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頭蘿莉」的故事

這是夏凱旋全國巡回攤煎餅的第6個月。她以“狗頭蘿莉”的網名、“擦邊網黃”的身份為人所熟知，而“網黃退圈賣煎餅”的話題，伴隨著大眾對“從良”的想象，屢屢登上熱搜。

人們帶著信件、禮物來到她的攤前，質疑與舉報，也從線上轉移到線下。為瞭獲得人們的喜歡，她一次次站上自白的擂臺，困於永恒的道德審判。

01

從良的景觀

夏凱旋招呼顧客的嗓音，如蜂蜜般甜膩。在面糊煎熟的滋滋聲、客人顫抖的表白聲、圍觀人們激動的議論聲裡，一個男人的質問顯得刺耳。

“煎餅是哪裡的？”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從正對“煎餅狗子”攤面圍欄的三米處傳來。人們轉頭，看見一個肚子圓滾滾的微胖男人站在那裡：昂著頭，背著手，下巴戲謔地往上一抬。一副“讓我來考考你”的姿態。

煎餅鍋冒著熱氣，戴著毛絨獸耳、穿著藍色旗袍的夏凱旋，繼續微笑地攤煎餅。

“我問你，煎餅是哪裡的？”冷落之下，圓肚子男人的聲音提高幾分，再次在凌晨1點的成都街頭，引起瞭眾人的註意。

“煎餅起源於山東？”一位男生摸不著頭腦地回答。“這裡是狗子煎餅，獨一無二的。”一位在夏凱旋身旁幫忙、穿牛仔夾克的女生翻瞭個白眼。

男人伸頭對仍然沉默的夏凱旋喊話：“煎餅是哪裡的你都不知道，你就博吧！博流量！”

攤前排隊的幾十人都凝在瞭原地。夏凱旋抬頭，嘴角顫動一下，笑容僵在瞭臉上。

穿牛仔夾克的女生這才發現，在圓肚子身後暗處的巷道裡，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正錄制著視頻。“他還有個同夥。他才是博流量的那個！”牛仔女生憤懣地告訴眾人。

圖 | 9月27日，夏凱旋在成都攤煎餅

這是9月27日凌晨的成都，27歲的夏凱旋以網紅“狗頭蘿莉”的身份在街頭攤煎餅。很難說這是哪種復雜的商業行為。煎餅低於市價，甜美笑容免費，網友們排起長隊。本質上，通過攤煎餅，夏凱旋正在重新定義自己的形象。過去，她曾脫下過旗袍，被定義成“擦邊網黃”，現在，她以體力勞動者的身份出現，在全國的街頭巡回攤餅。城市一月一換，已經到瞭第六個月。

狗頭蘿莉在微博有超300萬粉絲，抖音粉絲超400萬。在成都，人們帶著為她畫的肖像畫、制作的娃娃、手寫的信件、甚至從小陪伴睡覺的玩偶去見她。激動的男生們顫抖地接過煎餅。女生們與她擁抱，親吻臉頰，在談話時與她一起流淚。

人們的善意是從今年4月開始造訪的。

2023年4月14日，狗頭蘿莉在微博發佈瞭一張煎餅果子的結業證書，隨後宣佈自己將以每月前往一個城市擺攤的方式，開啟全國巡回攤煎餅的旅程。從傢鄉廣東出發，“煎餅狗子”的招牌，陸續出現在廣州、南京、寧波、洛陽的街頭，又在9月末抵達成都。

消息很快傳遍瞭互聯網。“擦邊網黃退圈賣煎餅”，伴隨著大眾對“從良”的想象，實在太有噱頭。2023年5月至8月，“狗頭蘿莉”八次登上熱搜。

圖 | “狗頭蘿莉”發佈煎餅果子結業證書

這五個月，夏凱旋在線下見到瞭很多給予她能量的人。然而，此前困擾她的惡意，仍沒有消失，也以更激烈的形式轉移到瞭線下。

在她經過的城市，有人偷拍下她俯身撿東西時的裙底，在網絡上進行嘲諷。有人排隊幾小時，購買煎餅後，卻隻付瞭0.01元，在備註裡寫：賞給網絡乞丐。有人搬來小板凳，在煎餅攤前罵瞭她兩個小時。嘲諷、揶揄之聲，時常從過路人口中傳來。

好與壞的經歷，她都發在網上。評論區裡，支持她的聲音占據多數。在這些日記下，愛心的表情、稱贊的話語，佈滿幾百條評論。隻有一兩個“黑粉”，每天堅持在她的微博下評論嘔吐的表情。幾十條回復，立馬幫她說話。

在此之前，狗頭蘿莉還沒有得到如此大比例的喜歡。她曾在互聯網上講過自己的故事：小時候被生父猥褻、離傢出走遭受性暴力、為大學學費選擇被包養、被前男友泄露隱私視頻、成為“擦邊網黃”、因合同問題被直播平臺仲裁，背負600萬元外債……

波折的人生敘事，宛如一部5分的電視劇，頗為叫座，卻並不被所有人叫好。

同情似乎是廉價的，也是最容易消散的。人們的目光，聚焦於她被包養、做網黃的“個人選擇”。“媚男”“擦邊”“蕩婦”的標簽，將她置於牢固的道德審判席上。

2023年2月，面對屢次舉報，被漫展頻頻驅逐後，狗頭蘿莉在微博發佈遺書。第二天，她被發現在江邊的一棟廢樓，身體凍得僵硬。關懷的聲音，質疑炒作的流言，議論的唾沫如浪花一般，劈頭蓋臉地向她砸來。

一切風浪都平息於那張煎餅果子結業證書。“擦邊網黃自殺未遂”兩個月後，一雙在煎餅攤前勞作的雙手，一張在騰起的油煙前永保笑容的甜美面龐，月復一月奔波於城市間、從未止歇的巡回擺攤，在眾人眼中，繪出一幅“蕩婦從良”的經典景觀。

在27歲這年，這個廣東女孩的個人命運，終於和大眾最喜歡的傳統故事聯結在一起，收獲瞭滿堂喝彩。

02

懸崖邊的人

從那棟江邊廢樓中走出之後，夏凱旋認為，被人喜歡，留住喝彩，降低惡意，是她現在最重要的追求。

“因為我的一切都是基於大傢的喜歡而存在的。隻要大傢不喜歡我，我就會回到最開始，我不想再去做以前的那些事情。”她的語氣平靜而篤定。9月28日，在夏凱旋租房的餐桌前，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她：眼眸沉靜，沒有討好的神情。穿著睡衣，披著長發。半框眼鏡搭在鼻梁，下面是一張毫無修飾的面龐。

不願回到的“以前”，指的是她攤煎餅之前26年的生活。

1996年，在廣東惠州，夏凱旋出生後不久，就被爸媽送回瞭西北農村的老傢，“因為我小時候有點自閉，有點氣管炎，我媽媽看又是女兒，她不想要。”外公外婆撫養她到8歲。8歲時，為瞭上小學，她被接回廣東，與父母一起生活。傢中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狗頭蘿莉最早引起圈外人關註，是因為她曾多次在網絡自曝，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父親就會到她的房間裡實施猥褻，母親也知情。盡管這段駭人聽聞的過去已難以證實，但提及這段經歷，我仍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確信媽媽也知道的？”

“一天白天吃飯的時候，吃飯基本是我們唯一能夠聊天的時候，她說那種女性有罪式的言論。”她似乎不願展開講，追問之下，才擠牙膏似地透露，母親當時譴責她“整天勾引誰”。

夏凱旋還說，17歲，離高考還有一周時，她帶著200塊錢離傢出走。一位堂哥給她打來電話，沒有表示擔心，而是發出教訓：“你出去後，不要當雞，丟瞭我們傢的臉。”

高考結束後的8月，為瞭籌集大學學費與生活費，她開始進電子廠打工，從晚上20點站到早上8點，一個月能賺八九千。提起這段回憶，她此前曾說，電子廠的一位組長把她騙到雜物間實施瞭性侵。

她沒有第一時間報警反抗，除瞭怕報警後被送回傢，她還覺得，“在我知道反抗可能沒有獲勝機會的時候，反抗是一件自取其辱的事情。”

夏凱旋曾嘗試過反抗。兒時，父母所開的溜冰場，有一位時常到傢裡照護他們的長工。一次，長工將原屬於她的東西，分給瞭妹妹。

“我又說不出話，又罵不出他偏心，就拿著一個本子，寫瞭個大大的偏心給他。”結局是，長工一把拿起本子，在她面前撕成瞭碎片。

大學期間，賺錢謀生的日子裡，她去男鞋店賣皮鞋、去酒店打掃衛生、做過校門口奶茶店的服務員，最終接觸到coser（角色扮演）與直播。

微博截圖 | 夏凱旋做Coser的照片

2019年，畢業後，在與虎牙簽約期間，因收不到工資，她轉戰抖音直播。期間，她接到瞭一條內衣廣告，“在大傢驚嘆於我身材之好、一聲聲贊美聲中迷失瞭自我，轉型成為身材博主。”那是夏凱旋少有的感受到快樂的時間，“又能打遊戲、又能吹牛逼，還有人找我拍電影和廣告。”

快樂的日子沒過多久。2021年2月，因戀愛糾紛，談瞭一個月的前男友在持續半年的威脅後，將她的隱私照片與視頻泄露在外網。

這一年，離傢後的夏凱旋第一次遭受如此猛烈的惡意的沖擊。她秀身材的照片和被泄露的視頻一起，被人做成合集，以資源包的形式售賣牟利。叫賣和羞辱的聲音，遍佈在她每一條微博的評論區。

年底，她再次跌入經濟的谷底。2021年12月，因在外站直播，她被虎牙起訴，被仲裁委員會判決賠付512.6萬元。夏凱旋拿不出這麼多錢，成為瞭被執行人。她被限制高消費，不能坐飛機，不能應聘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員工等，銀行賬戶也被凍結。

面對質疑，她最初選擇正面回擊。

有人指責她私生活混亂，她回答：“我就是喜歡網戀”，以及“對男女之事還是做不到羞恥”。被曝光隱私視頻後，她坦言：“受害者不應該遭受嘲笑調侃，也不應該隻剩下海這條路。”

有人罵她“賣肉”“福利姬”，她否定自己靠此盈利、聲稱從未開通外網賬號，並說：“我認為我這是炫耀身材，你認為越線瞭，那就是你對。”“為瞭大胸，我吃藥打針鍛煉，為瞭細腰，我每天兩三千個呼啦圈，為瞭屁股，每天深蹲，控制飲食、堅持鍛煉才有這副模樣。你們是怎麼回事？不鼓勵我誇獎我，還覺得我有問題。”

一年後，隨著名氣越來越大，質疑她的人越來越多，她逐漸開始攻擊自己。在自曝豐胸過程的博文最後，她會加上一句，“ 我是因為媚男，靠身材吃飯，養成瞭畸形的審美，這是不對的，不提倡大傢學習。”2022年12月15日，她發佈一則視頻，再次強調女性們不要向自己學習：“吃身材紅利，會帶來懲罰。花團錦簇的表面之下，是看不見的未來。”

2022年5月4日，她發佈瞭一則隆重的道歉視頻：“實在很抱歉，我區分不瞭擦邊、性感、色情、秀身材的區別，主要是傢人沒教過，學校沒教過，畢業就做瞭直播，工會更沒教這個。給大傢這麼多不好的觀感。真的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大傢。”

這兩年，夏凱旋輾轉於各大漫展之間，卻被屢次舉報、驅逐。2023年2月4日，在被徐州漫展驅逐之後，她在微博上發佈遺書：“一張卡紙立著，不用誰動手，它自己就會倒。我就好像這張卡紙，發現盡頭無路可走，原來是自己不自量力 。”

“我是一個沒有後路的人。當時為什麼想自殺？是因為我已經看不見任何希望瞭。我很害怕回到我過去的樣子。”回憶起今年2月發佈的遺書，夏凱旋說。

走出自殺的陰影，猶如走出曾經的傢庭。今年春天，夏凱旋還是決定先活下去。

選擇攤煎餅作為出路的思考過程，是這樣的：

打工？“老板不會願意請我這種名聲不好的人。而且我也不想打工，想自己當老板。”繼續做漫展嘉賓？“有種言論說，如果我這樣的人過上好日子，是對努力的人最好的羞辱。對我來說，最好的日子就是做漫展嘉賓。那我就不去瞭，希望他們能喜歡我。何況做公眾人物，我的影響也不好。”

結婚？“我不想去嫁人生子。我不想我的傢是為另外一個人而存在。成為一個人的附庸，是一件好痛苦的事情。我以前就是在做這些事情：討好男性獲得生存。”

一個深夜，她突然想到很火的擺攤視頻。夏凱旋的腦中出現瞭自己攤煎餅的場景。“我以前以討好他人為目標，以後能不能以攤好每個圓作為目標？”想到這裡，她笑出瞭聲：“好好幹，說不定以後我能開傢店。名字我都想好瞭，就叫煎餅狗子！”

2023年2月20日，遺書發佈15天後，有網友拍到身著便裝的狗頭蘿莉，在一傢煎餅攤前學習攤餅。和現在人們看見的場景不同，剛開始學習的夏凱旋，明顯不太熟練：面糊顫顫悠悠地從鐵勺中抖落，推子磕磕巴巴地轉瞭17圈，上下左右刷來刷去，才勉強攤出一個圓。

決定學習攤煎餅後的夏凱旋，去瞭餐飲店裡上夜班。她與一隻老鼠日夜做伴，由於上班職責所限，“進貨、熬醬”這些技能，她都沒有學到。半個月後，她辭瞭職，決定去山東系統地學習做煎餅。學成後，她發佈瞭那張結業證書。

5月10日，“煎餅狗子”在廣州開攤的第一天，夏凱旋站瞭六個小時，攤瞭一百多張餅。面糊勻稱地倒入鍋中，木頭推子轉上三圈，她就能攤出一個完美的圓。

這天，她在微博上公佈瞭這天的賬本：收入1332元，除去100元攤位費、200元房租、每張餅的成本3.5元、配料成本100元，她一共盈利瞭約400塊錢。這晚收攤時，夏凱旋發現自己的手抽瞭筋，右手的手指僵直，無法彎曲。

5月29日，廣州40度的天氣裡，夏凱旋在300度的煎餅爐前站瞭四個半小時後，開始耳鳴、頭暈、想吐。那天，她攤瞭70個餅，罕見地提早收瞭攤，回傢喝瞭一瓶藿香正氣水。

然而，第二天晚上19點，她再次出現在攤前，笑容明媚，妝容精致。

6月11日，狗頭蘿莉在微博發佈瞭擺攤的月報：開攤來的32天，她出攤瞭31天。5.4萬的營業額減去5萬的生活成本及支出，還剩下4千元。

這個月，她還花費瞭二萬六千元，從二手交易平臺購入瞭一輛多啦A夢主題的面包車。藍白相間的車身，配色明亮，方向盤的四周，佈滿可愛的叮當貓貼紙。夏凱旋給它起名為“小叮當”。幾天後，她駕駛“小叮當”，來到瞭南京。這是她巡回擺攤的第二站。

後來，人們開始很容易在互聯網上刷到“狗頭蘿莉退圈攤煎餅”的視頻。“一晚上站7個小時不休息”“始終保持甜美笑容”“煎餅量大還便宜”“不直播，不帶貨，隻攤餅”“是不是換瞭種方式炒作？”不同音色的解說，反復敘說著狗頭蘿莉的故事。

人們看到，與曾經熟知的狗頭蘿莉不同的形象。無數雙眼睛圍攏過來，追蹤起這位“前網黃”的動向。

03

將惡意控制到20%

沿著狗頭蘿莉擺攤的軌跡，不同城市的人們獻上鮮花、信件與贊美。凝視、舉報與驅逐，也如影隨形地追上瞭她。

5月19日的廣州，一位穿著靚麗的女生佩戴著耳麥，錄著視頻，來到狗頭蘿莉的攤位，對準鍋邊面糊烤熟後掉落的餅渣，“她的攤位不衛生，很臟。”女生在視頻裡說。

在回應視頻裡，夏凱旋現場拿起一塊餅渣，放進嘴裡。“不是衛生問題，每天都有打掃衛生的。”她表情嚴肅，一字一頓地說。

5月27日，一位男士排瞭兩個多小時的隊，面對笑容滿面的夏凱旋，用鼻孔對著她，說瞭一聲“切”。6月10日，有人掰斷瞭她的招牌。

7月，在“煎餅狗子”的第二站南京，夏凱旋接連收到瞭三起舉報。第一次，有人舉報她沒有攤販證。於是，她準備材料，申請到瞭000001號食品攤販公示卡：是她擺攤所在區域的第一張。第二次，夏凱旋被舉報沒有健康證。於是她抽瞭血，補辦瞭健康證。

最後一次，她被舉報傷風敗俗，穿著“女性曲線暴露”。那天，夏凱旋穿著暗紅色的貼身旗袍，裸露的皮膚並不算多。

7月5日，夏凱旋決定離開南京。她發瞭兩次長微博進行自證。

有人問她，為什麼屢上熱搜，炒作自己？她解釋，熱搜不是買的，即便炒作也不能幫她盈利，“我就算把竹蜻蜓掄飛瞭，不休息，連幹10個小時，也隻能賣一百八到兩百張餅。”

有人說三次舉報，一定是劇本。她解釋：“為瞭那張攤販證，一天內連續挨瞭三個會議的罵，從二樓罵到五樓，從被舉報到積極配合，直到現在離開，都不是劇本。”

有人說，她穿這麼好看，不像是正經幹活的。她回應：“我為什麼要‘像’正經幹活的，我本來就在正經幹活啊。為什麼要用美麗來抹殺我的努力？為什麼非要我模糊美麗變得普通？”

這條自白的視頻，在她的微博收獲瞭26.7萬的點贊，成為她攤煎餅以來熱度最高的一條。“我真的好愛你”“美麗並不可恥”，聲援她的評論密密麻麻，有上萬條。

此後，為瞭避免被舉報，夏凱旋開始對自己越發嚴格。她將原本自己炒的土豆絲等配料，都改為外包，“防止有人說吃瞭我炒的東西拉肚子。”她仔細區分肉酥和肉松的區別，在招牌上寫上瞭“肉酥”。肉酥短，肉松長，防止有人說她混淆食材。

面對“炒作”“暴利”的質疑，她詳盡地公佈自己的收入和成本。

不斷自證、放棄利益、保持狀態、兢兢業業、公開透明。狗頭蘿莉所做的一切，都產生瞭效果。“從良”的故事，不斷被推向趨於完美的高潮。

隨後的兩個月，支持狗頭蘿莉的聲音，終於占據瞭她相關視頻的主流。人們不斷刷到同樣的視頻：曾經爭議頗大的網黃現在站上一整夜，七八個小時無休，以充滿活力的笑容和甜美的嗓音，招待每一個顧客，攤出又大又圓的煎餅。“要是我遇到她人生的那些事，可能已經自殺瞭。”“和孫悟空合影要20，和狗頭蘿莉合影隻需要7塊，還附贈這麼大的煎餅。”“有些人不要一直揪著人的過去不放！”

9月24日下午17點，我來到成都，夏凱旋攤餅的第五站。距離開攤還有2小時，攤前的兩支隊伍就已經截止排隊瞭。轉瞭三次彎的圍欄，龍飛鳳舞地盤在攤前，如果想要排在隊首，在19點第一個吃上煎餅，大概下午一兩點就得來。

“煎餅狗子”對門的煎餅攤，已因為她的來到，連續加班瞭三天。“這幾天，我們每天的工作量是之前的1.5倍。”隔壁攤師傅被沒排上的人們選做備胎，疲憊的語氣中難掩欣喜。

19點10分，狗頭蘿莉出現瞭，笑容奪目，就像女明星。她穿著貼身的藍色掛脖旗袍，淡橘色薄紗外套。衣襟上有四顆珍珠。人群中爆出歡呼。孩子們坐在大人肩膀上，伸長脖子張望。街邊路過的大爺大媽，也層層圍攏過來。上百部手機、相機，從人群中舉起，從肩膀與腦袋的夾縫中將她対攏。

“在哪裡看直播？”一位阿姨用四川話詢問身邊的人。“她自己沒得直播。”一位年輕人回復道。“那有幾個手機可以看她？”阿姨追問。“有好多個粉絲，就有好多個手機！”年輕人笑著答道。

圖 | 向“狗頭蘿莉”舉起的手機

在等待面糊成形的幾分鐘內，許多女性與她分享自己的遭遇。有人說：“我曾經經歷過不好的事，我也想成為跟你一樣自信、強大的大姐姐。”還有人說：“我曾經患過抑鬱癥，是你給瞭我力量。”這些對話也感染著身邊的人。一位幫忙的粉絲說，她有天在攤前哭瞭12次。

收攤時，夏凱旋有時會發佈照片，展現自己臉上層層疊疊的印記：這是女生們親吻她的臉頰，留下的唇印。

從19點開始，到收攤的凌晨2點，夏凱旋攤瞭近150張煎餅，手中的木頭推子轉瞭超450圈。她實實在在地站瞭7個小時。沒上過廁所，沒坐下來過，也沒有吃飯，桌上粉絲送的奶茶隻喝瞭一口。

這看起來像是一種自虐式的工作。在洛陽擺攤的一天，她站瞭10個小時，同樣沒有上廁所，也沒有坐下來過。

“為什麼一定要讓大傢覺得你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我問。

“因為隻有這樣，大傢才不會討厭我。”夏凱旋篤定地說。“徒勞地說自己沒有錯，是不會有人信的，隻有通過自虐，別人才能相信一點：你看她都這樣瞭，她還能說什麼謊？”

“人的喜歡，是有力量的。”她想到瞭自己的童年。剛到廣東和父母同住的時候，夏凱旋皮膚黑，性格內向。而妹妹皮膚白皙，最會說好聽的話，也得到瞭更多偏愛。

弟弟出生後，對比更加明顯，“他從小就知道，姐姐們是為瞭他而活的。”在回憶中，一次，弟弟用螺絲刀拆壞瞭傢裡的電視機。母親一回傢，就將房間裡寫作業的兩個女孩叫瞭出來，打瞭她們一頓，責怪她們沒有看好弟弟。

“隻要一個人獲得更多的喜歡，那麼她就會活得更輕松一點。”離傢後，這成瞭夏凱旋的生存信念，也成瞭她不斷自證清白的動機來源。

“我想成為能給別人帶來快樂的人。”9月28日凌晨1點，在為“煎餅狗子”打工3天後，夏凱旋告訴我，自己一直以來的目標。“現在因為我的到來而開心的人，有十分之六，但有十分之四的人不喜歡我。”她歪頭思索，得出結論：“我希望（因為我開心的人）起碼得有，百分之八十。”

最近，她幾乎已經實現瞭“將惡意控制到20%”的KPI。10月7日，她在抖音發佈的一條15秒的視頻，輕易獲得瞭五六萬點贊，兩千多條評論中，惡評不到二十條。

圖 | 夏凱旋在攤位上陳列收到的禮物

然而，善意的積累，需要持續的努力。坍塌卻隻需要一瞬間。

最近，她被貼上“性騷擾幫兇”的標簽。在她攤位打工的女孩，公開講述瞭被同攤位的男生南嶼性騷擾的故事。在這件事中，夏凱旋的角色有些爭議，她鼓勵女孩報警，但因為性騷擾證據不足，當南嶼被釋放後，她並沒有應女孩的要求徹底驅逐南嶼。

女生將這件事發在網絡，三天後，夏凱旋宣佈開除南嶼。“我隻是一條利男教育下出生的毛毛蟲，我會努力破繭成蝶。”她在回應裡說。

一個無法忽略的事實是，在無限的期許面前，人永遠不可能徹底自證清白。而當“無法自證”的理論與“必須自證”的信念相沖突，其間的張力，便構成瞭一幕永恒的戲劇。

9月27日這天，一共有三波人到攤位鬧事。下午排隊時，一個男人等得不耐煩，爭執之後，扯掉瞭南嶼的6縷頭發。午夜，是那個圓肚子的、質疑她“博流量”的男人。最後，收攤後的凌晨2點，來瞭五個醉酒的男人，罵她炒作。一陣爭吵後，他們和南嶼扭打在一起，鮮血染上瞭黑白的桌佈。

“我想捅死我自己。”9月28日，回憶起昨日煎餅攤上反復傳來的質疑之聲，夏凱旋低沉起來，停下瞭手上的動作。長方形的餐桌上，月餅的材料鋪得滿滿當當。18小時後的夜晚，就是夏凱旋與粉絲約定的“中秋之夜”。她正在趕制冰皮月餅。

“我覺得隻有通過傷害自己，大傢才不會覺得是我的錯。”她接著說。

夏凱旋離開傢10年瞭。這些年裡，她隻回過一次傢。大二時，因為發小結婚，她回到老傢，與父母一起吃瞭一頓飯。父親喝多瞭酒，臉紅紅的，在很多人面前，對20歲的夏凱旋說：你越長越漂亮瞭。伸手就想摸她的臉。而在一旁的母親，隻問瞭一句：為什麼出去這麼多年，不往傢裡打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