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瞭?

一傢有事,全村吃席。大碗上菜,推杯換盞。

幾張飯桌就連成完整的血緣關系網,大事小事,這網都給你兜著:

“都親人兒,擱誰倆呢。”

而年輕人的生活中,“桌”旁的人越來越少。

最重要的春節也一切從簡,率先被劃掉的,就是“走親戚”

“為什麼這屆年輕人開始斷親”等詞條頻頻竄上熱搜,“斷親”已經成為這屆年輕人生活狀態的一種註解。

長輩們抱怨:“年輕人怎麼如此冷血、自私?”

年輕人回擊:“還不是因為你們爹味、多事”。

在Sir看來,兩種文化觀念的急劇沖突,是社會發展、城市化的必然結果,而“斷親”背後,也有更為漫長和沉痛的心理成因。

斷開故鄉牽系後,何處才是我們真正認定的“傢鄉”?

01

消失的親緣

曾經的鄉土中國,親緣關系決定瞭你能走多遠。

不僅工作由親戚熟人介紹,親人還承擔瞭個體的社會保險職能。

△ 《我和我的傢鄉》中,葛大爺為河北遠親的醫保各種操心

物質層面的深度綁定,讓“走親戚”這一人際互動變得舉足輕重。

而隨著經濟高速發展、計劃生育的影響,核心傢庭迅速崛起,親緣的物質鏈條愈發單薄。

城市化不僅帶來居住地分隔,更拉開一道階層差異的鴻溝。

社會關系愈發正式化與科層化,早已不需要親戚們來獲取生存資料。

△ 結果,這位河北親戚早就上瞭農村醫保

從經濟角度看,“走親戚”早已變成一項“無效社交”。

物質原因外,“斷親”更是年輕人對傳統宗法制文化觀念的不滿,是一種積累已久的“怨氣”的體現。

△ 微博上排名靠前的“斷親”原因

親戚們的第一宗罪,是“沒分寸”

回傢過年的飯桌上,最大磨難莫過於各位親戚的問東問西:

孩子考瞭多少分?一年能賺幾個錢?夫妻吵架是為啥?怎麼還是不結婚?

別談邊界和個人隱私,沒人想聽。

你的答案如何,他們也並不真正關心,要緊的是,自己得根據你的回答作出有面兒的評判

有瞭不對,那更好,可以擼袖子開始“表演”瞭。

別說你嫌棄瞭,連走神都不成,這可是來自長輩的“指導”和“教育”。

講到這裡,第二宗罪開始顯山露水,那就是“虛假”

剝開宗法等級的外衣,你會看見什麼?

答:還是宗法等級的外衣。

刻著長幼尊卑、繁瑣禮節的這幢大房子富麗堂皇、精雕細琢,好像啥都不缺。

不。

唯獨缺瞭,

年輕人的種種“叛逆”舉動的背後,傳達著這樣的信息:

成為“親戚”“小輩”的前提是,我是一個值得被尊重、被單獨看待的“人”,而不是被一群人打著“親如一傢”的旗號進行攀比和話語權爭奪的霸凌目標。

△ 《我的姐姐》中,安然被一群不願負責的親戚怒指“不孝”

從某種程度上說,成為“親人”是最容易的一件事,這是生來就綁定的血緣層級。

成為“長輩”是多麼輕易又安全啊,隻要鉆進這個殼子中去,便天然獲得瞭凌駕於小輩的宗法權力。

但另一方面,成為真正的“親人”又格外困難。

它要求你突然去接納另一個體,維系一段並非自由選擇的關系。

而那些張牙舞爪的身份扮演總會在某一刻被情感連接的匱乏所擊潰,在淒涼中獨飲“斷親”的惡果。

△ 《我的姐姐》中,安然真心認定的親人隻有弟弟、姑姑和舅舅,因為他們動瞭情感,真正“看見”瞭安然,而非身份強壓

02

何處是我新的傢

回望背後的故鄉,那裡有太多被血緣綁架的委屈。

於是我們拋下這些,邁向遠方的大城市。

心想,那裡,大概會有一個新天地。

斷親之後的社會關系,自然就由朋友來填補。

這是基於三觀、志趣的理性考量,是去除瞭評判與繁文縟節之後主動選擇的更加同頻共振的“親人”。

當我們都處於平等和尊重的位置時,愛人的能力也會回到年輕人的軀體。

2006年《武林外傳》、2009年《愛情公寓》爆火,大概在於它們打造瞭一個友情“烏托邦”

同福客棧中這群人沒有真實的血緣關系,雇傭關系也不像現代職場這麼森嚴、蒼白。

天南海北,齊聚屋簷下,江湖背後是濃濃的人情味兒。

《愛情公寓》則打造瞭一個現代都市的童話:

與朋友合租在寬敞幹凈的大公寓裡,曖昧對象敲門可見,樓下約酒每天日常。

然而,劇目是劇目,現實是現實。

都市打工人憧憬著這片“烏托邦”,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準入資格

有up主查證,愛情公寓的兩套房子均超過200平。

換算成上海楊浦區現在的房價,月租大概1w上下。

打工人們卷生卷死之後,付完房租也就不剩什麼瞭。

還有可能遇上這樣的局面:

加班到10點回到傢,累到一個指頭都動不瞭時,突然想起之前答應瞭聚會。

強撐著打開手機,發現朋友A忙項目要熬到2點。

而朋友B住在郊區、趕過來要兩小時。

你隻能放下手機,進入一個短暫的器械保養式睡眠裡。

用“友”填“親”,卻發現“卷”沒瞭“友”。

就算擁有瞭“以友為親”的烏托邦,那也隻能短暫維持。

要麼因為工作、城市的變動分居兩地,要麼一方選擇婚戀、分裂成更小的傢庭組織。

大城市的背後好似立著一個巨型渦輪,個體如浮塵,行走在極不穩定的事業與情感邊緣,稍不留神就被拋出所謂的都市精英敘事,向下漂流而去。

巨大的生存焦慮下,都市青年也無力建立新的親密關系

戀愛,比友情還“危險”得多。

當“杜絕戀愛腦,分手保平安”已成為懸掛頭頂的十字箴言。

你開始感嘆,學生時代對未來的構想太過幼稚。

當時的你,策劃著幾年後的婚禮是中式還是西式,並把那些情感淡薄的親戚們劃掉,想著隻請幾桌關系最好的朋友。

結果呢,工作至今,友人不過寥寥,你也幹脆打消瞭結婚的念頭。

人不能填補的情感缺口,還有動物植物,甚至土地本身來填。

△ 電影《租賃貓》

於是出現瞭這樣的矛盾景象:

人們靠著《種地吧》和《隱入塵煙》裡營造的鄉村浪漫圖景獲得治愈與回歸,卻急不可耐地脫去真實故鄉的韁繩。

人們迷戀原初自然的土地,卻無力再去關心這片土地上曾有血脈聯系的“人”。

去除瞭血緣的束縛,為什麼還是沒能自由?

靠著理性去規劃,為什麼還是過不好一生?

究竟哪個環節出瞭問題?

父輩囑托年輕人多走親戚,說他們會成為你的未來保障。

物質與情感雙重失效之後,我們不再相信父母口中的那個未來。

但自己想創造的這個未來,又被現實碾成粉末。

斷絕的,是親緣;思念的,是大地;

恐懼的,是他人;喪失的,是故鄉。

03

對“故鄉”的重新發現

斷親後,最後留在我們體內的情感是什麼?

是愛?是恨?還是累?

但很多案例回答瞭。

最後,其實是“空”

瑞典電影大師伯格曼在《野草莓》中描繪瞭一個“三代斷親”的傢庭。

主角老教授在冷漠刻板的傢庭環境中長大。

母親隻做好場面、不付出任何情感,傢庭的交流隻有言語譏諷、指責控制。

老教授成傢之後也用理性和冷漠應對一切,傷害著自己的周圍人。

代際相傳的無愛最終集中到教授兒子身上,他用這樣一段話拒絕自己孩子的出生:

你為什麼會妄圖

我們的下一代能創造更好的未來?

我在一個父母無愛的環境中長大

從沒有人關心過我

我不願我的孩子要被帶來這樣的世界

隻要我多承擔一天對孩子的責任

我就是多受一天罪

人們都因各自的需要而生活

你的需要是生,是創造生命

而我的需要是死,是永不超生

在老教授即將授封終生成就的那天,兒子這句“永不超生”判決瞭他真實的人生一一一個無愛又孤獨的失敗者。

為什麼Sir要講這個發生在50年代瑞典的故事?

因為“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斷開所有多餘的牽系之後,迎接著我們的究竟是自由,還是空無一切的孤獨?

斷親斷到最後,斷絕的,是我們自己。

失去的,是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不過結局,在老教授坦白他需要情感的現狀後。

在夢中,他看到瞭河對岸的故鄉。

野草莓原野上,怡然垂釣、和諧共處的父母親,在召喚著自己加入。

也有人說,斷親,是“認親”的冷靜期。

是給僵硬壓抑的傢庭關系按下暫停鍵,並非永久的斷絕和棄置,我們還是會重新踏上“認親”的和解之途

或把恩怨放一旁,進行純粹的理性對話;

或以情感、站在對方角度重新認識,而不是無止盡地抱怨與責任歸因……

有些人說,隻要年輕人“長大”瞭、為人父母瞭,自然就“好”瞭,就能融入“中國式關系”中瞭。

Sir想說的是,沒有那麼輕易。

維系和尊重這門基礎課,誰都需要從頭學起。

而這種努力也必須是雙向的。

畢竟綿延幾十年的廢墟重建,是一個大工程。

在遠離的道路上重新發現自己的“傢”,這是比徹底斷絕或完全融入要更痛、更難也更瞭不起的一次成長。

時代裂縫中的這代人,正用一生在名為“父”的巨型紀念碑下、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不要恐懼這“空”,也不要害怕去建立。

另一位電影大師費裡尼在自傳中講。

他做過一個夢,夢見他的傢是一個大房子,自己是其中一個房間的旅客,而父母是他隔壁的鄰居。

這個夢指向他的原生傢庭關系:不過是一個寄居的房客。

但他蒼白嗎?

費裡尼仍有電影,仍有數不盡的夢。

更重要的是,他的空房間最終迎來瞭一個旅伴。

費裡尼用影像記錄著這段自發建立的、刻骨銘心的關系。

他的鏡頭對準妻子茱莉艾塔·瑪西娜的臉孔——

妓女卡比利亞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她穿過馬戲團歡樂的人群。

夜那麼長,她還是選擇笑中帶淚地,走在這條大路上。

△ 電影《卡比利亞之夜》最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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