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草草

奧地利導演傑西卡·豪斯納,其整個導演職業生涯都與戛納緊密相連。

她的作品曾經四度入圍“一種關註”單元,2019年,長片《小小喬》入圍主競賽單元,2021年,受邀成為主競賽單元國際評審團成員。

今年這部《零號俱樂部》是她二度入圍主競賽,參與金棕櫚大獎的角逐。

故事發生在一所私立寄宿中學裡,新學期學校開瞭一門名叫“正念飲食”的課程,並為此聘請瞭一位名叫諾瓦克(米婭·華希科沃斯卡飾演)的新教師。

學生們一下子被這位年輕的女老師迷住瞭,她看上去篤定、溫和、充滿信念,從第一課開始就認可瞭他們關於“素食”、“環保”、“體重控制”的理念,並且宣傳一種全新的飲食方式。

按照她的要求,學生們吃起飯來,量越來越少,他們屏氣凝神,仔細咀嚼。有暴食厭食癥的艾爾莎、從事蹦床運動總是擔心自己超重的拉格納、聰明絕頂卻傢境平凡依靠獎學金的本、父母不在身邊的芭蕾少年弗雷德、一心想為瞭環保而吃素的海倫,這幾個對“正念飲食”所能達到的精神體驗尤其向往的學生,緊緊團結在諾瓦克老師周圍,積極踐行,越吃越少。

與父母鮮少有交流的弗雷德,和對自己的嬉皮士父母充滿反叛之心的拉格納,每每遇到煩心事也會和諾瓦克溝通,漸漸地他們在心理上也對諾瓦克越來越依賴。

他們的傢長慢慢發現瞭孩子的情況不對勁,卻無能為力。總是偷偷催吐、追求極致身材的伊爾莎,不再滿足於正念飲食,她從諾瓦克老師那裡得知瞭“零號俱樂部”——傳說中一幫篤信不吃飯也能活的極端分子。

伊爾莎決定和朋友們一起邁出那最後一步,為瞭地球、為瞭反對食品工業對欲望的掌控,為瞭奪回自己身體的選擇權,為瞭塑造自己的“現實”和“真相”,他們開始瞭徹徹底底的絕食。

正如《小小喬》一樣,導演傑西卡·豪斯納在《零號俱樂部》中依托私立學校的環境,設定瞭一個新的迷你社會學實驗。

當傢長們把孩子更多地交給學校的時候,是誰在滿足他們在情感上的渴求?對於青春不免迷茫的少年,在何種程度上才能實現對自己精神和身體的掌控?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恐懼的少年,如何行動才能改變這個世界哪怕一絲一毫……

對於這些問題,傑西卡·豪斯納並不做主觀的回答。她投放下“正念飲食”這樣一粒概念種子,不做任何審判,靜觀發展,模擬一種執念發展到極致究竟會是何種情形。

在她冷峻克制的影像風格中,所有的人物在表面上呈現出不能更得體的禮貌和溫柔,在行為上卻進行著瘋狂的試探和實驗。

這部影片因此出現瞭暴食厭食癥患者的催吐畫面,年輕學生絕食示威的畫面,斷食後極其瘦削身體的呈現,對觀眾來說是不小的考驗。

由此,本片對風氣正盛的“輕食”“斷食”“素食”文化實現瞭嚴肅批判,並以豐富的想象帶領觀眾窺得“零號俱樂部”這個荒誕世界的一隅。

影片首映禮之後,鳳凰網娛樂在戛納的海濱大道旁采訪瞭導演傑西卡·豪斯納,聽她娓娓道來,自己是如何拍攝這部風格突出、主題挑釁的《零號俱樂部》。

——采訪實錄——

鳳凰網娛樂:我想所有人都會忍不住問這樣的問題:以想拍“邪教的誕生”為出發點,你為什麼會選擇飲食失調作為切入的問題?

傑西卡·豪斯納:是營養失調!飲食失調是一種疾病,我們電影中真正有暴食厭食癥的角色是艾爾莎。可以說諾瓦克利用艾爾莎的這個弱點,把她引誘進瞭自己的邪教。

毫無疑問,諾瓦克迷信某種瘋狂的理念,她認為,人類不吃飯也能活著,還會更健康,成為人上人,甚至拯救全世界。

這當然是非常瘋狂的理念。但是她利用各種各樣的話術,引誘這幫青少年相信瞭她的觀點。我想我們真正應該探究的問題是:這些孩子怎麼就願意心甘情願地追隨她?諾瓦克用瞭什麼樣的操縱辦法能讓這些孩子們被蒙蔽至此?加入瞭她的絕食邪教?這是這個電影探討的問題。

鳳凰網娛樂:但是在所有其他的話題中,在當下流行的、受到關註的話題中,你選擇瞭和進食相關的。

傑西卡·豪斯納:我覺得食品攝入是我們所有人文化的一部分,我們吃什麼、怎麼吃、和誰一起吃、獨食還是聚餐,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獨特的飲食文化。

而飲食文化的特性往往反映瞭其所在整個文化環境的本質。並且進食是一件如此親密的事情,食物會真正進入你的身體。

在策劃這部電影的時候,我也參考瞭很多宗教文化中的“禁食”傳統,或者被稱為“齋戒”、“斷食”,它有很多名字。

如果你精研宗教傳統,會發現宣揚“禁食”的行為遍佈人類宗教歷史,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傳統。出於宗教原因禁食的人宣稱,這是一種精神性的、靈魂性的體驗。

除瞭宗教的背景,“禁食”這一行為還有很強的政治語境。“絕食示威”在我們的政治史上屢見不鮮,是一種非常流行的非暴力不合作行為。

還是用絕食的艾爾莎來舉例。在影片臨近尾聲的時候,她的父母懇求她吃東西,她反而盛氣凌人地發表瞭一番宣言,控訴食品行業想要通過控制進食行為、塑造進食習慣來控制我們的身體,毀掉我們的地球。為瞭顯示自己的決心,她把自己的嘔吐物吃瞭下去。很顯然,這是她的政治宣言。

她的絕食不能簡單地被看成是一種青春期少女的任性,而是她的一種政治表達。

鳳凰網娛樂:艾爾莎和其他青少年也利用絕食行為和他們的父母進行某種權力遊戲…

傑西卡·豪斯納:我想不止於此。他們非常努力地希望父母可以傾聽他們的想法。我想生活在當代社會,每一個人都對青少年的這種控訴毫不陌生。

他們確實有理由、有立場控訴,大人們毀掉瞭他們的未來、他們的生活,因為我們這一輩以及前輩們的生活生產方式,當下我們面臨著嚴峻的環境污染危機。

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都被人類污染瞭。同時,資本主義也在破壞性地進一步加劇人民的分裂,人們被簡單地標簽為窮人和富人。我會覺得,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應該真的去花時間聆聽年輕一代的訴求。

鳳凰網娛樂:格蕾塔·通貝裡(Greta Thunberg)是本片的靈感來源之一嗎?

傑西卡·豪斯納:我不會說就是她這一個人。但是我覺得是像她一樣的年輕人,他們在呼籲真正的改變。因為他們的未來亟待我們做出改變。

鳳凰網娛樂:影片中,諾瓦克開的這門營養學的課程叫做“正念飲食(conscious eating)”,講求在進食的當下,專註於感受食物的味道和口感、感受自己的身體反應,集中精力、有誠意地進食。

但是如果我們討論電影的創作,可以說是一個“正念決策”的過程,因為電影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是你精心挑選、打磨。你在新聞發佈會上分享瞭一個拍攝的時候很有趣的技巧,就是用妝造、服飾、打光等技巧,讓演員不需要減肥也能看起來因為絕食而變瘦瞭。

傑西卡·豪斯納:是的,因為從我拍電影多年的經驗出發,如果你想要在大銀幕上看起來瘦瞭那麼一點點,需要大量、大量地減重。這是非常不值得、也不健康的,更有悖於我拍攝這部影片的目的。

於是我們選擇相對寬松的衣服、在化妝上研究瞭很多小技巧,讓大傢不用減重也能看起來越來越瘦。

鳳凰網娛樂:那麼影片的色譜也是這樣嗎?視覺上我總覺得這是一部非常綠的電影,綠是植物的顏色,也是素食者偏好的顏色。影片中他們的校服也是一種似黃似綠的顏色…

傑西卡·豪斯納:你認為是綠色的嗎?!是黃色。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其實關於如何確定電影的色譜,我們花瞭海量的時間討論、調色。如果你認為這部電影很綠…我想黃色是一種非常復雜的顏色。我很難找到讓我自己滿意的黃色。好吧,我承認,後來我們選的是一種帶點兒綠的黃色。

但是我們的眼睛對於顏色的接受是有參差的,因為大傢看到的顏色總是在色調上有微妙的差別。很難找到一個非常好看的黃色,而每個人眼裡的黃色也是不太一樣的。

你的感受證實瞭這一點。哇哦…我以後再也不會用黃色瞭。還是用紅色吧,紅色是比較容易達成共識的顏色。

在制作影片的時候,是我的服裝設計師譚雅向我建議瞭黃色,一種檸檬黃。因為我們覺得這是一種明亮且青春的顏色,也代表著某種脆弱和天真。

鳳凰網娛樂:你的電影中,音樂也總是讓人印象深刻。和《小小喬》一脈相承,你選擇瞭一些具有異域風格的鼓點,和阿卡貝拉和聲。我總覺得你想盡量使用不太被過度處理過的聲音……

傑西卡·豪斯納:音樂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一直希望音樂在電影中有自己的角色。就像鏡頭語言一樣,運鏡可以是一件非常獨立的事情,當然它還是要服務於敘事。但是如何取景選景,可以說為每場戲提供瞭額外的信息。並不僅僅是電影中的人在幹什麼,我們能看到每個鏡頭裡是何種畫面(image),這個畫面在試圖和我們對話。

我想音樂是一樣的,它和電影中的情節發生相互作用。我在音樂上的合作夥伴Markus Binder是一位打擊樂大師。我們一起從宗教音樂中的鼓點中獲得瞭很多靈感,比如巫毒音樂,比如佛教音樂,還有很多給人帶來精神體驗的音樂。取樣之後,他為電影譜寫瞭新的打擊音樂。

鳳凰網娛樂:在《零號俱樂部》中米婭·華希科沃斯卡飾演的角色諾瓦克老師,逐漸成為瞭一名將絕食進行到底的邪教領袖。我們在太多的電影中看過瞭太多邪教領袖,那麼在你的創作過程中,是如何尋找靈感、素材,去塑造這個邪教領袖的呢?

傑西卡·豪斯納:寫作伊始我確實搜集瞭很多女性邪教領袖的資料,找尋她們的照片,瞭解她們的生平。後來確定由米婭·華希科沃斯卡出演之後,這就變成瞭我們倆的功課。

我們一起去采訪瞭一些曾經參與邪教、後來又逃出來的人。我們從他們那裡挖到不少他們所見到的邪教領袖的信息。

我覺得他們說的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那些邪教領袖是真心實意地相信他們所宣揚的歪理。如果你隻是想要玩弄權術、利用別人、剝削別人,其實沒有那麼容易的。

所以我想,他們確實得是知行合一的,否則他們就失去瞭那股足夠洗腦的魅力。另一方面來說,當然他們在弄權、在操縱他人,這是非常復雜的工作,需要非常復雜的手段…邪教領袖確實是一個特殊工種。

鳳凰網娛樂:《零號俱樂部》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私立學校中,幾乎所有孩子的父母都非富即貴,唯一出身平凡的本擁有拿全獎的超常智商。

從那個年紀就開始關心和討論禁食問題、環境問題,並且有精力和權利去實踐自己的政治主張,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歐洲、非常中產的現象。你會不會擔心不是所有的觀眾都能感同身受?

傑西卡·豪斯納:可我是一個歐洲人,我拍的是歐洲的故事,歐洲的電影。

鳳凰網娛樂:兩年前你受邀出任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國際評審團的一員,當時我也對你進行瞭采訪。那麼現在調轉身份,重新以參賽選手的身份回到戛納,你覺得那段經歷給瞭你怎樣的幫助嗎?你的創作方式是否會因此有所改變?

傑西卡·豪斯納:可能並沒有真的改變什麼。成為國際評審團的一員真的是非常罕有而有趣的經歷,而且我真的學到瞭很多!

當評審團的那段日子,我們進行瞭無數非常有趣的高質量對話,給瞭我很多靈感。但是對我來說,這段經歷教會我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個人都會從電影中看到不同的東西,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作為一個電影人我會永遠記住這一點,因為你不在為某一個、某一類觀眾拍電影,你在為更廣大的觀眾群創作——觀眾是極為多元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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