一座攔水大壩，方圓數百裡因此受益。
由於政績顯著，第二年冬天，屠隆被調離潁上。離任那天，潁上百姓自發地騎著毛驢，頂著暴風雪走瞭三百多裡路，一直將他送到揚州才揮淚散去。
屠隆仕途的第二站，是江蘇青浦。現在的青浦，隸屬國際大都市上海，寸土寸金，可屠隆看到的青浦，卻是一派凋敝敗落的景象。
原來，江南的一眾商賈巨富，看中瞭青浦的水陸便利，在當地大搞圈地蓋房項目，他們雇傭瞭不少潑皮無賴，要挾官府強拆民宅，數萬百姓為此流離失所。
屠龍到任後，即刻開展瞭一波掃黑除惡運動，將所有犯案的馬仔悉數抓捕，又順藤摸瓜查辦瞭這些人的幕後主使，其中就包括青浦顯赫的俞氏傢族。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場鐵腕執法，也為屠隆的仕途埋下瞭失敗的伏筆。
03
1582年，屠隆被晉升為禮部儀制司主事，前往京城任職。
在官場一直寂寂無名的屠隆，一入京圈就成瞭名流，達官顯貴，文人騷客、高僧老道，無不爭相與他結交。
明朝中後期，江南一帶出現瞭大量的紡織作坊，民間經濟頗為活躍。與此同時，由於海運的繁榮，瓷器、絲綢、印刷等產品也隨之走向世界。
巨額的財富，刺激瞭人們的欲望，享樂之風由此盛行。
在京城的社交圈中，免不瞭聽曲狎妓這類高消費活動，屠隆那點兒工資，簡直都不夠給會所裡的小姐姐付小費，囊中羞澀的他，不得不典當老婆的首飾來維持娛樂開銷。
許多年後，回想起這段時光，屠隆沒有半點兒羞愧，反倒寫詩凡爾賽：
長安大道連平沙，王侯戚裡紛豪華。
銀臺畫閣三千尺，繡箔珠樓十萬傢。
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隻有掛到墻上才老實。
能讓你快樂的東西，也能毀掉你。沒多久，屠隆就攤上事兒瞭。
大明開國之後，明太祖論功行賞，將猛將宋晟封為西寧侯，爵位世襲罔替，到瞭萬歷年間，承襲這一爵位的，是宋晟的後人宋世恩。
不同於熱衷弓馬騎射的先祖，宋世恩本人附庸風雅，酷愛聽曲唱戲，經常約屠隆前往府中飲酒作樂。酒至酣處，兩個大男人還即興登臺，玩得不亦樂乎。
宋世恩的夫人，姿容艷麗且精通音律，經常與屠隆交流戲曲創作心得，偶爾也會客串一下戲曲裡的角色。
緋聞不脛而走。
當年任青浦知縣時，屠隆依法查辦瞭俞氏傢族。後來，這傢族中出瞭個進士俞顯卿，官至刑部主事。
屠隆與宋夫人的緋聞，讓他找到瞭報復的機會，隨即上疏彈劾。
一番調查下來，屠隆與宋夫人的緋聞，純屬子虛烏有，可他放浪形骸卻是不爭的事實。
最終，屠隆因行為不檢被削職為民，一同被擼到底的，還有涉嫌誣告的刑部主事俞顯卿。
1584年11月，北方的寒風，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一襲佈衣的屠隆，看著身後森嚴的紫禁城，竟然生出一種脫離苦海的暢意：
“手提著閑中風月，一任他鳥兔奔忙；肩提著屋外乾坤，都不管春秋來往。出火坑，總領得一味清涼；離苦海，安穩地喜無風浪。”
什麼996,什麼KPI，讓年輕人卷去吧！老子潤回農村玩自媒體，不比在大城市當社畜香麼？
04
沒有人糾結他的過往，回到傢鄉後的屠隆，很自由，很快樂。
比起燈紅酒綠的大城市，農村整點燒烤就能招呼一桌，他好結交朋友，又好喝酒，不必為酒錢所煩惱，更不會出現典當老婆首飾的窘境。
畢竟，在文化基礎薄弱的農村，秀才都能橫著走，憑他那京官的經歷，寫點文字換幾頓酒錢，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兒麼？
更何況，人傢是貨真價實的文化人。據地方志記載，屠隆一邊與高手對弈，一邊現作詩文，一心兩用絲毫未錯。
這技術，就算發明瞭“雙手互搏術”的周伯通來瞭，也得當場跪拜。
更絕的是，屠隆還寫過一部奇書，完稿後藏在石匣子裡。後來他又擔心自己死後，此書難見天日，於是神秘兮兮地寫信給朋友：“……成而尚秘，未敢播之通都，意且藏之石匣。”
弄得這麼隱秘，這到底是個什麼書？難道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九陰真經》，或是《葵花寶典》？
屠隆死後，據寧波知府李昌昱回憶，其傢人在屠隆床下的石匣裡，發現瞭一部奇書，內容不足為外人道也。
後世有學者推測，這部秘而不宣的奇書，極有可能是《金瓶梅》。言之鑿鑿，看起來有幾分無道理：
其一，《金瓶梅》成書於隆慶至萬歷年間，此時屠隆正值壯年，有創作時間和精力，屠隆雅號“笑笑先生”，《金瓶梅》署名“蘭陵笑笑生”，這難道是巧合？
其二，“蘭陵”二字與屠隆也有不解之緣。古代被稱作蘭陵的地方有兩處，一個是山東嶧（yì）城，稱“北蘭陵”，屠隆曾在這裡旅居半年；另一個是江蘇無錫，稱“南蘭陵”，屠隆的先祖在這裡居住瞭130年，屠隆的老婆也是無錫人。
此外，在無錫秦村，有朋友贈送給屠隆五百畝土地，屠隆一度想舉傢搬遷於此。
其三，《金瓶梅》的故事發生在山東，可裡面卻夾雜著不少浙江方言。而且，書中提及山東的地理存在不少錯誤，作者應該是對山東有所瞭解，卻不完全熟悉的人。
其四，《金瓶梅》裡充斥著大量細致入微的性描寫，作者要不是有豐富的實戰經驗，怎麼會寫得如此真實？
別的先不論，就說最後一條，簡直就能當成屠隆創作《金瓶梅》的直接證據，私人訂制的那種。
05
晚年的屠隆放飛自我，文化圈裡盡人皆知。
屠隆五十五歲那年，朝廷下旨恢復他的官員名譽。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謝恩，而是屁顛屁顛地跑到金陵，找名妓寇文華靈肉雙修。
事畢，這老小子還不忘給年輕人來一波說教：“歌姬舞女非樂人，破傢之鬼魅乎。顛鸞倒鳳非樂事，妖媚之孤貍乎。”
沒準兒網上曝光的那些禽獸磚傢，都是照他這做派學的。
玩歸玩，鬧歸鬧，放飛之餘，屠隆也幹瞭不少正事。
熱愛戲曲創作的他，經常在油燈下寫劇本到深夜，其中出名的有三部：《曇花記》、《修文記》、《彩毫記》，內容都是主人公放棄追求功名利祿，得道成仙的故事。
除此之外，他還嘗試過對戲劇形式進行革新，寫過幾部全程念白的劇目，被文藝界公認為現代話劇的雛形。
他創作瞭一部《考槃馀事》，對室內裝修、書房設計、生活起居用品的材料、工藝等，進行瞭多方位的論述，為後世研究晚明的傢具，以及世界對東方美學的認知，提供瞭理論依據。
屠隆還是集、編、導、演於一體的多功能人才。除瞭創作劇本，他還創建“屠傢班”劇組四處走穴，興趣來瞭就登臺秀一把，引得臺下粉絲尖叫連連。
1603年中秋，屠隆在福建搞瞭場藝術嘉年華，無數人慕名前來，將現場圍得水泄不通，以至附近幾個州縣不得不加派衙役，以防出現踩踏事故。
看著臺下烏泱泱的人群，臺上的屠隆興奮得手舞足蹈，他一面擊鼓狂歌，一面指著天上的圓月喊道：“快哉，快哉，此夕千古矣！”
那場面，想想都很沸騰。
兩年後，屠隆死於一場隱晦的怪病，死狀和西門慶一模一樣。
他是直面世俗的叛逆者，也是造福百姓的父母官，是詩人也是浪子，是編劇也是導演，更是晚明的夜空中，一顆自由璀璨的流星。
大鬧一場，悄然離去。快意人生，莫過於此。
他這輩子，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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