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五月九日,中午,手機收到一小段截自萬瑪電影的視頻:塔洛,那個討不到老婆的牧羊人,正用藏語口音的普通話背誦《為人民服務》,喋喋喃喃,如念經,一字不漏,鏡頭間或指向一匹正在吮奶的羊羔:

“……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傢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塔洛》

視頻長度三分零七秒。我靜靜地看,忍不住笑起來,隨即止住——萬瑪沒有瞭。昨天中午我們都收到瞭這個不肯相信的消息。現在是夜裡,演員黃軒發來語音。兩個月前他還在青海與萬瑪拍片。他抽泣著,說:“我從未遇到他這樣親切的人,好像是我的父親。”他明天就要飛赴拉薩,送別萬瑪老師。

去年萬瑪出版新小說集,要我作序。我從未議論過小說,但也就認真寫瞭,因為我愛萬瑪的電影,他的電影的前身,便是小說。近期我的雜稿擬將出書,編排文檔,收入這篇時,萬瑪倒下瞭,據說是忽然缺氧,不適,倒下瞭,五十三歲。

我愛萬瑪的電影。雖然不具備評論的資格,但我看瞭萬瑪的幾乎每部作品。我願鬥膽說:內地沒有這種導演。內地電影的種種手法、招數、興奮感,在他那裡,都沒有。他有的是什麼呢?昨天聞知噩耗,我心裡一遍遍過他的電影,包括《塔洛》。

那是部黑白電影,一上來就是整段背誦,之後,萬瑪開始平鋪直敘——為什麼再難看到老老實實平鋪直敘的電影啊——直到憨傻的塔洛人財兩空。這樣的結局,稍不留神就會拍壞的,我想,萬瑪怎樣收束呢?隻見塔洛騎著鄉下人的破摩托往山裡開,開著開著,他停下來……停下來幹嘛呢?請諸位找來看吧,不劇透。

《靜靜的嘛呢石》,他的初作,太樸素瞭,我猜院線根本不會要,但我還想再看一遍,看他如何平鋪直敘——如佈列松的《穆謝特》(Mouchette)、特呂弗《零用錢》(Small Change),甚至,奧爾米《木屐樹》(The Tree of Wooden Clogs)那樣的平鋪直敘——片尾,男主角,那位當瞭喇嘛的孩子,從山梁(長鏡頭自銀幕左側跟著他)一路小跑著,幾度被樹叢遮住,又露出身影,又被遮住,最後蹦跳著,奔進寺廟,廟裡一片嗡嗡的誦經聲,孩子遲到瞭,電影就結束瞭。

《靜靜的嘛呢石》

他的電影期待和那孩子一樣純良的觀眾(小喇嘛在電視裡看瞭《西遊記》,大為著迷)。這樣的觀眾,應該有吧。我跟萬瑪要瞭在片尾字幕間播放的誦經歌的音頻。一個小小男孩口齒不清的呢喃。現在這首歌還在手機裡。不因為我對藏傳佛教的興趣,而是,我聽著,發現有一種心裡的光亮,很早很早就失去瞭,沒有瞭。後來放聽過兩次,沒再聽。人會害怕被這種(孩子的嗓音唱出的)片刻所提醒,提醒你早已不再天真。(文末可收聽)

《尋找智美更登》的智美,是古老藏劇中的王子,為救助窮人,獻出眼珠。在萬瑪的故事裡,這部藏劇將要拍成電影,攝制組找瞭擔任女角的美麗姑娘(她倚在門口,怯生生唱瞭幾句,好聽的嚇壞人),她說,非得是與他合作的那位男演員,才肯出山,而其實男演員曾是她的相好,掰瞭之後,遠去別地教書。現在,姑娘路遠迢迢跟瞭車去,就想討個說法。

攝制組不知情,帶她上路瞭,途中,前座的男子大談自己失敗的戀愛,後座的姑娘默默聽著,想心事。一程又一程,總算到瞭,青年從辦公桌後起身迎客,被告知跟著的是她……接下來,你以為是傷心姑娘與負心郎的激烈對話嗎?不,萬瑪沒這麼做。鏡頭移向擠滿學生的操場,很遠的遠處,籃球架下,站著那對戀人。

太多女生有過相似的遭遇(男生也是),但我們不知道他倆說瞭什麼,不知道姑娘有沒有討到說法,更不知他倆是否再次合作……下一組鏡頭,姑娘一聲不響回瞭來,隨車離開。

萬瑪懂人,就此一幕,我以為他很懂電影。

《尋找智美更登》

再就是院線也不會要的《老狗》。萬瑪讀過屠格涅夫的《木木》嗎——福樓拜說,那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小說——但“老狗”的命運和《木木》的故事,完全不同,因此,不是動人,而是,當我眼看老頭子慢慢在木柱上綁定老狗,轉過臉,扯平繩索,拉緊瞭,一步邁一步走……我從座位上直起身,不知如何是好。

《老狗》

領教萬瑪的第一部電影,是《撞死一隻羊》。主角,那位彪悍的尋仇者想象他揮刀砍去。這時,萬瑪用瞭一組模糊的放慢的鏡頭,其實什麼都沒發生(這是看懂經典小說,自己也寫小說的導演才會使用的伎倆)。記得那位司機的相好,驛站老板娘嗎?萬瑪真會調教演員,在他下一部電影《氣球》中,這位活色生香的女演員忽然變成老實巴交的農婦,若非萬瑪告訴,我認不出她就是那位老板娘。

接著,是《氣球》——這次,失戀的姑娘變為尼姑,意外遇見前男友,而男友已將他倆的戀愛寫成書。她多想讀這本書啊,卻被老實巴交的姐姐一把扯去,扔進爐膛燒瞭(那位狼狽的前男友回答姐姐的斥責時,眼鏡忽然掉下來)——萬瑪此前幾部作品的性格在其中匯合瞭,更具規模與野心,但他的敘述,同樣沉著。當孩子舉著氣球奔去,消失在山丘的那一頭,接著,氣球升瞭起來(多麼成功的運鏡),萬瑪似乎找到瞭他的電影的新維度。這維度預示他未來的電影可能企及的高度,但他死瞭。

《氣球》

現在,我等著看黃軒出演的《陌生人》,那是萬瑪的遺作。黃軒說,他在一組鏡頭的拍攝中,迎對群山,淚流滿面。他的意思是說,現在想來,難道他預先為萬瑪痛哭瞭嗎?今天中午,十號,黃軒來語音,說他見到瞭被佈簾隔開的萬瑪(像是睡著瞭,很安詳),明天起靈,很多很多送行者將簇擁著萬瑪,在大昭寺誦經後,繞行拉薩。藏民相信,死在拉薩是至高的福分。

沉靜、內斂、謙和,萬瑪的相貌與氣質,是我見過的導演中最像知識分子的。他的想象,他的內心,他以內地習得的一切而回看西藏的眼光,都交給瞭電影,我在他的每個角色中,都看見他,幾次與他對坐,我想:這個腦袋在想些什麼?《氣球》公映後,我問他,拍攝正在交配的羊,多難啊,你怎麼弄?他輕輕地說:還好,有辦法的。問他愛看什麼書,他說,和文學與電影無關的書。問他孩提時代在村裡看的電影,他提及卓別林。啊,卓別林!我因此明白他何以忠於並懂得卑微的靈魂,卻不渲染哀苦,而是,使人發笑——因極度淳良而引發的那種笑,在他的影像中,令我發笑的片刻都帶出萬瑪的性格,沉靜、內斂、謙和。

他提攜的好幾位青年如今都成為導演,包括他生氣勃勃的公子。此刻他們該多難受啊。難受的日子還在後面呢!是萬瑪讓西藏被聽到,被看見,他那講到一半的故事,當然會繼續,但講述者不再是萬瑪才旦瞭。

他站在那裡的樣子,多善良,多好看。前年,他遠來京郊參觀我的西藏組畫展覽,我不感到榮幸,反倒羞慚。那些畫隻是短暫的一瞥,我對那片高原的瞭解其實是膚淺的,萬瑪的電影,才是西藏的血肉。一個民族拿出自己的電影,面對世界,便有瞭無可言說的容顏與自尊,萬瑪,是踐行這自尊的第一人。

2023年5月9日—10日

萬瑪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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