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全職媽媽去做導演,她能做成什麼樣?
這是王一淳曾經面對的問題。在拍攝第一部電影《黑處有什麼》之前,她辭去工作,在傢作為全職媽媽待瞭七年,每天的生活就是擼貓、照顧孩子。她不是科班出身,沒有電影行業的人脈,也沒有短片作品,憑借自己拿出的300萬,她開始拍攝一部電影,在片場,工作人員稱呼她「姐」,而不是行業慣常的「導兒」。
在人生前30多年,王一淳大多時候都是一個幸運兒:一些天分和努力,再配上一點時代的紅利。她發覺,自己總能趕上一個地方的黃金年代,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油田大院、房價不高也不限購時的北京,還有上大學真正能改變命運的那幾年。她積累瞭一些財富,也沉淀瞭一些野心,總相信努把力,想要的就能達到。
《黑處有什麼》後來獲得瞭第九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導演獎,電影也獲得瞭公映,首映式上,不像其他電影來的都是業內人員——來捧場的都是王一淳的寶媽朋友。
她獲得瞭很多動力,一度覺得自己就要「冉冉升起」瞭,開始準備第二部作品,這一部,她把目光投諸在保姆身上:這也是她作為全職媽媽時每天要打交道的人群。
她和若幹保姆中間發生過很多故事:一些損害,一些誤會,她逐漸感受到,在一個相對中產的傢庭裡,有一個因為幸運成為房子主人的人,也有一個沒那麼幸運的保姆。而前者的幸運,很多時候可能隻是出於偶然。
這些構成瞭她第二部電影《綁架毛乎乎》的背景。這部電影的錢,還是王一淳出的。對她來說,一直順利的人生行至這裡,似乎有點卡住瞭。雖然工作人員開始叫她「導兒」瞭,但轉成專業導演的道路還沒有完成,「努把力就能行」的邏輯,逐漸不那麼管用瞭。
在王一淳身上,照見瞭享受到時代紅利的一代人曾經的野心,和緩慢的坍縮。但不管怎麼樣,她覺得,既然電影是個「資金密集型」行業,她就要敲一下試試,「看能不能拿這三百萬,在這個壁壘上敲出一個小窟窿來。如果我能爬進去,那很多還在外面的人,也都可能進來。」
以下是王一淳的講述。
文|李雨凝
編輯|槐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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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起來,拍第一部的時候挺不靠譜的,那時候真的是「從零開始」。我一不是科班出身,二沒有劇組經驗,手裡連個短片作品都沒有。說別的新人導演,可能會評價「有一些短板」,但到我這兒,沒一個長的,目光所及都是短板。當時,我太容易覺得自己做不下去,也指揮不動別人瞭。
2014年夏天,電影《黑處有什麼》在我老傢開封的一個油田大院開拍,講瞭一個在工廠裡長大的小女孩兒,用她的視角去感受工廠黃金時期背後的一些陰影。拍攝周期是30天。在那之前,我已經在傢歇瞭7年,做全職太太,每天最主要的內容就是帶孩子。
在劇組裡,我說是導演,但其實也就剛剛搞清楚瞭攝影、美術等劇組裡各個工種都是幹嘛的。現場的職能部門都是花錢組來的。一個外行上來就當導演,還不是因為自掏腰包拍的電影?估計組裡很多人都抱著《頑主》裡三T公司拿土大款錢財、幫土大款好夢一日遊的想法,反正我就從裝修小工和小保姆嘴裡的「姐」搖身一變成瞭劇組裡的「導演」。
一個整天帶孩子、擼貓,日常接觸不超過兩個人,也沒有任何專業背景的人,突然上來指揮一整個劇組,就像是一個沒有武功的人,來給一幫武功高手當頭兒,要從各種綜合信息判斷一個人、一個事兒是不是靠譜,還要謹防被人看透,當別人說到很多專業詞匯時,我隻能描述這場戲我想要什麼感覺,別人的不信服隻要沒直懟到我臉上,我就當看不見、看不懂,真的用上瞭從幼兒園開始積攢的智慧和勇氣。一個朋友說,你一張口大傢就能聽出來這人沒出來混過。他讓我盡量少笑、少說話,這樣還能「演」得時間久一點兒。
身邊熟悉的人都覺得我是在「玩票」。老公聽說我要拍電影,反應是「你都把孩子照顧這麼大瞭,想玩一圈就去玩一圈」,跟獎勵一個歐洲十日遊差不多。我找到一些影視圈的人看劇本,但要麼沒反饋,要麼給的反饋好像都沒看過劇本。一個制片人跟我說他看完瞭,我很期待地問他意見,他說他的意見是不要拍,新出的某某樓盤可漂亮瞭,你有這個錢怎麼不去買個房?
我不服氣,真有那麼差嗎?後來心一橫,真失敗瞭,我認還不行嗎?
《黑處有什麼》快拍完的時候,我給老公打電話,說,完蛋瞭,這片子可能拍砸瞭,拍得不好,錢也花完瞭,人也都疲瞭。
電話那邊他說,那再加點錢還有救嗎?我說,可能不是加一點兒的事。
但掛完電話,我還是要回去,硬著頭皮回去繼續給大傢畫餅,鼓勵大傢一起幹活。
劇組是一次性的合作,每天也都是高強度、高資金的消耗。作為一個既往沒有任何作品的導演,人傢肯定也不指望通過我這一部戲能在行業裡樹立什麼地位。維護這種合作,有一些微妙的平衡,維護這種平衡的能力也是創作能力的一部分。
從喂喂孩子、喂喂貓那種瑣碎但簡單的全職主婦的生活,一下就來到瞭劇組這種最復雜的人際關系裡,有時候真覺得要學的東西太多瞭,一步一坑。很多導演是從劇組最基本的工種幹起,一路摸爬滾打到導演這個位置的,什麼人什麼事都見過,而我就是靠花錢,一下子就當上瞭總指揮,這麼想想,承受點兒質疑和為難也是應該的。哪怕這7年裡我多少上個班,也有點職場經驗,知道怎麼處理人際關系。別人在職場多少年學的那些東西,你就是要放在這些天集中學。我就是這麼來哄自己的。
回歸傢庭,是結瞭婚,有瞭孩子後。孩子生出來總要有人來管,我老公那幾年正是混得順的時候,那行吧,我賺不過人傢,也認瞭。就這樣,我成瞭全職主婦。
辭職時,我也想著要留靈活的時間給自己創作,不是奔著「舒服」去的。很多年前我還在工作的時候,一個法國人跟我說,理想的人生就是有三個能體現你人生價值的東西,一間自己設計的房子、一個自己教養的孩子,還有一篇你自己寫的小說。我從2002年、2003年左右就開始寫這個小說,後來在網上連載,還積累瞭一批粉絲。後來,我覺得比起小說,影視化的東西能有更豐富的表達,就又開始構思劇本。我之前工作的目標,就是趕緊賺錢,就可以辭職去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所以到辭職時,我想,終於要開始我計劃的創作生活瞭。
但回傢後挺無奈的。孩子那麼小的時候,天天瑣事實在太多,吸奶,凍奶,光圍繞奶和小孩吃喝這一點就多少雜事。盡管傢裡有保姆,但也少不瞭操各種心。孩子還特別容易生病,一生病就一步也離不瞭人,她有多少成長,我就有多少消耗,純粹是點燃一個人照亮另一個人的過程。
在早期教育上,我也覺得父母的陪伴和教育是不可替代的,總是不太放心別人帶孩子。我也沒辦法抱怨老公,他也想和孩子親近,但不知道是不是情商有限,孩子就跟他玩不到一塊,還得我上。
總之,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很碎片,就隻能在間隙琢磨著劇本,被動安排自己的時間。我隻能把帶孩子那一部分當成不得不工作的那部分,寫作就當成是下班以後的愛好,這樣才會平衡一些。
也得承認,平靜而又具體的生活會把你往裡拖,因為它裡面也有快樂,你也會想沉浸其中。那時我真的要時不時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別忘瞭自己要幹嘛,我不能心安理得地花一個下午喝咖啡,我還有正事兒沒幹呢。
盡管這樣,你看我2007年結婚生孩子,真正拍電影已經是2014年的事兒瞭,整整過去瞭7年。中間我老公還覺得我整天無所事事,說瞭好多次讓我找個班兒上,別和社會脫節。開始,我還會說我邊帶孩子邊寫劇本呢,後來也不說瞭,自己聽著都沒底氣。
我也知道我是一個沒什麼自制力的人,確實是浪費瞭很多時間。再加上帶孩子時間過得特別快,一天過去,總是自責什麼都沒幹。所以去拍電影,也算是給瞭自己一個交待,我是要證明自己也可以做事的。
真正進瞭劇組,過上那種每天雞飛狗跳、打仗一樣的生活,中間也自我懷疑過,但這麼多年瞭,我總算是開始瞭,一開始就回不去瞭。
王一淳在劇組。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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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也還時不時感慨,《黑處有什麼》有點可惜,但凡當時我有點導演經驗,哪怕拍過一個短片,片子都會好很多。但事實就是作為新手,現場永遠會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拍攝的過程流失瞭劇本中很多東西。
遺憾還是挺多的,拍攝條件有限不說,有幾場我認為挺重要的戲都沒拍。所以不僅那幾場戲沒有,連跟那幾場戲相關的戲也剪不進去,最終呈現的和我在劇本階段的期待太不一樣瞭。當然,拍攝就是在劇本基礎上根據實際條件再創作的過程,有加分的部分,也有減分的部分。但我沒經歷過這個,就覺得,完瞭,這兒丟一點,那兒丟一點,啥也沒剩。
這時候,我隻是想著都拍完瞭,還是要花錢找人剪出來。但我從沒看過粗剪片。拿到手一看,都是灰色的,聲音也都是呲的,還不如你在婚禮上看的那種vlog,那些都是日常設備拍攝,視頻不用調色也能直出。
我直到這時候才知道,為瞭方便後期上色,電影拍出來的原片都是灰蒙蒙的,連專業名字都叫「灰片」。在沒有做任何包裝的時候,你看著那個片子,粗剪出來老長的3個半小時,哇塞,全程沒調過色,也沒調過聲音,就是很恐怖。我還鼓起勇氣拿給一些朋友看,碰見說好的,我就覺得他們在安慰我;碰見說不好的,我就覺得終於有人說瞭實話。
那時就想,我認慫瞭,真得止損瞭,這事兒就這樣吧。
我又回傢,繼續做傢庭主婦。那三百萬就變成瞭一張光盤放在書架上落灰,等於把半成品扔在那裡瞭。我老公那段時間總說,看,我們傢最貴的東西就是這張光盤。他還總調侃我,你看人傢柴靜拍那個《穹頂之下》,不也就花瞭 100 萬?你看人傢,你看看人傢。
確實理虧,這件事也成瞭我的一個軟肋。我一說老公買瞭一瓶酒多貴,或者吃瞭一頓飯多貴,人傢直接回一句,這才多少錢呀?還不到 300 萬的百分之多少多少。那段時間,隻要一提起來三百萬,我就不吭聲兒瞭。
最重要的是,我沒信心瞭。我也努力瞭,我也試瞭,啥都幹瞭,但好像不行。
後來,一個當老師的朋友告訴我,那一年First影展的李子為在她們學校做宣傳,她知道我拍瞭個電影,問我要不要過來聽聽,說不定還能報個名。我就去瞭,到瞭就問李子為,粗剪片能報名嗎?她說能報。我就想,先報上,如果入圍瞭,我就再花點錢調色,做聲音。
片子一路入圍、提名,每往前走一步我就花一點錢,都是找小的、個人的工作室來弄。全程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反正在傢裡放著也是放著,人傢也沒說讓你必須現在、馬上就做完後期。那我就走一走看一步,萬一還能有人看到呢?
那一屆影展,我拿瞭最佳導演獎。一個同學問我,是不是買通瞭評委?給人多少錢?
我能理解她的感覺,就像是你的一個什麼二姨突然拍瞭一個電影,然後還告訴你,她拿獎瞭。
到2016年,《黑處有什麼》又入圍瞭柏林電影節、倫敦BFI電影節等國內外電影節,通過公映,除瞭回收當初投入的300萬,還掙瞭個編劇費、導演費,這時我野心又蠢蠢欲動瞭,沒準兒導演這條路真能走。之前我老公不是說 300 萬買一個光盤嗎?這時他挺高興,說這 300 萬是他花過最值的 300 萬。
影片公映時,別人的首映禮都是邀請各種圈內好友,我邀請的就是我從前認識的寶媽們。
《黑處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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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挺神奇的感受,就是我到哪兒,好像都是那個城市、那個地方的黃金時代。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每一點努力都有所回報。現在看來,這個回報沒有那麼必然,有一些僥幸,也算是吃到瞭時代的紅利。
小時候,我生活在河南的一個石油大院,這種大院行政上獨立於所在地區,環境相對封閉,裡面誰和誰都認識,跟《漫長的季節》裡那個鋼廠一樣,有自己的學校和醫院,也有一個保衛科。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油田在它的黃金時代,裡面的人都有一種優越感,外面的人是「地方上的」,言下之意自己是「國傢的人」。
我還記得那時候回傢的路上總要經過一大片紫色苜蓿,正好我養兔子,它們又特別愛吃苜蓿,現在說起來我還能聞到那個味道。那時候時間過得慢,我就是一個野孩子,在大院旁邊的農田偷過麥穗兒,也點野火,烤過葵花籽盤。我媽媽還有一個技校的詩人朋友,我跟著她寫詩,加入瞭學校文學社,詩還發表在油田系統的報紙上。她最後選擇去瞭海南,她的這個選擇也被我用在瞭《黑處有什麼》裡張雪這個角色身上,那個時候海南剛剛開始開發,是一片承載著很多人希望的熱土。
就和《漫長的季節》裡王響對王陽的期待一樣,院裡的職工都希望自傢孩子考上中專、職高、技校,然後重新被分回油田,繼續安穩舒適的一生。初中畢業時,學習最好的一批都會被掐尖到中專。我中考那一年,油田總部專門出瞭規定,說全局前200名禁止報中專,必須去上位於總部的高中。很多人都有怨言,還找人托關系,要讓孩子上中專。
我也動過上中專的心思,但我媽堅決反對,作為一個小知識分子,她要求我去油田總部上高中。一個朋友,父母也是大學生,她跟我說,一定要出去上高中。就這樣,我們倆都離開瞭油田,離開瞭大傢心目中的鐵飯碗。
當時的幾個朋友一聽我要去上高中,都說你可別瞎考,出瞭石油系統,將來就分不回油田瞭。但那時,課本上已經在學國企改革這些東西,很多留在油田的同學後來趕上下崗,也沒瞭鐵飯碗,連小時候生活的廠區都被撤瞭,沒油瞭。
而我到總部上瞭高中,玩瞭兩年,高三開始收心學習,意外考得還行。這是我最開始感受到「努力就會有結果」。我選瞭大連外國語學院的法語專業。那是大學擴招前夜,雖然考大學難點兒,但也確實趕上瞭上大學還能改變命運的年頭兒。
1995年,我去大連上大學。當時大連發展得很好,我記得很清楚,入學沒幾天,碰上基辛格來大連訪問,我也跟著人群擠在中山廣場,想要跟他握手,最後沒握到,反而握到瞭市領導。
畢業的時候,二炮在招小語種翻譯,一去好像直接就是副團級。我媽聽瞭非得讓我去報,覺得這是我成為「國傢的人」最後的機會。但我覺得,一輩子都要疊方塊被子、穿得板板正正的生活,我這種自由散漫的人根本受不瞭。我就覺得,我是要當作傢的人,一想到一輩子要在一個地方上班,過著一眼看到頭的生活,我就特別害怕。
因為這樣,我到北京找瞭一個傳媒行業的工作。那幾年,我為瞭能有自己作品拼命賺錢,就想著賺夠瞭,就能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瞭。我做過娛樂記者,主持過經濟訪談,做過戶外廣告,和城管鬥智鬥勇。當時確實感覺,每一點努力就會有一點結果,這種事刺激瞭我的幹勁兒,讓我也看到自己更大的可能性。
到瞭結婚前,我賺瞭一點小錢,我爸去世,給我又留瞭一點錢。當時北京的房子不限購,首付隻要付20%。雖然本地人都說,房價已經漲到瞭6000塊,誰還買?但我們外地人真挺多剛需的。當時又有樓盤在推小戶型,我就拿著錢去付瞭兩套首付,其中一套租出去,正好夠還兩套的月供。
我一路從小礦區出來,到油田總部,又到大連,再安傢北京,中間還有一年在國外學習,真的見證瞭很多的變化和發展。我曾費很大勁想在《黑處有什麼》裡放一架沒造完的飛機,代表一種離開和向外的決心。原本以為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看哪兒好就奔哪兒去,哪怕有很多不確定性,要承擔舉目無親的風險。但回過頭來看,大部分人還是會在一個相對安穩的地方過一輩子。
2014年我回油田拍攝時,我們那個礦區還在,走在街上,好幾個老同學認出來我。我就奇怪,這些年我老瞭這麼多,他們怎麼還能認出來我?
但我一開始都沒有認出來他們。在我看來,這些同學的相貌已經變得跟我記憶中的他們沒有任何關系瞭,而他們好像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一個曾經和我挺有交情的女同學連連驚嘆,你竟然認不出來我?你怎麼會認不出來我?最後她說,就是你這些年見過的人太多瞭,眼迷瞭。
這件事讓我還挺有感慨的。經歷不同,一個人篤定的東西在另一個人眼裡可以完全不一樣。
人到中年,終於過上瞭理想中的靠文藝過日子的生活,有時會覺得得益於自己的堅持,但其實幸運的成分更多。
前段時間我堂弟來北京找工作,正好我一個演員朋友在錄一個試戲視頻,就讓他在旁邊搭戲,沒想到他搭得那麼好,不僅能擺正自己的位置,還能根據演員朋友表演的變化順勢調整。這個堂弟年輕時很帥,也喜歡電影,我上次見他是十幾年前,他一直在聊巴西電影《上帝之城》。這次見他,一直在聊他釀的酒,跑的工程,我想讓他和演員朋友一起去那個劇組,他擔心耽誤業務,就沒去。我挺替他惋惜的,但他好像也沒太惋惜。
我後來明白瞭,其實有我這種願望的人,可能比看起來要多得多,但很多人都淹沒在具體的生活裡,都被很具體的生活壓倒瞭。
圖源劇集《漫長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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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孩子這些年,最深度接觸的是各種各樣的保姆。上面說的這些感受,也和她們有關。
有一個保姆,在大掃除時,把我們傢人的電腦放在瞭外面垃圾桶附近的草坪上,找到的時候,電腦上面還蓋瞭一層薄土。雖然監控沒有拍到,但那一個上午,隻有她去過垃圾桶附近。
還有一個保姆來北京陪孩子讀大學,自己也是大專畢業,自尊心很強,聽見我用外語接個電話,就會說「我大伯傢的孩子會五門語言」。她說話愛用一些文學化的詞,類似於「我當時很惘然」。
還有一個是小時工,我剛搬完傢,要清理出去很多東西,她幫我收拾,我發現找不到手機瞭,讓她幫我打個電話,結果,鈴聲從她的工具包傳來,手機在她工具包裡的底部找到瞭,她是在我傢工作瞭很久的小時工,我們一直處得很好,所以我們都沒多想。但那天她走後,我裝電腦和iPad的包也不見瞭,我報瞭警,第一懷疑對象也是她。兩天後,樓長告訴我,那個包在物業,是樓道的垃圾清理工在我傢清理出去的垃圾裡發現的。是我誤會她瞭。
我想起來,這個阿姨跟我講過,她是從四川嫁來北京周邊的村子的,老公傢暴她,每天就躺在傢裡靠她來養活。她身上很多淤青。她還跟我講過之前就曾經被雇主冤枉過。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和警察冤枉她時她的反應,非常平靜,事後對我也沒有任何責怪,還總是問我傢裡是否需要幫忙,反倒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關系。
這也是我第二部長片《綁架毛乎乎》的靈感來源。所謂一個人生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命題,這就是我結婚生孩子這7年裡最熟悉的日常生活。在影片中,在一個相對中產的傢庭裡,有一個因為幸運成為房子主人的人,也有一個沒那麼幸運但並不認命的保姆。
回望自己走過的路,每一次努力都有所回報,這其實很容易讓人虛妄。一路走到羅馬的人甚至比那些出生在羅馬的人更虛妄,覺得自己又聰明又能幹,懂得把握人生的每一個節點和契機,但實際上,同樣天資的人很多,生活中一點小小的誤會就足以讓人錯過自己最想過的人生。
選擇保姆作為第二部電影的題材,也是因為我目前日常接觸最多的就是傢有保姆的中年中產傢庭。所謂中產其實挺脆弱的,這兩年經濟不好,會很直觀地反映在周圍人的變化上。
想一想很有意思,沒有任何一個職業像保姆一樣,把教育、職業、收入、觀念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甚至兩個傢庭緊密聯系在一起。保姆到一個傢庭裡通常是來照顧孩子的,孩子又通常是一個傢庭的核心,牽動著全傢幾代人的心,而最多照顧孩子的保姆其實是一個「外人」,這個「外人」也有著自己具體的情感、過往和生活,雖然在大多數時候,她的情感、過往、生活在這個傢庭裡是隱形的,不重要的,但卻每時每刻都具體、逼真、不容忽視地存在著。我自認為一路走來對從小鎮到城市各個人群的生活、境遇都有所瞭解,有所體會,寫這樣一個故事讓我這些認識、體會有一個變現的機會。
在《綁架毛乎乎》裡,保姆和男友一起綁架瞭主人傢的小孩,並說好瞭隻要錢,不傷人,但後面的一系列事件逐漸脫離瞭她的控制。劇本在2018年拿到瞭第21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具價值投資項目,後來,又被我帶著去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創投單元,也是當年中國唯一的入選項目。
電影是一門「資金密集型」藝術,創作成本為它築起瞭一道天然的壁壘。說起來是大眾藝術,但大眾能參與的隻是看,或不看。完全能想象,像我一樣想嘗試參與制作的人還有很多,可能有的人也真的很不錯,肯定還是有一些劇本,就躺在抽屜裡。可能很多人都想拍,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出那三百萬。我就是幸運有這筆錢。
既然是個「資金密集型」行業,那我有瞭這三百萬的敲門磚,能把我墊進去嗎?我就敲一下試試,看能不能拿這三百萬,在這個壁壘上敲出一個小窟窿來。我很幸運,花錢買瞭張門票,讓我有機會到這個壁壘森嚴的產業裡轉一圈看看,像逛瞭個環球影城。
《綁架毛乎乎》的主角,保姆石俊霞 圖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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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黑處有什麼》的時候,我想,這部弄完就別弄瞭,證明自己能做就行瞭。但得到認可後好瞭傷疤忘瞭疼,想著苦應該也差不多吃完瞭,就跟吃甘蔗一樣,把難啃的啃掉,是不是接下來就應該甜瞭?身邊的人也都說,王一淳成瞭,接下來肯定要拍大片瞭。
在我以為前路光明的時候,2020年來瞭,影視寒冬瞭,我就真的體會到瞭不是偶然的「不幸運」。
但那時候,我的第二部電影《綁架毛乎乎》已經進入籌備期,演員都談得差不多瞭,我和投資方因為撤資打瞭一架,人傢還勝訴瞭。我又變成瞭自費拍片,這次比上次花的錢多多瞭,後續一切宣發也靠自己張羅,各種事連門都摸不著,完全不知道錢能不能收回來。前幾天我還掉眼淚,老公這次倒沒懟我,可能怕我跳樓,還安慰我,說可以瞭,挺好的,沒事兒。
第二次拍電影,也遇到瞭很多幺蛾子。帶著疑惑,我甚至去一些大導的組裡觀摩,結果發現幺蛾子也不少,但好在人傢有錢填補。我本來以為自己最煩寫劇本,經歷瞭拍電影過程中的各種人和事,才發現,寫劇本是整個過程中最純粹快樂的部分。
這也是我這些年都在琢磨的:在一件事上,為瞭自己感興趣的1%,要做99%不感興趣、不擅長甚至厭煩的事,值嗎?很多年來,我一直保持著「使把勁兒,說不定就能夠著」的心態,以前那麼多不敢想的事,後來都成瞭,包括拍電影。但現在,我確實有一點兒摸到瞭人生的邊兒的感覺,沒準兒就這樣瞭,心累瞭。最初想留下個作品的願望也實現瞭,能證明「這個事兒我會幹」就行瞭。
有一個挺有意思的事。我還懷孕的時候,別人的祝福都是說,這個孩子將來一定得長得像媽媽,智商像爸爸。
我就想,智商怎麼就不能像我?人傢也是好心說這個話的,但他們就默認你是傢庭裡沒腦子的那一個。
現在沒有人這麼說瞭。現在別人至少會說,哎喲,這孩子的藝術天分是遺傳瞭媽媽。我聽著就很高興,好歹忙活一圈兒,也算顯示瞭一點基因優勢。
當然,如果能不那麼累就能維持這個「導兒」,我就還想維持。如果不能維持,那就隻能回去當「姐」瞭。不管怎麼說,這麼來一趟,我知道繼續走下去,自己也能成為「somebody」瞭。
王一淳和劇組裡的孩子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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