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王慧玲火瞭。

因為發佈的一系列關註「基層女性」生存境況的視頻,她以基層出生的「女性主義博主」這一身份出現在大眾視線。

人們都知道瞭她前半生的故事:

出生在安徽大別山,16歲去合肥讀中專;

19歲獨自到上海打拼,賣過襪子,當過服務員;

22歲遇到很糟糕的感情,關系以男方動手打瞭她告終;

24歲時,因為血小板減少性紫癜發病,被下病危通知單……

她抱著「求生」的意志,想擺脫出生的限制。

學習日語、英語、畫畫,一刻不停地提升自己,隻思考眼前的處境,「像蚯蚓一樣一節一節向前爬」,才終於沖破晦暗的生活,結識心靈相通的伴侶,在41歲去英國重啟人生……

3年前的那次走紅,無疑是王慧玲跌宕人生的又一個分水嶺。

成為女性主義博主後,她的生活發生瞭什麼改變?她的聲音和表達是怎樣隔著網線跟屏幕另一端的人共振的?

而撕下博主標簽,41歲的王慧玲對自己生活的觀照、洞察、撕扯和她的下一站又是怎樣的?

帶著好奇,我們撥通瞭慧玲的電話。

她正在英國,為即將開啟的房車旅行和新書宣傳忙碌,說話時依然充滿激情。

但和3年前不同的是,多瞭一絲平和。

點擊視頻🔓和「王慧玲」連線

私信

3年前,我嘗試發佈視頻時,沒有想到自己會火,也沒想到走紅之後會遭受如此多的「威脅」。

要是你能看到我的社交賬號後臺,會發現威脅說要「砍我」的大有人在。

包括被人肉,被掛地址、身份證,這些事在我身上同樣真實發生瞭。

我在互聯網上是沒有隱私的。

慧玲後臺收到的辱罵

但「危險是真實的,恐懼是想象的」。

他們掛我的動機是想嚇唬我,讓我害怕,知難而退。我在網上發言這3年,給我打電話的就兩個人,而且溝通下來,會發現他好像有某種精神方面的疾病。

所以我沒有過度擔憂恐懼,隻是出門時會更警覺一些,隨身帶一些防身器具,也不去人多的地方。

平時該說的東西照樣說,因為給我發私信的人始終很多。

慧玲收到的私信

發私信的人大部分是女孩嘛。

有時我就很可惜——

她們大多數人的問題,都是原生傢庭、父母、情感、婚姻造成的困擾,都不是自己人生自發的問題。

就好像她們還沒有正式開啟自己的人生,沒有正兒八經走上社會,為自己努力,為自己打造。

所以我很喜歡看到「為自己人生行動」的故事。

比如之前有個姑娘被一段有毒的兩性關系困擾很久,我給瞭她一些建議,她就去澳大利亞留學瞭,兩個月之後來和我報喜,說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就非常開心。

還有一個女孩之前的生活也很糟糕,看瞭我的視頻後,就去擺地攤賣火腿腸瞭,做得挺好也挺開心,每天給我發截圖說今天賣瞭多久,收益如何。

現在已經開瞭自己的小店。

慧玲在微博分享的故事

關註我的絕大部分人,看完視頻也很難邁出行動的第一步。

所以這些真正做出行動,生活得到改善的故事,就讓我特別開心。

因為這意味著——

我對著視頻叨叨是有意義的。

有人會聽見並且前進,讓自己生活變得更好。

但我會隨時提醒自己,界限很重要。

不要有拯救別人的心態,這種「拯救欲」隱藏著一種權力關系:把自己的位置置於別人之上。

這並不健康。

我隻是把自己的經驗和經歷,分享出來,告訴大傢人生是有其它選項的。

你看到瞭,你可以去剖析一下現在的生活,未來去實踐一下。

一名基層女性的蛻變

有時,我也會收到一些比較「出人意料」的私信。

當年我選擇在抖音發視頻,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微博上很多女孩子知道的東西已經很多瞭,不用我說大傢都很清醒。

在相對下沉的平臺,把經驗分享給村裡的村花、翠姑可能更合適。

結果上瞭微博之後,我發現杭州高校的副教授也會來問和「翠姑」們類似的問題。

前段時間,我還收到麻省理工在讀博士的私信。

我當時和Peter開玩笑說「這可能是發私信的人裡學歷最高的瞭」。

她的困擾是父母對她的控制欲,讓她沒辦法活在當下。

自我感受被隔離,而且沒有任何的時間去修復。人就隻能活在過去的恐懼,和對未來的不確定中。

「當下」就會充滿恐慌、搖擺不定,無法投入眼前的生活,去享受快樂,就像《怒嗆人生》裡的黃阿麗。

《怒嗆人生》

中國或者亞裔傢庭的孩子,是在控制中長大的,是沒有被接納過的。

「我愛你」需要條件,你要取得成就、做出事業來不斷證明自己,或者順從父母的要求,才能得到愛。

這種「控制」對人的影響是終生且無差別的,無論是村裡的翠花還是麻省的博士都無法逃脫。

有時她們需要的可能隻是有人對自己說一句:I see your life。

《怒嗆人生》

男性也逃不掉。

我之前對微博上一個男生的私信印象深刻,他當時給我發消息的時候,坐在地下車庫的車裡哭。

他是很典型的「爹寶男」。

因為是獨生子,所以父母給他一直灌輸的思想是「你聽話、你聽話,聽話以後傢裡的東西都是你的」

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就被培養得依賴性特別強。

他今年大概32、33歲,一直跟著父親做生意,免費幹活,從來沒有獨立生活過。

父親掌握著傢裡的財政,也安排瞭他的婚姻。

他和妻子生瞭兩個小孩,但在生活中,夫妻沒有任何交流。可想而知那種孤獨感有多強烈,他想掙脫出來非常非常難。

當然,妻子和小孩也是這場教育悲劇的犧牲品。

《都挺好》

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沒辦法去決定父母養育自己的方式,隻能像白紙一樣任人圖畫。

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就像歪脖子樹一樣很難掰正瞭。

所以在精神上和傢庭解綁,是每個東亞小孩都要完成的課題。

隻有把父母的光環打掉,突破這層親子間的「權力關系」,內在的小孩才會真正地成長起來。

浪潮

最開始,我對「女性主義」的理論知識一無所知。

我的女性意識,完全是在自己的生活和成長過程中建立起來的。

我能透過自己的眼睛,觀察到媽媽、村裡的阿姨、姐姐的生活,還有她們在婚姻中的種種遭遇。

這3年,經常有姐妹說我的觀點和某些女性學者的觀點很像,我才開始去讀上野老師她們的書。

讀完之後,感覺過去零零散散的想法,終於有瞭框架。之前我隻知道表象,現在才越來越明白背後的邏輯是怎樣的。

上野老師有一句話對我影響很大:女性主義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世界

《上野千鶴子的最後一課》Ephe譯

我過去有過「慕強」的階段。

因為自己在社會當中處於相對弱勢的位置,面臨著生存的挑戰和死亡風險,像一隻剛出生的小動物一樣,自然而然就會想變強。

但現在的想法就是——

鼓勵每個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發揮才能,但不要成為人上人去傾軋別人,掠奪資源。

這兩個概念一個是自我實現,一個是叢林法則。

向前走需要依賴的是想要成長的力量,允許自己偶爾「示弱」。

而不是被恐懼驅動,即便不幸福也要逞強,不讓任何人幫忙,甚至把拳頭揮向更弱的群體。

再強的人都會有老去的一天,成為「弱肉強食」的捍衛者,是在給未來的自己挖坑。

《上野千鶴子的最後一課》Ephe譯

我現在也很警惕互聯網上蔓延在女性內部的「恐弱」。

很多時候看到一些女生被罵「婚驢」,我很不舒服。

婚姻會讓女性陷入弱勢,女性是婚姻制度下被剝奪的客體,這是事實。

但把女性群體中的一部分分化出來,攻擊辱罵其中的個體,來發泄自己對整個制度的不滿,這完全是父權制幹的事,我非常非常反對。

我們可以做的是立警示牌,告訴大傢婚姻制度的真相,成為妻子、媽媽的風險。

我在網上沖浪時,會刷到從貧困地區出來的女孩,接受瞭高等教育,有更好的發展機會,但還是選擇做主婦的新聞。

這非常不明智。

《舍得-智慧人物》

西方少部分發達國傢有不少全職主婦,但她們是有選擇的——

回歸傢庭後,有對應的社會福利保障;

離婚後,能得到足夠的賠償和合理判決;

生育後,想要繼續工作,社會可以提供足夠的資源……

加上社會包容度夠高,結婚不結婚,生育不生育都可以,每條路都走得通。

但我們沒有實現這種環境,我們沒有全職主婦隻有傢庭保姆,社會沒有提供更多選項。

你可以反問一下自己,真的可以不結婚、不生孩子且不承受任何阻力嗎?像上野老師說「不糊弄自己」,你真的有嗎?

當你隻有一條路可走時,你告訴我這是選擇的自由,那不好意思,這就是「向下的自由」。

《第二次擁抱》

其實這類討論我也在其它平臺說過不少次,但要彌合圍繞「女性主義」的種種分歧是不可能的。

而且分歧不見得是壞事,有聲量、有討論總比一點水花都沒有好太多。

所以我在看待這些議題時,也平和、溫柔瞭很多。

而且這3年來,我對自己更加確定瞭,因為想法和知識結構豐富瞭一些,大傢的討論很多時候也是對我的啟發。

加上我發現那些對我的無端攻擊,例如說我搞性別對立之類的大帽子,也沒有把我打倒。

就感覺「惡言不過如此」,突然就坦然瞭。

很有意思的是,我出國之後,在這邊刷Tiktok,感覺裡面的用戶和評論區像國內的抖音直接平移過來一樣。

隻不過她們是用英文講話,說傢庭如何把自己當保姆,然後評論區共情的、罵的同樣很多。

全世界的女性都是命運共同體。

畢竟我跑瞭十萬八千裡,面對的還是父權制。

藍圖

細想一下,我對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構建過任何藍圖。不覺得到一定歲數瞭,就得結婚生子、買車買房。

年輕時焦慮過,但那不是被社會時鐘追趕的焦慮。

就是掙的錢太少,生活不夠好的焦慮。隻想多掙一點錢,改善自己的生存環境。

人很容易沉浸在對未來的不確定當中,但未來也是要一步一個腳印向前推進的。

過好當下,解決眼前的問題,至於未來流動到什麼地方,就抱著開放的心態去看待,像水一樣生活。

短短的一生是要用來體驗的。

所以,我所有的行為都是在追求「活得自在,身心自由」。

而不是規劃一張清單,一條條列什麼時候要完成什麼事,沒有的。

當博主也好、寫書也好、出國也好,都是看我當下的心情和狀態,自然而然地展開。

慧玲和她的第一本書《基層女性》

選擇丁克也是這樣。

剛結婚時,我和Peter考慮過生孩子,還跑去體檢瞭。

之後開始創業,變得很忙,生活越過越好。兩個人就足夠開心瞭,最後決定不生小孩。

很多人覺得我一旦結婚瞭就要生孩子,其實這是不合邏輯的。

生孩子根本不應該是婚姻中的必選項,不應該是一個硬性任務。生孩子是需要理由的,不生孩子才不需要理由。

因為養育一個新生命意味著很多責任。

在「丁克伴侶」中,有時我會看到一個讓人挺困惑的討論是「婚前丁克,婚後老公反悔」怎麼辦?

反悔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在兩性關系中,「反悔」的事情沒少發生,後悔結婚想要離婚,後悔生瞭三個孩子,這些事還少嗎?

重點是對方反悔之後,你要清楚地知道,你的初衷、你的決定有沒有改變。

如果沒有,你是可以和對方分開的。

女人是可以為自己做決定的,不是為瞭老公就隨便改變的。

假如說Peter反悔,我不會改變自己來維系關系,這種很沒有自尊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而且一個人如果想要和你在一起,就算你沒有子宮都會和你在一起。

玲玲Peter和四隻貓的「全傢福」

至於父母現在接不接受「丁克」這件事,可能過去我還是會在意或者試圖達成共識,但現在不會瞭,因為他們永遠不可能接受。

能改變的隻有「我能不能接受父母不接受」這件事情。

而且中國父母很多是這種,他們對你的尊重取決於你的經濟能力,經濟能力夠強,他們就很難再幹預。

另外我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想尋求他們的認可、迎合他們的期待瞭。

所以他們對我的控制欲求都是打在棉花上。

其實很多時候,解除詛咒和痛苦的鑰匙都在我們自己身上。

慧玲和媽媽在爬山

現在我跟父母的關系比過去舒服瞭很多,有時候和我媽聊天,能聊三四十分鐘,之前可能1分鐘都說不到。

因為我對她沒有期待和要求瞭,蛻去光環之後,我反而可以跳脫出來去關心和關懷她。

不是女兒對母親的職責,而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共情。

作為一個女人,她的一生在某些方面是徹頭徹尾的悲劇。現在我有能力瞭,讓她過得更好一點,是我對一個時代悲劇下的女性可以做的。

出發到英國那天,和傢人告別的時候我哭瞭。但我很清楚這種情緒更多是離別的環境引發的本能,並不是剝離傢庭的疼痛。

因為現在的我,不會再被任何人牽絆瞭。

進化

英國大農村的生活和國內很不同。

剛開始覺得新鮮,因為這邊的人看病和養老有社會保障,所以即便沒太多錢,也不太會去工作。每天都在遛狗、曬太陽,和上海「卷」的氛圍形成瞭鮮明的對比。

我和Peter天天就挖野韭菜,逛墓園。

慧玲和Peter即將開始房車旅行

但很快,我就經歷瞭一陣情緒低潮。就像狂歡結束後,一個人坐在不開燈的客廳一樣失落。

在30多歲的時候,面臨這種狀況,我可能會很生氣、很鬱悶,會向身邊的人泄憤。

但現在不會瞭,因為我對自己的感知能力更強瞭。會對自己耐心一點,情緒沒有好壞,情緒隻是情緒,調整好狀態,低潮很快就會過去。

這種對自我的調整我想是年齡的饋贈。

因為我越來越能看清社會現象背後的本質和運行邏輯。

當你對整個遊戲的代碼都瞭然於心瞭,就不再會被某個BUG所困,因為你知道如何解決。

慧玲騎行日常

比如大傢常常討論的「年齡焦慮」,其實是對生活失控的恐懼,這種恐懼和年齡不是強綁定的。

充實自己的生活,找到前進方向才是關鍵。

我今年41歲,反而自在瞭很多。

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人再盯著我的生育價值

女性在二三十歲的時候,被逼迫得更厲害,因為那是收割生育價值、性價值的「最佳年紀」。

而且父權制文化中,年齡就是權力。

你想想生活當中,20來歲的小姑娘,是不是什麼人都想給你叨叨兩句。

每個人都是這樣,20歲到30歲,從大學剛進入社會這段時間都是灰暗的。

因為你剛剛被播撒到泥土裡,是一顆非常脆弱的種子。在地底不見光的日子,人很容易慌亂,很容易被操控,做一些傷害自己的傻事。

30歲之後,你開始發芽紮根瞭,能體會到一些陽光雨露,感受一些樂趣瞭。

40歲之後,很少有人會自討沒趣地「教你做事」瞭。

因為大傢都清楚,你長成瞭大樹。

有瞭更多的人生閱歷、社會經驗,不那麼好騙瞭,不像年輕時那麼孤立無援,容易被操控瞭。

慧玲41歲生日當天發的微博

所以「40歲焦慮」「剩女」類似的概念,我覺得都是用來「卷」女性的精神桎梏,或者說是用來收割女性「性價值」的陷阱。

想讓所有女性進入到符合父權制想象的「女性規范」當中。

不要相信這些概念。

它們不過是父權制的衍生規則,這套規則已經存在瞭上千年。

如果你配合他們玩這場遊戲,就沒法逃脫「被支配的客體」詛咒。

要創造自己的遊戲。

從頭開始創造自己的敘事,建構自己的人生劇本。

如果你發現社會結構對女性的限制太多,女性沒有空間打造自己的舞臺,書寫自己的劇本,那就隻能沖破限制瞭。

慧玲打拳日常

像我們這樣的博主或者媒體在做的,其實就是喚醒。

我們站到臺前,寫書、寫文章、發動態、做視頻,都是為瞭喚醒。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最起碼我們知道應該怎麼做,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應該怎麼做。

你們應該也發現瞭,這兩年女性的話語體系比之前兩年好多瞭。

隻要一代一代女性「像蚯蚓一節一節往前拱」,總要一天會沖出裂縫。

最後想說,我的前半生一直在「戰鬥」,後半生我會「繼續戰鬥」。

我的存在一直都是離經叛道的,經常碰壁但從來沒有屈服。

我想我們對下一代年輕女性是有使命和義務的。把自己戰鬥的經驗傳授給她們,讓更多女性意識覺醒,是我們要做的事。

也是我會在《基層女性》之後,再出《基層女性生存指北》的原因。

語言的力量是強大的。

我想告訴所有還被困在容貌、年齡、婚育種種社會規訓中的普通女性,如何沖破桎梏、自我解放。

這本書近期已經在各大購書平臺上架,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

慧玲新書《基層女性生存指北》

最後我也想和一直以來堅持戰鬥的同盟們說,不需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覺得自己在進行一個壯舉。

隻是時代落在瞭我們頭上,恰好我們有更多的話語權,可以給更多女孩提供樣板,那我們就有義務傳遞炬火。

長長的路,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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