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開戰已逾兩年。硝煙彌漫的日子裡,圍繞這場自二戰以來歐洲最大規模的武裝沖突,世界湧現瞭無數聲音,它們關於正義、和平、族裔民族主義……但也有另一些隱秘的聲音:關於如何在戰爭的隙縫中發財。
“烏克蘭房市下跌快80%瞭,眼下最好的投資機會,是去烏克蘭抄底房產。”
“火熱的烏克蘭市場”,“比歐美單利潤更豐厚”,“這錢太好賺瞭!”
“烏克蘭碩士春季入學進行中”,“費用僅歐美留學的1/10”,“文憑輕松拿”……
這類推送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傳播開來,有微博網友毫不客氣將其打入“智商稅”范疇,但也有人真的盯上瞭這樣的“俄烏沖突概念股”,打算背水一戰,到烏克蘭抄底撿漏。他們中,有中國留學生,有轉行烏克蘭中介的華人,也有在疫情中折腰的東北商人,比如40歲左右的蘇謙。
2023年5月,刷瞭半年的網帖,蘇謙決定啟程,到烏克蘭“搏一把”。他兜裡揣著僅有的十幾萬,部分來自出清國內貨物後的最後一點傢底,部分來自網貸。
10個月後,他被騙得血本無歸,在南歐流浪數月後黯然回國。
兩年以來,戰中烏克蘭的暴富神話,似乎隻存在於坊間傳聞和網絡八卦裡,更多奔赴一線的實踐派們,撿拾起破碎的淘金夢,鎩羽而歸。
去烏克蘭做生意,這件事蘇謙琢磨瞭半年。
作為一個黑龍江的箱包批發小商人,他這幾年一直過得不太順。上遊工廠關門,下遊客戶轉行,生意一日日慘淡,他生生扛瞭三年,最終沒扛住。婚離瞭,尾貨都出清瞭,手裡還剩點小錢。人到中年,能做點什麼呢?
隨著2022年2月24日俄烏戰爭開打,蘇謙把目光投向瞭烏克蘭,他認為,“戰爭開始後,因為一部分人逃離烏克蘭,當地產業鏈是有一些位置空出來的”。
在烏克蘭定居超過10年的華人孟南北印證瞭蘇謙的分析。據他肉眼觀察,戰後,這裡80%的華人都跑瞭——在烏克蘭已經耕耘6年的王建國就是其中之一。
王建國是個農民,黑龍江省東寧縣人,2016年,經朋友介紹到烏克蘭種地。他很喜歡這裡,空氣好,安靜,當地人也淳樸,就在烏克蘭註冊瞭公司,租地建立大棚。戰爭發生前,他的大棚已經擁有瞭不小的種植規模,裡面種著黃瓜和西紅柿——這些都是烏克蘭最“國民”的蔬菜。
王建國所在的城市別列將卡,距離安東諾夫機場20公裡、白俄羅斯100公裡。戰爭打響後,這裡很快成為戰區。“部隊坦克、火箭炮、直升機距離我住處30米左右佈防,陣地天天炮聲槍聲不斷。”他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瞭7個月,最後輾轉波蘭到天津,黯然回國。
“這一場仗,讓我一夜回到解放前。”王建國說。
而在社交媒體上關註烏克蘭局勢半年後,想轉行外貿的蘇謙覺得,反向淘金是可行的。帶有“烏克蘭”關鍵詞的信息流越來越多,炒房的、留學的、做生意的……他發現“當時要去的人很多,網上到處都能查到”。
擇宣便是往烏克蘭“反向流動”的中國留學生一員,他坦承自己是在打擦邊球。
作為某一線城市的中學行政工作人員,眼看新入職的00後同事都開始研究生起步,擇宣的學歷恐慌越來越強烈,他希望有一個碩士學歷傍身,也為升職和評優增加砝碼。
身邊有同事去考非全日制研究生,他本科已經畢業十多年,自問考不過;有些短期出國刷學歷的項目,他一年隻有5天年假,不可能有空。2023年2月份,他在網上刷到烏克蘭留學中介廣告——費用便宜,無需雅思,輕松拿證,可以在國內全程網課……他心動瞭。
“戰爭很快就能結束的。”抱著這樣的想法,他瞞著學校所有人,悄悄報瞭名,於2023年春季在網上入學烏克蘭某高校。
這兩年,一直留在烏克蘭當地的孟南北,目睹瞭不少如蘇謙和擇宣這類“逆行者”的到來。他認為後來者們大多在國內也活得不太如意,來戰時烏克蘭掘金,多少有些“孤註一擲”的心態。
孟南北說他很能理解他們,“老實說,他們這樣的人不是少數”,更何況,“因為戰爭獲利的也不少”。
盡管中國互聯網上,一派觀點對“抄底烏克蘭”的言論非常警惕,認為這是噱頭或段子,有理財博主甚至調侃這是“智商過濾器”,但在孟南北看來,如今的烏克蘭,確實是危險與機遇並存的,比如豪宅大甩賣。
孟南北介紹,在烏克蘭,所謂豪宅多指價格50到100萬美金的小樓,集中在敖德薩政府和軍區周邊,因為很多富商想靠攏權力,這裡的人脈和基建都不錯。戰爭爆發後,豪宅瘋狂甩賣,幾乎都是半價,如果此時接盤再順利賣出,“每個豪宅加個5到10萬美金,賣出去一套就是血賺”,“關鍵是要找到接盤俠”,他說。
戰爭前,孟南北做過一段時間豪宅中介,幾無成交;現在的盛況讓孟南北多少有些羨慕。他說自己曾經見過中國富二代戰後來烏克蘭撿漏,“在機場旁邊買200萬的別墅”;又看到昔日的中介同行似乎掙瞭大錢,現在每天和抖音快手上的烏克蘭相關博主積極互動,以“榜一大哥”的身份試圖引流,“都是一萬一萬地打賞”。
不僅豪宅市場,戰後整個和平地帶的烏克蘭房市都迎來瞭意外勃興,尤其是首都基輔——雖然戰爭初期基輔曾被短暫攻擊,隨著後來防禦資源增強,這裡反而成為“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大量人口湧入,而原有房屋數量有限,房價甚至漲得比戰前還高,這讓2023年下半年才抵達基輔的蘇謙,一度很難租到房子。
與此同時,孟南北自己的生意,卻因為戰爭崩塌瞭。
他用“丟盔棄甲”來形容生意上的滑鐵盧,並稱像自己一樣關廠的老板比比皆是,“好多都把設備拖到農村埋起來,因為已經連租廠房的錢都沒有瞭”。
但發財夢人人有份。相比蘇謙這樣嶄新的淘金客,對烏克蘭本地華人圈內信息更熟悉的孟南北,也更容易被戰爭中的暴富神話吸引。其中最顯赫的,是關於一個基輔的蔬菜大棚如何吸金的故事。
據孟南北介紹,戰後,烏克蘭基輔最大的蔬菜供應地停運瞭,因為當地能源價格激增,這個以天然氣維持運轉的大棚運營成本猛然上漲,做不下去瞭;而一名中國商人投資瞭300多萬的大棚,剛好在戰前完工,運氣極好地接住瞭市場,候補成為基輔最大的供應基地。
“現在一年過去,他已經賺回成本開始盈利瞭。”孟南北粗略估算道。
這個一年賺夠300多萬的傳說讓一些人考慮跟風,孟南北也是其中之一,他也開始籌備自己的蔬菜大棚。
但在大棚建起之前,孟南北主要的淘金業務是當留學中介,他在戰後進入中介行業,至今已有兩年。這也是俄烏戰爭爆發後,烏克蘭最容易觀察到的、有明顯“起勢”的行業。
“戰後反向的‘流入’烏克蘭的中國人,就是從留學生開始。”孟南北的語氣很篤定,他認為,烏克蘭留學市場這一波繁榮的原因,是東南亞“水碩”被中國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打擊,原本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地那些“好錄取、學制短、好畢業”的學校不再有市場,而需要文憑的人群依舊存在。
烏克蘭就成為絕佳的備選,它意味著,全年隻上遠程網課的中國學生們,還可能獲得被留服認證的文憑——據2023年1月29日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通知,“烏克蘭留學人員無法在 2023 年春季學期返校學習,將不作為影響認證的因素”——擇宣也正是看到這則官方通知,堅定瞭報名入學的決心。
“公職人員需要文憑升遷,比如基輔師范大學,一個班級幾十個人,學生基本以學校教職員工為主體。”孟南北說,這類人群沒有時間和精力,有一部分甚至沒有護照無法出國,隻能寄希望於在線教育,而俄烏戰爭給他們帶來瞭這個“機會”。
孟南北說,過去的兩年裡,留學中介的生意幾乎沒有變化,但是“客戶”人數猛增。他說烏克蘭國立航空大學,原來是30多個中國留學生,今年增加到50多人,而這還是在學生陸續畢業減少的前提下,“所以人數至少是在翻倍的”。
蘇謙瞄準的外貿生意,在孟南北看來,也不啻為一門商機。
據孟觀察,戰爭後,烏克蘭第二大城市哈爾科夫淪為前線,剩下的華人基本集中在首都基輔和烏克蘭第三大城市敖德薩兩地。
敖德薩有著名的批發市場七公裡市場,大約有1000名華人在此居住營生。因為資產都在這裡,沒有辦法輕易歸零,加之戰火尚遠,仍有很多人留瞭下來,“有些老板自己跑瞭,也要留個小弟駐守看著生意”。
即使在戰時,敖德薩的貨物仍在進出。烏克蘭80%的輕工來自中國,針頭線腦鍋碗瓢盆,還有孩子們的書包,從義烏飄洋過海來到烏克蘭,通過敖德薩二級批發到基輔等地,最後進入市民傢中。
2023年5月,在網上做足瞭功課的蘇謙,正式啟動瞭他的烏克蘭外貿之旅。但他如奧德賽般充滿勇氣和孤註一擲的征途,很快遇上現實中的重重關卡。
由於戰爭原因,當時國際客機無法前往烏克蘭,人們隻能從毗鄰烏克蘭的東歐國傢——比如西北部的波蘭或南部的摩爾多瓦坐大巴或者火車,通過陸地關口入境。蘇謙選擇瞭摩爾多瓦。但出發前兩天,他在網上刷到有人在摩爾多瓦邊境進入烏克蘭被遣返,這打亂瞭他的計劃。
誰能保證自己順利進入烏克蘭?他又在網上一通搜索,搜到一個姓曹的在烏華人,對方稱,收費1000歐,入境後付款,100%保證從摩爾多瓦邊境進入烏克蘭。
5月4日,蘇謙抵達當地的國際機場,按照和網友小曹的約定,有司機全程接蘇謙從摩爾多瓦入境烏克蘭。他感覺進關時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絲滑入境”。
於是蘇謙順利到達烏克蘭,結識瞭小曹——一個20歲出頭,熱情大方的中國男生,已經在當地娶妻生子。小曹很快成為人生地不熟的蘇謙的靠山。
人在海外,語言不通,前途不明,蘇謙也尚未想好自己究竟要做什麼買賣。他本打算先去基輔看看情況,遇上小曹後,這個計劃有瞭變化。
接上蘇謙後,聽說蘇謙是來尋找商機,小曹稱自己“都可以辦”,他說起自己的肝素鈉工廠、羅馬尼亞的泡沫廠,還把手機裡的工廠視頻照片一一翻給蘇謙看,熱情邀請蘇謙合作。
“他說這樣就屬於投資移民,然後就可以給我辦烏克蘭的身份,我就可以長期待在烏克蘭。”蘇謙拿的是短期商務簽入境,思忖後覺得這是個既能賺錢,又能有長期合法身份的好辦法,答應下來。
這個選擇,讓後來的蘇謙付出瞭極大的代價。
正式“合作”後,小曹把蘇謙接到瞭烏克蘭的邊境城市薩內爾,讓蘇謙等待後續。這裡遠離戰線,是個非常安靜的城市,幾乎感受不到戰爭的氛圍。
蘇謙租瞭個房子住下,一住四個多月。因為沒有朋友,他最多出門超市逛逛,買買菜,幾乎沒見過第二個華人。小曹帶著老婆孩子來找他玩過幾次,大部分時候他自己一個人呆著,日子過得挺無聊。
“以投資和辦簽證等名義,他前前後後找我要瞭十多萬。”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蘇謙沒有對曹有過任何懷疑,他覺得既然是合作夥伴,曹還懂本地的語言,事兒都交給對方處理,自己拿個錢很正常。
何況,小曹已經在當地落地生根,他有個烏克蘭老婆,生瞭混血孩子,“經常帶著老婆孩子來找我逛景點”。
在薩內爾呆瞭兩個多月,一天,有烏克蘭警察來到蘇謙的租房,點名要找小曹。
從這天起,蘇謙再也沒見過這個瘦削的年輕人。
開始他還能在微信上找到小曹說說話,但對方回復的頻率越來越低。開始一兩天能說幾句話,後來是十幾天毫無回音,“我又等,等瞭大概三個月,基本聯系不上瞭。”
蘇謙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瞭。2023年秋天,他離開薩內爾,隻身去往烏克蘭首都基輔。
加瞭很多基輔的華人微信群,四處打聽後他才得知,小曹風評甚差,是一個“眾所周知的騙子”。他開始一點一點調查小曹的信息,最終把對方的中國名字、身份證號、烏克蘭證件號碼、傢庭情況,甚至包括曹的父母的電話、地址都查瞭出來——
原來曹告訴他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真名;而被騙的人,遠不止蘇謙一個。蘇謙甚至拿到其他幾個受害者拍的視頻,這些“證據”顯示,曹是一個“慣犯”,他的行騙史甚至在俄烏沖突之前就開始瞭。其中一條視頻裡,曹被受害者當面逮到,被要求舉著欠條拍下照片。拍照時間是2021年7月,涉及金額為42萬元人民幣。
在蘇謙的輾轉調查裡,光是他找到的受害人,“加起來被騙瞭就快千萬”。他試過在當地報警,至今沒有下文。
那時蘇謙並沒有註意到,他的簽證馬上就要過期瞭——商務簽證隻有三個月有效期,等調查完曹的傢底,他已經在烏克蘭境內停留超過半年。他回到摩爾多瓦,想要繳納罰款後重新進入烏克蘭,結果被海關攔下瞭,“給我蓋瞭個三年不讓入境的章”。
蘇謙這才知道,自己已經上瞭烏克蘭移民局的黑名單。他曾經堅信自己可以在大多數人逃離戰爭時,用勇氣和勤勞去接手烏克蘭外貿市場的產業空位。然而他甚至還沒真正到達市場的中心,就已垂敗。
反思這個專門給中國人設下的騙局,蘇謙說道:“我自己確實有問題,我輕信他瞭。但誰能想到行騙還能拖傢帶口啊?”
擇宣沒有遭遇蘇謙式的騙局,但隨著畢業時間的迫近,他能否領到畢業證的風險也在靠近。
目前他身在中國,一邊全職上班,一邊偷偷上著烏克蘭的網課,周一到周五每天上課2小時。他常常在辦公室戴著耳機悄悄聽課,要是被課堂提問,就跑到會議室或者公共區。
全英文授課並不容易,他靠翻譯軟件來聽懂——不需要雅思托福,這也是擇宣選擇烏克蘭的原因之一。
如孟南北所說,擇宣的班上10多個人,100%全是中國人。有時候開大交流課,能在網上看到其他班級的學生,他發現一半烏克蘭本地人,一半中國人,幾乎沒有第三個國傢的人。
他覺得賭一把的心態普遍存在,否則大傢不會選擇烏克蘭。“其他可選擇的太多瞭。算是一種富貴險中求。”他想瞭想,補充道,“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他的同學裡,從30多歲到40歲皆有。會計、醫生、教師,職業五花八門,他猜測這是教育學門檻低的緣故。“學校3個學期收兩萬塊,剩下八萬都是給中介瞭。”
這並不是統一價,在一年半的學習中,擇宣瞭解到中介也要分總代和二道三道販子,和自己在同一個群裡的同學,有個人前前後後交瞭16萬。除瞭辦理入學,中介還提供幫忙寫論文等“一條龍”服務。價格高昂,生意仍日漸興隆。
不過,烏克蘭留學生們的學費,仍然存在打水漂的可能。從2023開始,就有人網上發帖說畢業後留服不通過學歷認證。隨後,“必須入境烏克蘭刷簽證”成為留學生們默認的“認證秘訣”。
但要彌補入境記錄,進入烏克蘭也並不容易。“2023年9到11月,有很多學生想入境被遣返。我知道某大學有40多人在線就讀,當時來瞭10多人,全部被遣返,現在在國內還在打官司。”孟南北說,這樣的情況在烏克蘭高校裡普遍存在。
2024年初,小紅書上陸續出現諸多烏克蘭留學生現身說法,曬出自己的留服認證截圖,截至目前為止,戰後入學的留學生裡,沒有在烏克蘭境內讀完全程者,幾乎無一認證成功。
仍有前赴後繼者想要頂著戰火去試試。2月27日,小紅書某烏克蘭留學生群裡,有人問:“防彈衣能穿著入境麼?”
擇宣和幾個同學去烏克蘭大使館辦瞭簽證,他準備4月去一趟烏克蘭,刷一刷入境記錄。他明白以現在的局勢,是否能入境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已經開始做最後認證不下來的心理準備。既然我本來就有賭的意思,那就要願賭服輸。”
現在,孟南北還在基輔,一邊做著留學中介,一邊等待蔬菜大棚的崛起;為瞭討生活,逃回國的王建國又轉道去瞭東南邊的車臣共和國,還是從事種地的老買賣。他仍在關註俄烏戰爭的局勢,盼望著什麼時候和平到來,還能回到那個自己喜歡的烏克蘭。
蘇謙仍在努力尋找回到烏克蘭的機會,抓住小曹、拿回欠款,成為他的執念。
他覺得自己現在都一點兒不怕死瞭,但他並不知道未來在哪裡。“就別說烏克蘭瞭,我現在要是能掙錢,我上以色列,上阿富汗我都能去,知道不?”
文中蘇謙、孟南北、王建國、擇宣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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