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文 | 周永亮、衛詩婕
編輯 | 衛詩婕
如果一個人能比別人更早地看見未來,且他剛好是個創業者,那麼理論上他有更大可能成功。可現實是,在未來到來之前,這類人大概率會被認為是騙子。
2015 年的餘凱就是這樣。
這一年,科學傢餘凱離開百度創立瞭地平線。大多數芯片圈的從業者並不知道他學術成就頗高,曾任職於美國 NEC 矽谷實驗室(國際深度學習研究的重鎮),後來在百度牽頭成立瞭百度深度學習研究院;隻聽說這麼一個從沒做過芯片的人,不僅要做深度學習神經網絡芯片的創業,更揚言要「做下一代計算平臺」——但當時的地平線甚至沒有自己的芯片,還拿著第三方的芯片模組結合自身的軟件能力,為一批空調企業做優化——這使得它看起來很像是一個承接空調商單的集成商,對比起餘凱「做下一代計算平臺」的豪言壯語,實在有著極大落差。
那個年代,在中國做底層技術創新是件吃螃蟹的事。很少創業者敢這麼想,更少人敢這麼幹。餘凱毫無疑問懷抱著巨大的野心。他在思考:從 PC 到智能手機之後,什麼是下一個更大的計算平臺?答案最可能是機器人。如果設想成真,則需要有人為機器人「造腦」,即打造適配的計算芯片以及操作系統。
這番判斷在五年後終於得到印證:2020 年,特斯拉市值暴漲,連同國內智能汽車行業也進入白熱競爭。此時,汽車的「智能大腦」——芯片供貨不足。地平線成為瞭國內市場上唯一一傢做好準備的車規級智能芯片供應商。而其他「部隊」,距離戰場還很遠。
年初,當我們詢問地平線的天使投資人劉芹,是什麼讓他選擇相信、並持續相信地平線?(註:劉芹創立的五源資本曾多次加註地平線。)這位曾投資過小米、小鵬、聲網等優秀科技公司的福佈斯最佳創投人在電話裡頗為感慨,他說,「是餘凱始終堅持做『難而正確的事』」。
地平線憑借車規級芯片破局,而車規級芯片的工藝難度和嚴苛遠超工業級、消費級。早期的地平線從零起步,隻能從消費級切入,服務一些傢電品牌。在每年收入僅有幾千萬的前提下,仍然堅持對車規級芯片的巨額投入(每年十億級人民幣),堅持每年迭代芯片工藝並提升算力。
回顧創業前 5 年的日子,餘凱稱中間有許多至暗時刻,「像在一個黑暗的隧道裡,一直走不到有光的地方。」
如今,在地平線迎來 8 周歲的時候,餘凱接受瞭極客公園的專訪。這讓我們有機會還原一傢面向未來的創業公司是如何生存的。如今「未來」已來,今天的地平線已然是自動駕駛領域內炙手可熱的企業。它的車規級芯片「征程」已更新三代,上汽、長安、長城、理想、大眾等大牌車企紛紛宣佈與其合作。但「越來越多的認同」反而讓他不安,「這是否可能意味著我們變成瞭一傢無聊的公司。」
他強調,當下地平線的業務進展一定是前些年決策的延長線。而他必須著眼於下一個十年。
01 「選世界杯決賽級的比賽,做最好的球隊」
極客公園:今天地平線已經得到瞭充分認可,但很多年前,圈子裡都覺得你是個騙子,你聽說過嗎?
餘凱:我覺得不被人質疑的夢想不值得做,不被人嘲笑的想法也不值得嘗試。我現在反而擔心,地平線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同,可能意味著我們變成瞭一傢無聊的公司,不是真正有前瞻性的公司。
中國有很多商業上很成功、掙錢很多的公司,但缺少有未來感的、冷靜的、犀利技術判斷的公司。
極客公園:地平線算嗎?
餘凱:算不算並不重要,我覺得要有這種追求。我們並不在乎時代對我們的看法,希望大傢都看不懂(我們)。
極客公園:有一種聲音,地平線目前合作的客戶更多是中低端車型,在高端市場上可能還不太能夠跟英偉達那樣的前輩去角力。你怎麼看?
餘凱:其實我們是市場上唯一的一個覆蓋高中低三檔的產品。我們花瞭 7 年時間把三個主要的市場區間都給覆蓋瞭,包括理想 L7、L8 等 30 萬以上的車型,都和我們合作瞭。當然現在還早,老實說,我們隻是一個新銳的科技企業,還需要時間。
圖片來源:地平線
極客公園:30 萬車型隻是高端車型的起步。接下來會花更多的精力在這方面突破嗎?
餘凱:我們還是致力於能讓科技飛入尋常百姓傢,讓每一個普通人能夠享受到科技創造的價值。所以不會隻覆蓋高端車型。
極客公園:有投資人會擔心你們的利潤率,如果絕大部分(合作)走的是中低端車型,利潤率是怎麼考慮的?
餘凱:我覺得利潤率的來源其實並不在於做哪個價位的車型,而來自於你在市場上面的競爭力和可被替代性。你的不可替代性決定瞭你的毛利率。
極客公園:出門問問的李志飛曾經問過你,融資那麼多,一塊芯片才賺幾塊錢。什麼時候能把這錢賺回來?你是怎麼思考的?
餘凱:(沉默七秒)我覺得首先要考慮市場容量。它是一個世界杯決賽級的比賽,還是一個鄉村俱樂部比賽?參加瞭鄉村俱樂部比賽,就算拿到冠軍也沒啥。其次,你在比賽裡,是不是這裡面最好的球隊。
簡單說,就是你要選最牛的比賽,做最牛的選擇。
在中國,很少能找到一個領域,大傢看著還不錯,但是幾乎沒有競爭對手。所以,我們的利潤肯定是非常好的。過去 10 年,在中國自動駕駛、芯片創業賽道,地平線是極少數的真正實現瞭商業閉環的企業。
極客公園:車規級芯片需要大體量的投入,目前為止地平線可以說是一騎絕塵,因為有先發優勢。但如果有一天你們被競爭對手超越瞭,可能的原因會是什麼?
餘凱 :那肯定是自己犯混瞭。
科技行業它不是一種護城河模型。我認為它實際上是一個沖浪模型,科技是一浪接著一浪的,你得不停地浪,這一浪如果沒沖過去,你就被掀翻掉瞭。
極客公園:你有沒有幾乎被浪掀翻的時刻?
餘凱:我們目前還是處在精神抖擻的沖浪的階段,玩的正是時候。歷史上來看,從 2015 年創立到 2020 年,這五年是一個從 0 到 1 的過程。大部分科技企業沒有殺過這個階段的核心原因,是沒趕上任何一波浪——沒有找到正確的客戶需求,沒有正確的商業模式,因此也就沒有比賽資格。
從 0 到 1 的階段,我們經歷瞭 5 年時間的漫長摸索,終於拿到入場券。
極客公園:接下來怎麼去加固你們的先發優勢?
餘凱 :首先還是要明白我們這個組織建立的初心是什麼。是什麼東西真正支撐我們能夠拿到決賽入場券?
中國估計沒有一個企業把耐得寂寞作為自己的核心價值觀,但地平線把「耐得寂寞」作為核心價值觀。在整個科技創業史裡,很長的時間裡我們一直都不是明星,這樣反而好。因為當時大部分被資本市場或自認為是明星的企業,後來都變為平庸。
我們叫自己「打剩」的團隊,不是打勝仗的勝,是打剩下的剩。我們少犯錯,少當明星,少吹牛,然後(堅持)長期主義,反共識,真正的把利他作為我們價值的出發點。每天的修身養性,耐著寂寞的去思考。
從終局來看,技術優勢很難變成穩固的優勢。比技術優勢更容易持久的,是客戶關系、品牌和生態。因為生態有網絡效應,就像你離開微信到其他平臺,但你的朋友都沒有過去,那你就沒法離開微信。
極客公園:地平線現在已經是明星瞭,還怎麼保持寂寞的狀態?
餘凱 :其實我們就不想做明星,我也不覺得(我們是)。我希望提醒大傢的是,我們為什麼來到這傢公司。
7 年前別人在做熱熱鬧鬧的事情時,我們提出要做機器人時代的大腦芯片,要讓每輛車、每個電器都具有這種環境感知、人機交互跟決策控制的能力。我們到今天還是 exactly 在做這件事——我們是中國最大的自動駕駛芯片供應商,我們也是中國最大的傢庭服務機器人的芯片供應商:科沃斯掃地機器人、海信健身智慧屏、小度添添智能健身鏡等用的都是我們的芯片。
我們始終保持著一個長期願景。
02 我們是一傢競爭厭惡型的公司
極客公園:很多百度同門都去做智能駕駛瞭,為什麼唯獨你選擇做芯片?
餘凱:反共識呀(笑)。我們選瞭一個門檻極高,玩的人極少的賽道。我們的哲學和戰略思考,就是在沒有競爭的地方競爭。我們厭惡競爭。
因為你不可能假設所有條件都有競爭優勢,錢不可能比別人多,人才不可能比別人優秀。
極客公園:你剛提到厭惡競爭,但地平線也並非沒有殺入過紅海。曾經有一股智慧零售的熱潮,地平線也曾想參與,但被大量軟件集成公司搶走瞭生意。結果人傢湯都喝完瞭,地平線還沒進入戰場。
餘凱:從 2015 年到 2020 年,是我們的戰略試錯期。我們當時對未來是有一個預判:機器人會無處不在,它們都需要大腦芯片。但是預判歸預判,機器人的第一個落地應用到底在哪?這就是技術型創業難的地方。
中國過去大部分的創業,都是機會驅動型的創業。在已有產品、需求的前提下,去做商業模式或產品上的創新。比如蘋果出來後,中國一波手機企業迅速跟進。智能手機已經不是未來市場,而是已經驗證過的市場和產品,很多人會為這件事情買單。
而純粹的技術型創業,在中國現在幾乎是「白骨累累」,沒有幾傢完成商業閉環。原因在於它通常沒有具體的應用場景,它的創新是面向未來的應用場景的暢想而出發的。它不是問題驅動,而是願景驅動的。
地平線最初判斷,汽車和物聯網都可能是應用場景。當時,我跟劉芹(天使投資人)還討論過玩具、傢電、汽車、智能攝像頭等很多應用場景。前期不斷試錯,直到 2019 年,我們賬上的錢已經幹不瞭那麼多事,相當於手裡隻有一顆子彈瞭,必須選中一個方向。
我們做瞭差不多一年的戰略推演,大部分的時候都不是很輕松,因為要對抗人性中做加法的天然沖動。最終在 2019 年 10 月份收斂到一個方向,也就是智能汽車。所以就有瞭外界報道的 2019 年年底地平線大裁員。當時確實裁得很狠,把汽車以外的業務全裁瞭,蠻痛苦。
極客公園:當時業界調侃「滿大街都是地平線的簡歷」,要裁掉這些陪公司吃過苦的員工,內心什麼感受?
餘凱:我們當時都給瞭 N+1 的補償,也給大傢都發瞭年終獎金,同時留下的員工也壓縮成本,對管理層和員工溝通用獎金換公司期權。我認為做正確的事情,但同時對人要有溫度。
極客公園:這次裁員標志著你們的目標從發散到收斂?
餘凱:這次事件無論對地平線的業務還是組織,都是一個重大的升級。
那次(裁員)除瞭戰略上面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整個組織也突然經歷瞭一次浴火重生,變得也特別有戰鬥力。從一個過傢傢型的創業組織,變成瞭一個非常成熟的組織,不僅有戰略預判力,還有從 vision 到 action 的迭代能力。
極客公園:聽說早期地平線的周年慶是在六一節戴紅領巾,現在的組織建設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餘凱:早期的團建有點像幼兒園過傢傢,辦公室裡搞得活潑一點,或者搞一些惡作劇。其實,當時我們有點想學 Google,五彩繽紛,活潑可愛。
現在我們不會去搞花裡胡哨的事情,更多的是做自己。我們的辦公區是樸實和平實,簡單的可升降桌椅。現在做團建,主要關註兩點:要麼勞其心智,要麼餓其體膚。(笑)
地平線八周年籃球賽 | 圖片來源:地平線
極客公園:所以你心目中的好公司是什麼樣的?
餘凱:要自洽,做自己的公司才是好公司。
比如微軟,看見 Google 做搜索引擎,它也做搜索引擎,看見蘋果做 iPhone 成功瞭,它也去做智能手機。結果學別人都成為不瞭別人,隻是做得更差的自己。直到新的 CEO 薩提亞(納德拉)來瞭以後,重新找回微軟的靈魂,堅定地去做雲計算,去做 ToB 的業務。當它做回自己、不學別人的時候,反而變得更強大瞭。
如果一個企業總是看別人做的什麼東西好,你就眼紅,就去做。它的格局不會很大。像古代的武林高手,如果你劍之所指,跟自己的心之所向不是合一的,那這一劍出去其實沒有力道。
今天別人要學我們也很難。為什麼?因為你看到的隻是我今天的冰山一角。地平線今年的業務進展,其實跟我今天做的決策不會有什麼關系,一定是前面幾年的延長線。所以我為什麼說,我們是非常的厭惡競爭,永遠要在沒有競爭的地方競爭。
03 談合作:革命兄弟走到瞭一起
極客公園:2020 年特斯拉的成功,給你們帶來什麼具體的影響?
餘凱:2020 年上半年,當時隨著(特斯拉)上海工廠的投產,特斯拉市值暴漲,從幾百億美元上漲到幾千億美元。
這拯救瞭蔚小理,我們也是受益者。相當於(智能電動車)這場仗突然在 2020 年開打瞭,我們變成國內唯一一個挖好戰壕、架起步槍的公司。2019 年,我們就推出瞭征程 2 車規級的芯片。其他部隊,距離戰場還遠得很。
極客公園:你們會成為「唯一」,是因為 2019 年之前,市場普遍看好 L4 級自動駕駛,你們卻在做輔助駕駛的芯片研發。所有人都向左走,而你向右走時,內心有沒有片刻的懷疑?
餘凱:這就是我自己的專業判斷。中國第一個 L4 自動駕駛項目就是我牽頭創立的(彼時在百度)。芯片從規劃到投產需要 5 年時間。從技術成熟度上來看,我認為 L4 級自動駕駛短期內不會實現。
極客公園:要找到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容易。大傢都非常好奇,地平線怎麼打消主機車廠對國產芯片安全可靠性的疑慮?
餘凱:在汽車行業,技術的突破是一方面,商業的突破其實更難,因為它還有很高的信任門檻,車廠對於供應商的選擇都是風險厭惡型的。
我們和長安的合作其實是一個雙向奔赴的結果。當時地平線還沒有得到認可,長安也面臨業務壓力和智能化轉型的挑戰。雖然雙方合作的 UNI-T 是在 2020 年量產,但實際上我們在 2018 年就開始瞭自動駕駛項目的合作。
當時(2018 年),地平線應該是長安的合作夥伴中,唯一一個願意免費提供服務的。這也在我們公司內部引發瞭很大的爭議,有一些工程師覺得被人傢「白嫖」,覺得不公平。
我當時也耐心做大傢的工作,說人傢有困難我們應該幫助,商業結果要看長期,不要在意眼前得失。後來證明,地平線和長安從此結下深厚的互信,地平線第一個前裝芯片量產項目,就是長安的爆款車型 UNI 系列。
長安 UNI-V 第一次實車測試完成 | 圖片來源:地平線
極客公園:當時地平線的同學為什麼反對?
餘凱:他們說,老大你本來跟我講的是星辰大海,怎麼現在讓我們趴在地上服務客戶?
當時,我們的團隊在重慶駐場幾個月,三伏天熱得要死。開發團隊駐地附近有個操場,有時大傢加班晚瞭就懶得回去,直接在操場上睡覺。工作之餘,我們和長安的同學也會一起踢場球賽。後來,這也變成瞭我們和客戶加深連接的常用方式,而且非常藝術地讓客戶贏(大笑)。
極客公園:為什麼哪怕免費也要給他們做?
餘凱:我們的底層信仰,就是成就客戶,為客戶創造價值。如果我們在未來能掙到 1 分,那至少要給別人創造 10 分的價值。當然,這背後還有一些思考,先掙錢後創造價值,還是先創造價值後掙錢,是先利己還是先利他。
極客公園:和長安合作的破局,是否推動瞭跟理想的合作呢?
餘凱:跟理想的合作,跟長安類似,隻有革命兄弟才能走到一起。
2020 年左右,理想在三傢新勢力中,在融資節奏、團隊規模、核心技術團隊建立時間等方面都處於劣勢。
理想項目組合影 | 圖片來源:地平線
極客公園:能回憶一下你第一次見李想的情景嗎?
餘凱:我第一次見他是在 2019 年年初,當時天氣還非常冷,我們一幫人去杭州爬山。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穿瞭一件軍大衣。那天他在山腳下沒和我們一起爬。後來我們才知道,當時他賬上面隻剩幾個月的經營資金,融資也遇到瞭一些問題,壓力比較大。
極客公園:後來你們這對難兄難弟怎麼走到一起?
餘凱:理想汽車最開始選擇的是 Mobileye,量產第二年才切換到地平線。當然,也不是主動自然地切換到地平線。當時,李想對於一些軟件算法,比如椎桶等障礙物的識別有一些訴求,但 Mobileye 的配合度不高。
正好我們征程 3 芯片在 2019 年 8 月量產,是世界上第一個支持 800 萬像素前視感知的產品。這讓李想覺得這個產品不僅僅是解決已有的問題,而且還是一次大的升級的機會。於是雙方達成瞭合作,我們不僅僅提供芯片,還和理想組成聯合團隊去做研發。
通常來講,這樣一個項目要兩到三年。但當時理想 ONE 量產在即,雙方年輕人都很有血性,拍著胸脯說一定要幹出來。結果還真幹出來瞭。我們在一起花瞭 8 個月時間完成瞭。
極客公園:所以你感謝李想 emotional(情緒化)地拍板嗎?
餘凱:當然。我覺得李想在很多事情上也是反共識的,他是一個學習機器,有自己的深度思考,決斷力也非常強。在新勢力中,理想是第一個采用增程式動力系統,第一個用地平線芯片,第一個用禾賽激光雷達的車企。
極客公園:這幾年,硬科技的一些賽道如芯片大火,你有什麼感受?
餘凱:我從來不願意去參與到任何一個火的領域。地平線一直是競爭厭惡型公司。
04 談開放:活得炫不如活得久
極客公園:長安和理想之後,很多公司開始跟你們合作。為什麼你們敢於開放生態?會影響跟其他客戶的合作嗎?
餘凱:在汽車行業裡不存在這個情況。車企老板是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交朋友的,互聯網行業可能很難,文化不一樣。(笑)
因為車企的供應鏈太復雜,不僅僅因為成本,還關系到生命安全。如果產業鏈上遊的供應商,被越多的友商采用,越說明它值得被信賴,大傢會更願意去用。所以,汽車是一個門檻極高的生意,這裡面最核心的競爭力是信任。
另一方面,我本來就沒覺得把公司要掙多少錢,甚至變成多牛逼作為我們的目標。我們一直覺得活得炫不如活得久,利他才是利己的最佳路徑。
極客公園:你似乎特別強調要交朋友,地平線沒有敵人嗎?
餘凱:我們肯定是希望朋友多多的,但也不能說沒有敵人。在該認真競爭的地方,你也要認真競爭。
極客公園:你怎麼看現在很多車廠開始自主研發芯片?
餘凱:現在很多主機廠,比如蔚小理都在計劃做芯片。這裡面也有是地平線提供芯片架構給他們。類似於購買 ARM(Advanced RISC Machine,英國芯片設計公司)的 LICENCE(許可證)去得到 IP 核的使用權,並基於此開發設計自己的 SoC 芯片。
我們支持這些車廠去做芯片,從終局來判斷,芯片自研和采購這兩種模式一定都會存在。所以我們就不用擔心,隻要掙我們該掙的那份錢就夠瞭。
我們想做一個持久的、穩定增長的、被大傢需要的企業。我覺得其實一個企業的這種幸福感是來自於我們真的是被產業需要。我們也認為我們本身應該去成就客戶的夢想。
極客公園:目前,ADAS(Advanced Driver Assistant System,高級駕駛輔助系統)正在加速滲透,你如何看待智能駕駛的未來發展呢?它會給用戶創造什麼樣的價值?
餘凱:早在 13 年在百度時我就反對「無人駕駛」這種叫法,它會誤導大眾。我覺得很長時間都會是輔助駕駛,首先它會讓你更加安全;第二個是便捷。你知道在大部分的場景下你可以信任你的車,就像信任馬一樣,所以緊張的程度會降低很多,也可以解放你的雙手,甚至分一部分的精力去幹點別的事。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極客公園:當下,輔助駕駛要求遇到問題時,駕駛人要及時接手。這是要求人「有限信任」車,這非常挑戰人性。
餘凱:其實這是在摸索邊界。如果你知道這車跟馬一樣,你就知道邊界在哪。你就有預判,這個情況是不是可以信任它,什麼情況需要特別註意。早年的鼠標,其實也很難用。Windows 系統裡的掃雷遊戲的初衷,就是鍛煉大傢能夠熟練地使用鼠標。
我覺得人跟輔助駕駛的的磨合,也需要相當長的磨合期間和一套比較成熟的培訓計劃。技術會走到一個成熟期,人跟車會找到一個合適邊界,知道車在什麼情況下能幫你。我覺得人跟馬就是找到一個比較好的邊界,如果你騎著馬過十字路口,你肯定不會讓它自己亂走。
極客公園: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騎馬?
餘凱:目前輔助駕駛的裝備率也低,大傢對這些認知和體驗也少。我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智能駕駛的認知會有改善。
極客公園:你覺得智能駕駛未來會走向趨同和標配嗎?
餘凱:對,這也是我的一個長期的判斷。它特別像手機的電話功能,不會因為男女老少、中國人、外國人而不一樣,它的標準是收斂的。
它是一個 feature,而不是一個像抖音、快手那樣的 APP。因為 APP 是面向人群,評價它好壞的標準千人千面。但打電話的功能,沒人會覺得音質會有不同標準。智能駕駛也是類似,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標準。所以,它最後一定是收斂的。如果牌桌上有 10 個玩傢,假設他們做得足夠好,那最後他們肯定做得都一樣。
真正的創新焦點,應該是在智能座艙,肯定是有百花齊放的各種應用。
極客公園:最近,ChatGPT 引發瞭人們對大模型的關註和熱潮。那大模型會給汽車行業帶來什麼變化呢?
餘凱:目前,高速 NOA(高速領航輔助駕駛)開始在智能汽車大規模普及,我認為這將是一個轉折點,用戶開始真正體驗到自動駕駛所帶來的價值。尤其是對於北京、上海這樣一線城市的用戶,因為他們大量的駕乘時間都是在環線、高架這樣的封閉道路上。
對於接下來的城區 NOA(城區領航輔助駕駛),很多廠傢也在加速落地。
同時,我們也看到很多行業夥伴基於大模型在進行其他不同方向的探索。我認為這其中更大的意義,是讓自動駕駛成為一個端到端的模型,從而擁有更絲滑的駕駛體驗。
極客公園:ChatGPT的火爆,一方面帶來機遇,另一方面也在形成一種機器霸權。你如何看待機器霸權對人類的影響?
餘凱:你說得很對。今年 3 月份,我在得知摩爾先生(摩爾定律提出者、英特爾公司聯合創始人)逝世的當天發過一條朋友圈。當時 GPT-4 剛剛發佈,人們都在狂歡和沸騰,覺得是淘金的機會,但很少有人去思考,更不用采取行動去防范,這讓我感到憂慮。
目前,GPT 背後的中央計算是在雲端完成,所以更多是一個「黑盒」的狀態,用戶其實無法擁有對自己的數據和隱私的控制權,而是被少數的大公司所掌控。
與中央計算相對的是分佈式計算,譬如在手機、汽車上完成的端側計算處理。我和我們團隊要做的,就是通過機器人和車載的邊緣計算去推動「計算平權」,在既充分享受到科技發展帶來的價值的同時,也能控制自己的數據,保護自己的隱私。
05 每天的 Delta 才是目的本身
極客公園:很多人對科學傢創業有一些刻板印象,你是怎麼看的?
餘凱:我覺得每個人做自己,也別給自己貼標簽。從美國歷史來看,其實真正科學傢創業也是比較少。科學傢創業最大的挑戰,是怎麼實現商業化。失敗的公司本質上並不是輸在技術,而是沒有打造高效的商業運營。
圖片來源:地平線
我覺得在過去 10 年裡,在芯片、AI 和自動駕駛這三個賽道裡,地平線的商業化是走在最前面。這裡面核心的原因還是我們是一個客戶導向的公司,而不是技術導向的企業。曾經我們的文化價值觀裡有 7 條,其中一條是技術創新,後來討論後被我給否瞭。
這相當於自我否定,因為我的優勢在於對技術的理解和研究。歷史上,技術導向的公司從來沒有真正成為成功的商業化公司。
極客公園:接下來在快速擴張的過程中有什麼需要警惕的嗎?
餘凱:我覺得還是要少犯錯。企業在發展的過程中,有好多的陷阱、暗礁,可能有一萬種死法。很多公司關心的怎麼掙錢,怎麼發展,關註他的「生門」。可是我花 70% 時間關心的是公司會死在哪,思考「死門」在哪。
極客公園:你覺得地平線可能會死在哪裡?
餘凱:很多地方,比如團隊有可能驕縱,項目有可能亂開,經營效率有可能變低,PR 策略有可能出問題。
我是巴菲特跟查理·芒格的信徒。芒格曾說過,如果知道我會死在哪裡,那我將永遠不去那個地方。我們內部有句話,不要在懸崖邊跳舞。如果要跳,也要離懸崖有足夠的安全距離。
極客公園:地平線之所以能夠破局,很重要的一點是提供貼身的服務。那隨著你們客戶越來越多,能保持始終如一的精細度?
餘凱:所以要打破自己的慣性,不能按照過去的成功去思考今後的戰略。為什麼我們現在這麼註重做生態,天天跟這幫自動駕駛公司混在一起,去解決他們的問題,本質上就是找幫手,大傢一起服務主機廠的業務需求。
極客公園:戰略能力也是地平線跑出來的重要原因,接下來怎麼保證你可以看到別人暫時看不到的趨勢?
餘凱:我覺得地平線在戰略預判、沙盤推演方面,做得比較好。當然,戰略要共創,不能一個人做判斷。
極客公園:那你怎麼隱藏你的 CEO 身份?
餘凱:我現在對外的 title 是首席科學傢。我認為技術不會成為一傢公司的護城河,但組織可以成為一傢公司的壁壘,牛逼的事情一定是因為背後有一群牛逼的人。怎麼把這群人內心的那團火點起來,就顯得尤為重要。
圖片來源:地平線
極客公園:這是政委的角色?
餘凱:劉芹曾有一句話,說創始人要兼具兩個品性:第一個是「傳教士」,第二個就是「殺手」。所謂「傳教士」,就是你要讓一群人因為一件事情被點燃,並且長期願意為這件事情去努力付出。第二個是「殺手」,就是帶領組織找到這個時代最牛逼的商業模式,最有價值的方向,並且把它幹出來。
我覺得成功的組織,一定是良將如雲,這樣才有生命力,這是我們一直面對的問題。
極客公園:你會很歡迎不同的意見或判斷嗎?
餘凱:我覺得需要刻意地找到一些方法,找到現實世界的 BUG,包括商業模式、戰略判斷、組織建設裡的 BUG。這些 BUG,都是通往高維世界的一道窄門。我也不斷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到自洽的低維世界裡。
我的方法是,團隊要高頻地去一起共創、迭代,內部的紅軍、藍軍去挑戰習以為常的說法;第二,就是不能陷在組織裡面,一定要向外看,去找那種不 care 你的人。他會真實地跟你講自己的看法;第三,就是叫行萬裡路,讀萬卷書,見萬種人,幹一件事。
極客公園:最近你的精力主要聚集在哪方面?
餘凱:最近主要在思考接下來 10 年到 20 年的戰略格局。
極客公園:你做些什麼來支撐你去做下一個十年的趨勢判斷呢?
餘凱:首先是對於熱愛領域的專註。我們自嘲說,地平線是一個「披著芯片外衣的軟件公司」。外界以為我們做的是芯片,實際上我們的核心競爭力是在軟件加芯片。
目前,地平線在智能計算的軟件、硬件、生態方面的佈局,核心是思考得比別人更多,更專註,這是唯一原因。比如我個人的經歷,從大學本科開始,之後的學習和工作都是圍繞機器學習展開,到現在已經有 27 年。
不要假設自己比別人聰明,運氣比別人好,大傢都差不多。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比別人在這件事上的 passion 和精力花得更多。
極客公園:你個人的終極目標是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餘凱:我的最終目的,不是要多有錢,或把公司規模做到多大。我們公司的 slogan 叫 Journey Together(征程與共),產品叫 Journey(征程)。對我來說,這始終是一個 journey 而已,享受每一天你的收獲,每天的思考。
創業也是一種修行方式,隻不過是挑瞭一件非常非常難的事情。就像每天一早醒來,發現原來還有一大堆的問題要解決時,你並不是覺得頭大,而是興奮。我們自己內部有句話叫,讓每天的 Delta(變量)成為人生常態。我一直覺得我退休的時候肯定在非洲,那肯定特好玩,你不會去預測一定要怎麼樣,我覺得每天的 Delta(變量)才是目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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