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因為生源不足,我被所在的托育機構裁員瞭。
我是90後,上海人,當瞭八年幼教。學前教育的本科畢業時,我們這行是很火爆的,雖然工作前後換瞭幾輪,我從來不愁找不到下傢。但這回,情況好像很不一樣瞭。
去年12月開始,我在圈子裡打聽工作機會,同行都在說招不到生,說全國各地的托育、早教機構和幼兒園出現瞭關停潮。
我去招聘網站海投簡歷,想找份早教、托育老師的工作,但一個月過去,沒有任何回應。我看社交媒體上類似的情況很多,有傢長在說“小區4傢私營幼托倒閉瞭3傢”,也有幼教在說縮班以後找不到工作,“各個幼兒園電話打瞭個遍,都說不招老師”。
從上周公佈的最新數據看,中國人口已經連續兩年負增長,生育率是全球最低的國傢之一,這個人口數據的影響,恰好最先傳導到0-3歲的早教、托育機構,我們成瞭人口負增長倒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說來也巧,前幾天我看自己簡歷才發現,之前待過的三傢機構要麼倒閉瞭,要麼正在倒閉的路上。我老公開玩笑說,你真是個“行業冥燈”。
眼下,我有點看不清未來的職業前景瞭。
我的前東傢是上海一傢高端托兒所,一個學生的月費要一萬多元,開在一個中產雲集的區域,周邊都是別墅和高級公寓,買房最低也是1500萬左右。
雖然收費高,之前幾年這地方沒愁過生源。這邊招收的孩子傢長一般都是企業傢,或者雙方都是大廠高管,也有大學教授。
去年開始吧,就有孩子傢長來找園長“哭窮”,問能不能降低學費,他們付不起瞭——這種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有的傢長說是去年雙雙被裁員瞭,有些幹脆給孩子辦退學,把老人從外地請來上海帶孩子,托育費也省瞭。
有時鬧得挺離譜的。去年八九月份,一傢五口來我們機構商量學費,孩子滿2歲瞭,一傢人糾結要不要繼續托育。外公外婆是希望孩子去傢對面的公立幼兒園,因為離傢近、學費便宜;但孩子父母覺得我們這傢私立的理念好,即使他們生活質量打折扣,也得送來機構。
但這裡學費貴,年輕父母承擔不起,還得有老人資助,加上老人平時還要負責接送小孩,所以誰到底更有話語權,一傢人就大吵起來。
當時四位傢長臉色都很難看,局面僵持,誰也說服不瞭誰。我猜他們在傢裡也沒少吵過,因為從孩子身上,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傢庭關系緊張帶來的情緒問題。相比其他小朋友,這個孩子要暴躁很多,碰到一點點很小的挫折,比如沒有抓住玩具,就會大聲說“幹嘛!煩死瞭”,很難想象這麼小的孩子,情緒波動這麼大。
面對砍價的傢長,園長是很為難的。據我瞭解,他多少會同意降點。總歸是收入,傢長肯交錢總比退學好吧。
去年5月的樣子,幾乎每周周會,我們園長都會擺出“虧本”這件事,說招生難、盈利難。園長的擔心被證明愈演愈烈。
我們機構有3個托育班,主要針對一歲半到三歲之間的孩子,每個班有4個全職老師,過去幾年,我們一個班收超過20個孩子是很穩的。但去年開始,孩子數量一直往下掉,掉到瞭個位數,裡面還有幾個孩子馬上滿3歲,可以去公立幼兒園瞭,要離園。
我在網上看到一種觀點說,孩子數量減少,或許會是一個提高教學質量的契機,理由是招不到學生會改變師生比,更多的教師資源將落到更少學生的頭上。
但在我們機構,四個老師教圍著三五個孩子轉的快樂,並不成立——最起碼每個班要有15個孩子持續上課,機構才能回本啊。不然老師就得被降薪、裁員。
8月份的時候,因為招不到新生,園長開始把招生任務下放到每個老師頭上,讓我們學會視頻剪輯、運營社交媒體,把課堂情況、和孩子的互動拍下來,剪輯視頻發到小紅書、抖音上,以便吸引更多傢長關註。
比如吃飯的視頻,這些兩三歲的小朋友走路還有點踉蹌,午飯時去老師那裡領小圍兜,歪歪扭扭給自己戴上,開飯後小臉上粘著飯粒,開心地咧嘴對著老師笑。還有陽光正好時外出郊遊的視頻,孩子的小手握著老師從田裡剪下的水稻,嘟著嘴打量,上上下下。
孩子是很可愛,但拍攝視頻太累瞭,以至原本全身心關註孩子的註意力被分走大半。我們每天帶完孩子,還要回傢剪輯、發佈,一周要在3個視頻號上連更——即便這樣,機構還是沒有招來新生。
宣佈裁員那天是去年12月。機構補償瞭我一個半月的薪資,給瞭一張離職證明,寫的是園所運營調整導致崗位變動,和我的個人能力無關,還有一些祝願未來的話。
和我一起離開的還有其他三位老師。其中一個去年下半年剛入職,還在試用期,薪資遠低於正式工。被裁之前她很多次詢問園長幾時轉正,都沒有得到正面回復。
說實話,我內心沒有太多波瀾。我早就有預感瞭。
後來和前同事聚餐才知道,這傢機構去年連物業費都交不出來瞭。
過去,我很少去想,有找不到工作的一天。但現實教育瞭我。
八年前畢業的時候,我放棄瞭國外的工作機會,當時聽說2006-2016這十年是國內學前教育行業發展最快最繁榮的十年,想回國看看更大的市場,誤打誤撞去瞭一傢國內很火的英語早教機構做老師。
這是個十年的老牌子,美國人創立的,當時上海到處都是它們的教室,我住在市中心,步行五分鐘內的商場裡就有一傢。一節課50分鐘,收費300-500元。教室門口人擠人,傢長趴在窗戶上看孩子上課,非常熱鬧。
應聘很順利,招聘門檻也低,學歷隻要求高中以上,工資輕松過萬。結果剛工作滿一年,壞消息來瞭:這個品牌在國內的代理權被撤銷。
我又去瞭一傢教孩子英文繪本的機構工作,是一對一的上門課,在繪本世界裡點讀故事、做遊戲、看卡片、聽音樂,通過這種方式來進行全英文教學。一堂課收費500元,也是很搶手,那時我剛開始工作,負責大約50個傢庭的教學。
但沒做滿一年,這個公司又倒瞭。領導的解釋是一對一上門服務成本太高,賬算不過來。
很快我又在另一傢英語戲劇早教機構找到工作,結果疫情來瞭,所有的線下課程不得不轉到線上。戲劇課是需要深度互動的,在線上,表演的熱情就消磨掉瞭,老師們面對著鏡頭尷尬而不失聲情並茂地用英文講角色,孩子很難參與進來。到瞭2020年8月,這傢機構招不到生,也關張瞭。我又流回瞭就業市場。
有天早晨起床,我睡眼惺忪照瞭照鏡子,眉毛又到瞭要修的時間。我拿起鉗子拔掉雜毛,被一絲疼痛狠狠戳到瞭。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學前教育行業定期拔掉的一根“眉毛”,總是在一個工作崗位還沒積累足夠多的經驗,就離開瞭,紮不瞭根。
那時我想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花瞭一年時間系統學習瞭心理學,考瞭張號稱是中科院頒發的心理咨詢師證。滑稽的是,證書買一送一,免費送瞭我一張“傢庭教育指導師證”。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個證有什麼用,直到2021年7月“雙減”落地,以英語培訓為目的的早教被全線叫停,我找到瞭一份隱秘的新工作——“傢庭教育指導師”。一堂課收費2000元,時間90分鐘,其實真正到老師手裡隻有400元。
從實際經驗來看,“傢庭教育指導師”其實就是掛靠在機構名下的上門私教。
那些被服務的傢庭,幾乎都有相似的配置,住在郊區三四層結構的大別墅裡,很大的庭院,每傢每戶都有專職保姆。小孩基本由保姆照看,父母們經常不在傢。
一般我不會從正門進入,都是走保姆阿姨的後門通道。先進保姆間換衣服,把所有的教具準備好,再提著東西由保姆帶領到樓上上課。這個“隱秘職業”是在疫情和“雙減”的雙重壓力之下逐漸火爆起來的——很多孩子在外面無課可補,隻能把老師請到傢裡。
有些高收入傢庭幹脆把最好的老師都請來瞭,課程海納百川,不僅有英語和數學,還有音樂和體育。體育老師會帶孩子在庭院裡做運動,不乏擊劍、橄欖球這樣的課程,可以說在傢建瞭個學校。
我服務的這些孩子大多隻有兩三歲,一天都被排滿瞭。當我拎著教具箱子走進來的時候,就會遇到其他老師拎著箱子走出去。
那陣還接到不少來自“傢政公司”的電話,不是讓我保潔,而是讓我做傢教。其中一個傢政公司的招聘電話,很“赤裸”地描述對方傢長的訴求,說對方傢庭很有錢,“孩子以後是要做領導的”,要找一個伴隨孩子從3歲長到成年的傢庭教師,這個教師要懂得按照“做領導”的方向制定課程計劃、建立教研團隊。
我覺得不可思議又挺好笑的,回瞭句“謝謝”,掛瞭電話。
這份私教工作需求量很大,我常常開車1個多小時,去郊區各種傢庭上課。這是件很疲憊的事,以至於有一次我回程時在高速上打盹,發生瞭嚴重車禍。我追尾一輛大卡車,卡車尾部的框架插入副駕駛。從駕駛室推門出來,我整個人都懵瞭。
萬幸的是人沒事。那之後,身心都需要休整的我,又像一根冗餘的“眉毛”,從“傢庭教育指導師”的崗位退下瞭。
到瞭今年,一路起起落落走過來,我當幼師有八年瞭。去年開始,網上有很多早教機構跑路的新聞,不少機構是在“繁榮十年”裡發展起來的,其中也有幾傢在我的個人簡歷裡。
我老公就說,你真是個行業冥燈。但我心想,現在像我這樣的“燈”在我們這個圈子裡應該也不少瞭。
失業後,我從上海某區教育局工作人員那裡瞭解到,區裡的托育機構目前沒有一傢是盈利的,都在裁員,每個月都有老師離開,未來甚至可能面臨全面關停的狀況。他在負責監管托育機構部門工作,每個月都要盤點老師離職、招生、投訴等情況,做統計數據。
他告訴我,不是隻有高端托兒所不受歡迎瞭,少子化困境是所有學齡前托育機構普遍遇到的。
從行業裡的普遍情況來看,托育機構一位老師一周有五天都要上課,但眼下因為招不到生,每周隻上兩到三天班,如果不裁員,那就要采取老師輪班、減少課時、降薪的手段,保證機構能繼續運營下去。
這種情況從去年開始變得突出,在社交媒體上不難查到,已經有不少托兒所經營者提及因為招不到生變得越來越艱難的狀況。還有上海開托育機構的網友發帖表示,去年區教育局預測9月孩子進入幼兒園的人數同比下降20%。
其實,我身邊已經有小夥伴從幼師轉到瞭完全不相幹的行業,比如物流。但我並不想轉行,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還能做什麼。
現在想來,學齡前教育從業者的進入門檻一直都很低,薪資也不高,但真正和孩子接觸其實又需要很多技巧和合適的方式引導,這是需要經驗和能力的。
優秀的幼師真正想要在大城市紮根,非常困難,甚至可以說是“為愛發電”。就算是收入很高的蒙氏機構的主教,在一線城市的月薪資將近1.5萬元,上崗前也需要自費考5萬元的國際認證資格。在我上一傢機構,有老師至今還在用工資還學費貸款,每個月除瞭基本吃用開銷和房租,口袋裡基本“底朝天”。有一次需要先掏幾百元墊付班費,他也掏不出,是真的沒錢。
回想我自己,如果不是父母幫襯,在上海有住房,我可能也很難在這個行業堅持下去。
其實,我從事教育行業的初心,也是為瞭有一天能更好地教養自己的小孩。
我很喜歡孩子,和他們交流是很單純愉快的一種互動體驗,我希望能用自己學到的東西,真的在一線去讓他們快樂地、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在成為父母之前,實際上都不明白甚至不會去想,到底怎樣成為合格的父母。很遺憾,在九年制義務教育裡也沒有這門功課,也很少有教人成為父母的“工作坊”。於是大多數孩子們像一個“意外”一樣墜地,被且行且養著,新手父母們照著別人的樣子,在一個既定的評價體系中,一起臨時抱佛腳似地“卷”。
我還記得自己在第一份工作,體會到巨大的滿足感。那天我給10來個孩子上英語運動課,我需要讓孩子們扮演成小猴子,模仿小猴子的動作,把爬架當作森林的樹枝做遊戲。那堂課有位外婆和孫女一起扮演猴子,她滿場飛,笑得氣喘籲籲。
“老師,我好喜歡你的課哦。”下課後,外婆特地拉著孩子來找我,說瞭這句話。
我看著她和孩子相視而笑,在目光相交之間,忽然感受到瞭自己的價值。那是一種能夠通過創造快樂的環境,讓傢庭各個成員關系更為緊密的價值。
未來,哪裡能讓我再次感受到這種價值呢?
口述整理 燕青 | 編輯 周褶褶
排版 魏蔚 | 編輯 高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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