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瘋批章子怡

其實今天我原本要寫的文章是楊紫那部《承歡記》，但因為有點事出瞭趟門，回來已經一點多，我還剩一點尾沒收，不想隨便應付。所以換到瞭明天發，再者，我這兩天翻看微博，覺得現在的很多影視劇的確沒什麼勁兒，然後就有點懷念當年在電影裡很瘋批的章子怡。

所以把這篇關於《臥虎藏龍》的影評分享給大傢。

《臥虎藏龍》當年上映的時候，我還實在是太小，根本看不懂這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

隻覺得，哇，大人喜歡的東西都是這麼無聊至極的嗎？

一直到今年，我終於重新找出這部電影看瞭。因為自覺心境上已經進入中年，大概率可以在看完後，對著那句“李安的電影隻拍給中年人看”，頻頻點頭。

然而看完後，我又覺得，《臥虎藏龍》還是有少年氣，這是一部中年人才會懂的電影，但是它是拍給不那麼純粹的中年人看的。

我在看《臥虎藏龍》的整個過程中，都覺得，李安人生裡相當大一部分的東西，永遠留在瞭他的少年時期，形成瞭一個真空層，他用世俗的一面去生活，但要在電影裡不斷復刻、描摹真空層裡那些你說是“氣”也好，你說是“回憶”也好的東西。

我會覺得“氣”這個詞可能更準確。

《臥虎藏龍》裡，就有一種橫沖直撞的“氣”。它聚集在玉嬌龍的身上，無法被玉嬌龍很好地消解。

於是整部電影我們都能看到，章子怡飾演的玉嬌龍，像是一個炸藥桶一樣，走哪炸哪。好像誰都礙她事，好像誰都對她不起，她有情，但是這種情剛冒個頭，就要被她用各種各樣的理由給趕走，她有不忍，但是好像被她滿腔的怒氣一沖，也不剩多少。

於是我們看到一個非常矛盾，處處不討喜的章子怡。

江湖上形容她，用的語言是——太不講禮貌。我們並無惡意，她卻出口傷人，出手也傷人。

其實不僅傷那些她覺得是來挑釁她的人。

李慕白和俞秀蓮是一直保護著她的，她和別人打架，還要連帶著貶損一下這兩人，甚至連李慕白已經死去的師父，玉嬌龍也要羞辱一下。

開口閉口說天下人都是她的手下敗將。

看著極其放肆，但是玉嬌龍不快樂。

電影裡有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是玉嬌龍去飯館吃飯，點瞭一桌上好的菜之後，她摸瞭摸自己的錢袋，裡面，已經沒有多少錢瞭。

原來，她以為的縱橫江湖，是需要花錢的，是需要那些她曾經最嫌棄的——世俗的東西來支撐她的。

玉嬌龍不知道該怎麼平衡這種微妙的心理，於是她跑去找俞秀蓮。

她親昵地叫俞秀蓮姐姐，我覺得那不是演的，她看不上滿清的種種規矩，她覺得玉傢充滿瞭一種憋死人的氣息，但她對江湖還是有期待的，盡管江湖的底色，在她囊中羞澀的時候，已經顯現，但她彷徨中還是把江湖當成一條她的退路的。

所以她要用江湖的方式，解決她在江湖裡遇到的困惑。這是她去找俞秀蓮幫忙的原因，她信任俞秀蓮，把她當成最有辦法的江湖人。

可當俞秀蓮告訴她，婚可以不結，父母不能扔下不管，小虎還在武當山等她，人世間種種事都可以商量著來的時候，玉嬌龍終於覺得，原來她辜負瞭父母，拼掉瞭命也要闖蕩的江湖，竟然辜負瞭她。

她到這個時候還是不相信俞秀蓮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和她講得明明白白的道理——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講信、講義，應下來的，就要做到，否則就玩不長瞭。

說白瞭，江湖講的那一套邏輯，和她們玉府講的是同一套邏輯——做人哪，都要講規矩。

但玉嬌龍理解的江湖是——到處都可以走，遇見不服氣的就打。她說書上就是這麼寫的，她覺得俞秀蓮就是這樣的人。

哪怕俞秀蓮和她說瞭無數次，她想要的那個江湖不存在。

沒錢吃飯，是玉嬌龍第一次對江湖產生質疑，原來它不是到處都可以走。

但是她仍然堅信著“不服氣就打”這一條，所以我們看到她很無理地和俞秀蓮比武，打輸瞭，也還要死倔，甚至不惜去砍傷俞秀蓮，因為不服氣啊！

把李慕白的一切行動都理解為要和她講規矩，於是還是不服氣，還是要和他打，仍然是打輸瞭，然後她繼續耍賴皮。她混不吝到，俞秀蓮的仆從說，這樣的瘋丫頭，殺瞭完事。

一直到竹林那一幕，玉嬌龍的心氣都還在——隻要還有不服氣，她的江湖就還在。

很多人說看電影的時候不理解為什麼要安排玉嬌龍和張震飾演的羅小虎之間的戲份，感覺可有可無。

其實，哪裡有什麼廢鏡頭呢？我看玉嬌龍和羅小虎在沙漠裡各種打架的時候，心裡是覺得很恣意的，會覺得這兩個人真是少年人啊，所以才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兒，才有一腔要發出去的氣。就，如果你願意細細回顧自己的青春時期，或許你也會發現一個不知道為什麼氣，但每天就是氣鼓鼓的自己。

正是因為有瞭羅小虎的存在，我們才那麼清晰地看到，玉嬌龍，她就算天賦再好，但她就是一個少女啊，一個世事在她身體裡發生裂變，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少女。

她的不服氣，她的橫沖直撞，全都是因為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運行身體裡那些裂變發生時產生的“氣”。

她和羅小虎之間的戲份，李安拍的是少年人之間的彼此懂得。

她和李慕白與俞秀蓮之間的戲份，李安拍的是成年人對少年人的悲憫。

羅小虎最常對玉嬌龍說的話是，要帶她去新疆，因為到瞭那裡，她就舒展瞭。羅小虎說不清玉嬌龍的身體裡在發生著什麼，但是同為少年人，他懂她的一切奇奇怪怪，他知道邊疆廣袤的自由，會令少年人身體裡的裂變不那麼突兀。

我想玉嬌龍正經歷著的，羅小虎也在經歷著。

所以羅小虎也一樣，一會兒要勸玉嬌龍回到父母身邊，一會兒又後悔放她離開新疆。在天性和世俗之間，兩個少年人，都正被撕扯著。

他們有太多的不安瞭。

他們之間是愛情嗎？多年後回過頭看，他們未必會這麼覺得。但那時候，兩個被撕扯的少年人互相用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完成救贖，是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瞭。

就當那是愛情吧。

玉嬌龍後來為什麼要攆羅小虎走，是因為她清醒地知道，羅小虎不再能成為她的救贖。

少女身體裡發生的裂變需要更大的能量才能承接得住瞭。

於是李安又拍瞭玉嬌龍、李慕白和俞秀蓮三人之間的故事。

但這個故事戛然而止在玉嬌龍跳崖的畫面。這真是整部電影最意味深長的一個鏡頭啊。這個鏡頭代表著玉嬌龍放下瞭她的不服氣，她不再是那個一開頭氣鼓鼓的少女，她心裡的氣，隨著李慕白的死，被潤物細無聲地消解瞭。

也隨著俞秀蓮毫無怨言地那一句“不管你對此生做什麼決定，都請真誠地對待自己”而寂滅。

少女玉嬌龍一夜長大。她忽然意識到，人，不是靠著不服氣生存下來的。她以前依賴的那個體系，因為俞秀蓮的平靜、堅韌、寬容，土崩瓦解瞭。

隨著人格的成長，她的不服氣被卸下瞭，但她還沒建立好另一種對成年人而言真正有用的體系——總是能在紛繁蕪雜裡獲得一點平靜。

縱深一躍，是少女玉嬌龍對成長的最後叩問。

它不是一種結局，而是一種象征意義——原來啊，很多成長的內核都是慘烈野蠻的，哪怕它看起來如何平靜。但從少年邁向成年的那一夜，我們的心裡都有過一個深淵。

《臥虎藏龍》裡有一句臺詞我很喜歡，出自於李慕白，他說江湖裡臥虎藏龍，人心裡何嘗不是。刀劍裡藏兇，人情裡何嘗不是？

這部電影我看到最後，最深的感慨，已經和自由無關。而是——

人世間真正危機四伏、臥虎藏龍的，是歲月，是成長。

李安的電影啊，都是拍給那些驚心動魄熬過成長的人看的。歲月臥虎藏龍，我知道你必然看見深淵，但更希望你能穿越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