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庫解散中的中國手機公司現實

記者 張勇毅

編輯 高宇雷

5 月 12 日上午，OPPO 突然宣佈關停旗下芯片設計公司哲庫科技（ZEKU）所有業務。

無論是 OPPO 還是哲庫基層員工，獲知這一消息的時間都並不比外界早太多，甚至要比媒體爆料此事的準確時間要晚一點：哲庫員工在 5 月 11 日晚收到瞭全員內部郵件，告知全員「居傢辦公」，然後在第二天上午召開線上全員會議通知這一決定。哲庫 CEO 劉君在會上宣讀瞭哲庫關停的通知：經過審慎的討論，公司決定關停哲庫，終止芯片自研業務。

OPPO 員工對《電廠》記者表示，他們隻能在第二天（5 月 12 日）上午，從公司內網首頁的一則通告中瞭解到這一消息。

按照哲庫 CEO 劉君在哲庫最後一次全員會上的說法，很多（哲庫）總監級別的人也是在 5 月 12 日上午「剛剛得知這一消息」。更多 OPPO 與哲庫員工在得知消息之後感到的是「茫然」，在小紅書、脈脈等社交網絡上 OPPO 手機產品經理稱「仍然在與哲庫對接」，也有哲庫員工「在出差中得知情況」。

01.不是一個「美國制裁」下的悲壯故事

哲庫科技成立於 2019 年 8 月，源自 OPPO 自身對於芯片的「差異化需求」，現有芯片供應商難以支撐起當時 OPPO「未來軟硬服一體的夢想」。

於是在當年的 OPPO 未來科技大會上，OPPO 創始人陳明永宣佈將投資 500 億，用於芯片等底層技術的自主研發。OPPO 同時成立芯片技術委員會（TMG），保證在技術方面有足夠投入，負責內外部資源協調。

雖然陳明永的豪言壯語非常吸睛，但這註定是條並不好走的路：三年五百億的投入即使全部用於芯片研發，放在芯片業界也隻能算平均水準。

回到當下，陳明永的三年已經結束，五百億已經燒完，但哲庫卻遇到瞭「不能用錢解決的問題」。

至於網絡上很多關於介紹哲庫此次解散，猜測是由於「美國準備動手制裁」或是「哲庫高管集體前往美國遊說失敗」等原因，不少媒體也紛紛用「悲壯」來作為文章標題，斷定是 OPPO 不願為瞭自研芯片冒更著被美國全面制裁、「上名單」的風險，這對於一個商業公司來講代價過於沉重。「OPPO 不是華為」，還沒有足夠強力的技術資本作為支撐。

但現實或許並沒有這麼多的陰謀論：一位芯片供應鏈分析師認為，如果真的有（制裁）相關風險，臺積電會是第一個被通知的相關方，但過去一個月內的跡象都並未反映出這一點，雙方的一切對接工作都在正常進行，甚至哲庫解散一事本身臺積電一方也是在相關新聞公佈之後才得知。「臺積電已經做好瞭流片準備，如果有任何制裁（的風險），是不可能走到這一步的」。這位芯片供應鏈分析師向《電廠》記者表示。

02.與投入不成正比的成果

從今年年初開始，外界開始逐漸有傳聞稱：哲庫已經提前 tape put（即完成最後設計交付制造）臺積電 4nm 制程手機芯片，此時已經是 AP（Application Processor，即應用芯片）階段，距離高通、華為等手機 SoC，隻差 5G 基帶模組。

根據前哲庫首席架構師 Nhon Quach 在 Linkedin 上發佈的消息稱，哲庫的目標是搭載 5G 基帶的 SoC，將在 2024 年年初流片生產，這將會是哲庫第一代頂級芯片，然後用三年的時間去做三代 SoC 的迭代，最終達到預設目標 —— 一顆業界領先水平的 SoC 芯片。

這原本是一個非常有遠見、且穩健的路線圖，但這一切都在 5 月 12 日上午戛然而止；直到哲庫最終宣佈解散，很多人才發現：哲庫的野心要比外界普遍想象的更大。

比起外界普遍的疑惑以及惋惜，OPPO 內部員工其實並沒有太多特別的情緒：一方面是他們也幾乎同步外界收到這一消息，另一方面則是過去 OPPO 內部對於哲庫存在價值衡量的混亂。

哲庫目前研發出的芯片產品中，最廣為人知的是「馬裡亞納系列」，其中包括用於智能手機影像系統的 NPU 馬裡亞納 X 以及用於 TWS 耳機音頻的馬裡亞納 Y。

從 2021 年哲庫發佈馬裡亞納 X 芯片之後，哲庫就被外界普遍認為是最有可能在短期內取代海思地位的芯片廠商，但華為、蘋果在芯片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實實在在地成為瞭其手機乃至更多業務強力的助推器，同樣的故事，卻再難以復制在其他國內手機廠商之上。

體現在 OPPO 硬件產品上，則是過去哲庫芯片在 OPPO 系產品中的應用一直未能建立起足夠的用戶認可度，甚至未能讓用戶意識到他們購買的是搭載著「OPPO 自研芯片」的產品。

一位來自 OPPO 的 GTM（Go-to- marketing）對《電廠》記者承認：「（馬裡亞納芯片）反饋在產品上的效果並不好」。類似的證據也某位接受采訪的芯片行業分析師處得到側面印證，表示「他們（哲庫）做的 NPU（馬裡亞納 X）和 TWS（馬裡亞納 Y）與業界水平差距極大 」。

記者在一些線下商超內的 OPPO 終端零售店發現，導購店員在面向用戶介紹手機時，全程都並未提到這款手機所搭載的「馬裡亞納芯片」這一配置，主動詢問關於馬裡亞納芯片的相關功能點，線下店員往往也並不能給出準確的答復。

這位來自 OPPO 的 GTM 同時還表示「對終端消費者講芯片本來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一件事）」，尤其是目前馬裡亞納芯片主打的影像能力提升，能讓消費者買賬的隻能是實際使用體驗的提升，而非看一款手機是否搭載「OPPO 自研芯片」。

據 IDC 發佈的 2023 第一季度中國智能手機市場出貨量報告來看，今年一季度國內智能手機出國約 6544 萬臺，同比下降 11.8%，也延續瞭自 2022 年每季度出貨量同比下降幅度超 10% 的趨勢。

支持自研芯片發展的良性道路，需要依賴手機業務的高利潤來做支撐。但 OPPO 目前不僅面臨著智能手機市場的整體收縮，同時仍然嚴重依賴並不搭載馬裡亞納芯片的中低端手機來拉動整體手機市場份額，這種定位上的錯配，讓馬裡亞納芯片過去數款產品在旗艦、折疊屏上的搭載應用，很難達到足夠的規模化出貨。

目前，OPPO 已經不再傾向於在新品發佈時過多著墨在搭載的自研芯片上，這一趨勢在去年年底發佈的 OPPO Reno 9 以及今年二月的 OPPO Find X6 系列上都已經非常明顯。

手機市場的「過冬」，加上巨額投入的收獲遲遲未能在終端產品上得到體現，兩種因素不斷沖擊與腐蝕著哲庫存在的立身之本。最終讓 OPPO 管理層下定決心解散哲庫。

智能手機市場已經不再是哲庫成立時的那個市場，在哲庫成立的 2019 年，沒人能準確預計到智能手機市場即將進入緩慢且殘酷的衰退時代。在可以預期的未來，OPPO 的智能手機業務前景已經不足以支撐起哲庫的生存，或許這才是步步高創始人段永平對哲庫解散一事評論是「改正錯誤要盡快，多大的代價都是多小的代價」的原因。

網絡上流傳的哲庫最後一次 Open Meeting 全員會議中，哲庫 CEO 劉君也承認「全球的經濟和手機行業現在極其不樂觀，公司的整個營收遠達不到預期，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芯片這樣一個巨大的投資將是公司承擔不起的」。

03.一次「百億」的玩笑

雖然哲庫的解散時發突然，但哲庫確實給所有員工開出瞭足夠優厚的離職補償，甚至種種關於哲庫離職補償的截圖都在各種社交媒體平臺流傳，得到瞭以往隻有外企裁員才能得到的待遇。

按照目前曝光的文件顯示，哲庫所有員工的離職日期統一為 5 月 12 日，但薪資統一結算至 5 月 31 日，即完整發放五月整月薪資，同時繳納五月的社保公積金。N+3 的計算基數也是全年的月薪、獎金以及其他應發收入所有的合計來去除以 12。

對於校招生，哲庫也給出瞭兩個解決方案：合同轉簽到 OPPO，OPPO 會無條件接受，但工作地點會被統一安排在東莞；或者也可以選擇直接拿 N+3 走人。這些看似「撒錢」的離職補償，其實也反映出瞭哲庫乃至 OPPO 當下並非是因為短期的現金流而放棄芯片業務。而哲庫突然解散，帶來的這次近 3000 人的集體求職，規模已經遠超一所芯片領域頂級學府的校招規模。這讓很多芯片企業都摩拳擦掌，等待著從中「撈人」：規模大一些的企業與獵頭直接派人線下「蹲點」，在哲庫辦公室門口展開招聘活動，規模較小的企業也已經第一時間拉起瞭招聘微信群，對接推薦前哲庫員工。

一位接受《電廠》記者采訪的哲庫 23 屆校招生表示，目前雖然已經拿到瞭來自某芯片設計公司的 Offer，但他現在仍在期待著某傢無人機行業頭部企業的 Offer，並沒有任何想要「休息一下」的想法：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在這次事件中損失掉「校招生」身份，理應抓緊這次「招聘會」中的機會，盡早確定自己的下傢。

OPPO 將在 5 月 24 日發佈的 Reno 10 系列，機身上仍然有著代表搭載馬裡亞納芯片的「MariSlicon」標識，這仍是哲庫過去三年誕生的最關鍵的技術成果之一，但宣傳語中卻已經找不到任何關於「OPPO 自研芯片」的影子。

但此時與 OPPO 員工對接業務的所有哲庫員工都已經完成離職手續，搭載在 Reno 10 系列上的馬裡亞納 X 芯片也註定瞭不會有更多優化與更新。OPPO 已經退出的這片戰場中，仍有著不少中國手機廠商的影子存在：小米與 vivo 仍在致力於手機 ISP 芯片的研發與運用，華為也在醞釀著在手機芯片領域卷土重來。很多人此時都在問「哲庫之後下一個會是誰」？

18 日早間，一張「穩定軍心，砥礪前行，5月18日（明日）下午17：00-19：00玄戒2023年全員會」的通知截圖在各大社交平臺傳播。成立於 2021 年 12 月的小米旗下芯片公司「玄戒」，過去也一直被視為小米自研芯片道路上的關鍵一步。如今也不得不面臨著與哲庫同樣的困境與質疑。

每一次在朝向芯片領域高峰的沖刺，無不需要付出巨量人力物力的代價。如同哲庫一般，在成功真正到來之前，很難判斷一傢芯片公司是否已經擺脫生存危機。哲庫投入超百億、團隊規模近三千人，尚且在四年之後鎩羽而歸，對於其它國內的芯片設計公司與手機廠商而言，無疑都是一次響亮的警鐘。

OPPO 對哲庫的「斷腕求生」，可能會演變成一個微妙的信號：再一次告訴所有人，寒冬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